屿内静谧安乐,狐老三被救醒之后说什么都不肯再出去,也不爱站在他那块被他踩得油光蹭亮的、高高的石头上讲那半真半假、讲不完的岛外的故事了,窝在山洞里,相熟的精怪们来探望也一言不发,简直变成了个哑巴。
旁的妖怪又说了:狐老三的情人死在外面啦,可怜呐可怜呐。
狐老三什么时候有情人的呢,青泽并不知晓。这个可怜女人的名字第一次被青泽听说,便是因为她的死亡。
青泽虽然和狐老三之前闹了些不愉快,却仍是带了些山间灵果去看他。
到的时候山洞里只有狐老三面壁发呆,青泽打了招呼,把东西一样样放好,果不其然——这个话痨妖怪全程安静得如同一只不会叫的鸡。
青泽听到的故事版本是:狐老三的情人是个连化形都化得总要露出些马脚的女妖(狐老三觉得这是情趣),入不得岛来,狐老三没事总爱往岛外跑,便是去看这个情人的。他看着脸皮厚似铜墙铁壁,却也觉得明说每次出岛是去找情人私会有些丢脸,便常常找些这般那般的理由。
不过那都是些细枝末节的部分,这个故事的主干部分是:据说,他们这次遇上了蚩尤麾下魔族部队,那个情人没能保住最后一口气。
青泽把放完瓜果在原地静默了一会儿,搜肠刮肚想着慰问的话,却听到狐老三先开了口。
“我这次出去,遇到一个也是从岛里出去的妖怪。”狐老三说,“她的头发又卷又长,嘴唇红得像刚喝过血,说起话来叽叽喳喳,见陌生人总要先打一架,说是你的发小。”
青泽睁大眼睛,他是有这样一个发小,可是对方几百年都不曾回岛一次,他还以为她早就忘记了自己。
青泽又想:原来她是卷发。
狐老三把他的表情当做回答,继续道:“她让我告诉你,外面精彩的东西太多,她玩得乐不思蜀、忘了回来看你,你以后出去了也不要再去找她,打扰她逍遥自在。”
青泽说:“谁要出去找她。”
又说:“狐老三,你这次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狐老三半拉着眼睑看他:“自然是她想让我告诉你的话。我说完了,你走吧,东西给我留着,我饿坏了。”
那便不是真话了。
青泽说:“她不想你告诉我的话是什么?”
狐老三侧过身不理他。
青泽说:“她不想你告诉我的话是什么?”
狐老三猛拍床板,剩下几条尾巴烦躁地摇来摇去,语气带上了火气:“嘿你小子怎么总是这么烦人!”
青泽眨了眨眼睛:“狐老三,我的确算不上多聪明,可别把我当傻子。”
狐老三不说话了,整个人都颓唐了下去。
见青泽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狐耳妖怪左看看又看看,发现怎么看都只能看到凹凸不平的黄色石壁,只得叹口气,认输似的对青泽道:“这岛里啊,什么都好。就是只有茶、没有酒。我若是能喝上那么一碗好酒,兴许会告诉你。”
他想到青泽从未出过岛,刻意提了个刁难他的条件当做回绝,却见青泽沉吟半晌,才下定决心牙道:“你可要说话算话。”
他说罢化出一个酒坛,拿起石台上一个缺了角的瓷碗,倒了半碗,想了想,咬了咬牙,又倒了半碗,然后把碗递给狐老三。
狐老三根本就没打算告诉青泽事实,伸手准备推回去,可那碗凑到跟前,他的手就不太能推得动。
他闻了闻,又闻了闻,眼睛亮了,话也多了。一会儿说好东西啊好东西,一会儿说你个小贼是到哪里去偷来的。半碗下肚,剩下半碗细细品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神情就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他刚才说话一直吊儿郎当,原来竟然是因为太清醒。
狐老三说:“你那发小,的确是逍遥。要不说她特立独行呢,世上多的是化形后帅气非凡的妖怪,再不济找个人族,求个一世姻缘。她偏偏喜欢了个和她一般上面凸、下面平的漂亮仙子。”
青泽听了心里也颇为纳罕,道:“她是女孩,那仙子也是女孩,这样也可以在一起么?”
狐老三说:“哼。她们仙妖殊途,就算是一男一女也不能在一起。但是……仙界也多的是俊美逼人的神君,那仙子却真的跟着你那发小私奔去了,仙族那帮老古董哪里能容忍堂堂仙子和妖族搅到一起,她们这一私奔便是数百年。莫说来看你,连回岛的路都找不着了。 ”
青泽笑了:“也挺好的。”
狐老三叹了口气:“也挺好的。”
青泽又问:“那她们现在……?”
狐老三道:“都死了。”
他又道:“她死前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带那个仙子上过一次岛,让你看一眼她此生挚爱的人。——这么说完就咽气了,和那仙子躺在雪地里,跟两片花瓣似的,还挺好看。”
“要不是为了带回来她那句骗你的话,我就和懿懿一起死了。没想到回来了,既没骗得过你,也没胆子再寻死。……妈的这酒怎么还冲眼睛呢。”
懿懿应当是狐老三情人的名字。
青泽好半晌才哑声问道:“是仙族杀掉了她们吗?”
狐老三摇摇头:“仙族现在自顾不暇。杀了她们的……是魔。”
他眼眶发红,说着说着就有些咬牙切齿:“他们是一群眼里只有杀戮的畜生,目标从来就不只是人族。他们已经没有了理智,所到之处、三界五族无一辛免。你以为你只是这次屠戮的旁观者,却不知唇亡齿寒,只是还没轮到而已。……魔神出世之前,世间皆惧应龙三分,但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助黄帝伐蚩尤,终归是做了一件好事。”
青泽问:“那应龙还活着么?”
狐老三说:“外面正值黄帝亲伐蚩尤的最后一役,少了他,这仗没法打。”
喝了酒的人总难免话多些,狐老三原本还正待说些,一抬眼看到青泽的表情,突然顿住了。他想了想,明白了些什么,改口道醉了醉了,不愿再继续聊。
他把青泽推出洞窟,让青泽以后没酒就别再来打扰他。青泽看了看只剩坛底的最后几口酒,实在舍不得用掉,便把一堆还没来得及一一探知的问题憋在了心里。
岛内生活日复一日,虽然平静但是安乐,可是说是乱世里的世外桃源了。他出不得岛去,心里却总是想起白泽划开的天幕泄露出的那片浑浊可怕的猩红色。虽然应该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景象,但午夜梦回却并不觉得陌生,反而时常觉得在岛内的这数百年生活像镜花水月似的、看不真切。
后来青泽开始像曾经等待白泽归来一般常常坐在岛口的礁石上探着脖子等。他冥冥之中有种感觉,自己是在等待着什么结果。
他等的那个结果,后世称为逐鹿之战。
等啊等啊,在一个与往日别无二致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竟真的等到一个妖怪通报,应龙登岛。
青泽跟着别的妖怪出去迎接,一路看着被打湿的深色礁石反射着粼粼的波光。当时日晕尚且还高着,抬头望一下,炽烈得灼人眼。明晃晃的日头里,连记忆都被勾勒出剪影模样。
应龙还是那身金龙飞舞的曳地黑袍,身形挺拔又锋利,带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杀伐之气,站在白泽对面。
他身旁站着一个一身绿衣的女子。
女子眉长眼细、脸庞素净。她的灵气以纯白色为底,流光溢彩地环绕在身边,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神圣缥缈的意味,仿佛身处这凡间都污染了她。
后来青泽听人说这绿衣女子是天女魃,可见她的确应当居于九重天上。
魔族复生,魔神之力依附于人族九黎部落首领蚩尤身上,使其大败炎帝,屠戮各族,黄帝九战九不胜,后得应龙相助,与炎帝共伐蚩尤。
数月前,黄帝军与蚩尤军于翼州之北逐鹿之野决战。天女魃下凡止风雨。
应龙斩蚩尤、杀夸父,封魔神之力。
魔族法力大减,就此四散溃逃,不过数月便被仙族联手剿灭。黄帝一统华夏,三界五族回复往常。
不过这些都是青泽后来私下里问过才知道的事情了。彼时青泽只是站在原地,跟着别的小妖一同躬身相迎。
应龙携女魃拜会过白泽之后便又到了他曾经待过的那个小水潭,甚至都没有看一眼青泽的方向。
是了,于应龙而言,他无非只是岛里的一只寻常小妖,又如何值得被多看几眼。哪怕他在岛里急得团团乱转,也不能对应龙造成任何影响,至于妄想着冲破结界,以为自己能帮得上什么忙,更是太自以为是。
青泽默默跟在他们后面,看着应龙又来到了他曾经暂居的水潭。
他在应龙离去之后无数次去过那个水潭,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个水潭和屿内旁的地方有什么分别。
他一边走一边想,应龙果然活着回来了。又想,那个绿衣女子是谁呢。这边厢便熟门熟路蹲在一个地理位置绝佳的巨大石块后头了——可见虽然久未练习,这般偏门技巧却并未生疏。
心里正烦恼着呢,就看见一个火团直直向自己飞来。
“什么人!”
女魃一抖手又是两个火团,青泽从石块后滚出来,勘堪躲过,看见肩头被余火灼伤的衣服,感叹这个场景也太熟悉了些。
他甫一从石块后滚出来,便正正对上应龙遥遥望来的视线。
这数年来,青泽起初爱做的事情是设想若得知了应龙的死讯,应该要做些什么来祭奠他。他向来是个大度的人,应龙虽然一开始对他很凶,可是毕竟请他喝了别人喝不到的“龙涎”。而且应龙还那么牛逼,祭奠他也不丢脸。渐渐他越发不愿做这样的假设,最爱做的事情就变成了想象如果再见到应龙应该说些什么、应龙还记不记得自己。
他总觉得应龙应该是记得他的,毕竟他们是曾经一起喝过酒的关系,但此时出现在应龙面前,却又一点也不确定了。
应龙看见天女又一抖手,便出言制止道:“天女,手下留情。”
“他是我的……”应龙不自然地停顿下来,斟酌了片刻言语,道,“朋友。”
第6章 山妖青泽(五)
女魃将信将疑看青泽一眼,这才收手。
这画面与青泽想象中的重逢场景相差太远,青泽保持坐在地上的姿势,数起了石块,也不看向应龙的方向。应龙出声后便无人再说话,安静了大概数秒,青泽觉得着实有些尴尬,故作镇定地咳了一声,还是抬起了头。
发现应龙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面前。
青泽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天女魃似乎到水潭附近别的地方休息去了。他又收回目光,终于和应龙对视上了。
那双眼睛仍是黑漆漆的,看着青泽。他甚至伸出了手,那意思仿佛是要大发慈悲拉青泽起来似的。
青泽下意识伸手回握住了应龙。
应龙的手修长有力,一握上去才发现冷得沁骨。青泽记得上古神兽和精怪不同,是有呼吸、有心跳、皮肤温热的,他握住的皮肤却一点温度都没有。要不是青泽尚存几分理智,几乎就要直直把那手甩开。
应龙就着青泽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把把青泽拉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青泽甚至觉得他连拉起自己都颇为吃力,在自己站起身之后皱着眉侧过头轻微咳了几声。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视应龙,现在看的古籍画册多了,渐渐也能分清美丑来:
这个传说中形貌可怖的家伙生得简直好看极了。
他满头黑发又长又直,瀑布似的披散到臀间,颜色比晕不开的墨韵还浓郁。锋利无比的一双剑眉下生着一对荡着比深潭更深水波的、称得上深情的墨色眼眸和一张薄削的唇。
他不似女妖一般靡颜腻理,也没有白泽的平易近人,裹着一身金戈铸就、伤痕累累的筋骨,虽然时常皱眉显得过于冷厉肃杀,仍好看到使人心神荡漾。
寸肌寸理,天生容色,都与他那久居上位的压迫力相辅相成。
他哪里都这样高高在上,唯一称得上柔软的地方只有那两扇又长又翘的睫毛,此时睫毛随着咳嗽微微颤抖着,就像小扇子似的。
海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若他脾气再好些,必定会是三界诸多男女梦里的情人。
应龙咳了几声便把嘴抿得紧紧的,双唇惨白、全无半点血色。
他又转过头来看青泽:“你竟没趁乱出去搞破坏,莫不是真转了性子。”
青泽说:“我、我连这片海滨都出不去,而且我也不爱搞破坏。”
应龙哼了一声,这便又冷场了。
青泽又想起那坛龙涎,幻化出来,捧在手里,发现里面已经不剩多少。他觉得今天的应龙似乎没以前那么可怕,就把酒举到他面前,道:“喝酒吗?”
应龙摇摇头。
青泽见他不喝,自己也不舍得喝,小心翼翼把酒又收了起来。应龙定定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发了会儿呆。
青泽说:“他们都说你很可怕。”
应龙说:“你觉得我可怕么?”
青泽说:“特别可怕。”
他其实还想说但你应该是个好人,可他现在毕竟没有喝酒,参考应龙一直以来的风评,也不确定这句个人臆测对应龙而言到底是不是夸奖,就没有再说。
别的小妖都说他懵懂天真,可饶是他也依稀察觉到应龙有多虚弱。
应龙神态倒是如常,沉默地站立了一会儿,没听到青泽再说话,一掷袍袖,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