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转过身,离弦的剑一般飞了出去,接住殷洛倒下的身体,一掌把黑袍人拍得筋脉尽断、往后摔了几十米。
地上是一道长长的沟壑,两旁的树咚咚咚咚连成一串轰然倒下,很有地动山摇的气势。黑袍人一路撞断十数根粗壮的树木枝干,直到撞上石壁,靠最后一点法力做了个缓冲才没有被拍得粉碎。
所幸青泽已经没有心思再管他。
黑袍人把涌到喉咙口的血咽下去,克制自己发出声音,借着倒下的树木遮挡,化成一条虫钻进了土壤里。
*
杀阿临是假,想杀殷洛才是真。若自己反应再慢半秒,黑袍人便彻底得手了。
殷洛上臂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沿着胸膛一路蔓延到锁骨。
黑袍人不知他心脉已断,攻击的也是胸口。殷洛虽然是个活死人,毕竟还没彻底死去,以□□凡胎受了这么重的伤,必死无疑。
他因为失血过多双腿有些发软,被青泽扶着慢慢滑坐下来,靠着青泽的肩,呢喃着道:“宋……清……泽……”
青泽捂住他的伤口,一边用法力给他疗伤,一边把耳朵凑到他唇边,说:“什么?”
殷洛的呼吸很轻,许久都没有再答复。
青泽侧过脸,发现殷洛已经闭上了眼睛。
殷洛的筋脉破损太多年,早已不能储存真气灵气,青泽灌进去疗伤的法力足以起死人、肉白骨,唯独到了殷洛身上,连伤口的血都止不住。无论多少法力,只要灌进去,下一秒便一点不剩地流失,被他体内的魔气彻底吞噬。
青泽眼见这样不行,想起殷洛口中含着的半口生气,抬起殷洛的下巴,凑过唇就要直接给殷洛渡气。
他将将凑过脸,便被一只手挡在唇前。
殷洛睁开眼睛。
眼见殷洛醒来,也许是自觉距离尴尬,青泽又刻意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殷洛咳了两声,伸出右手,在衣襟里摸了摸,摸了块护心镜出来。
镜子上是一道夸张的划痕,镜面四分五裂,破碎得不成样子。
他认真地看着青泽青光湛湛的双眸,笑了笑,低声说:“我很惜命的。”
他大概累得很了,说完这句话缓了一会儿,没缓过劲,便闭上眼睛呢喃道:“我休息一下。”
阿临气喘吁吁跑过来,看到殷洛竟然死里逃生,讶异极了。
他见青泽转过脸来,又被青泽的表情吓了一跳,背着男童后退半步,双眼包了一泡泪,支支吾吾道:“清泽哥哥……我刚才吓坏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第57章 溃不成军(一)
再到逐月主城的时候, 城门口戒严程度更甚。但凡从陇下村过来的,莫说像之前那样走到城门口去了, 连走到距城门口十米开外的地方都会看到密密麻麻的剑雨杀气腾腾撒落下来。
守卫的神情比起之前的有恃无恐,更像受到过大惊吓而显露出的、犹如缩壳乌龟一般的谨慎。
青泽仍是隐去一行人身形,穿过城门,到了与阿临相遇的那间客栈。
逐月主城建筑形状怪异,一层楼只有两个房间,若一人一个房间、分住在两层反而不方便,青泽想了想, 便也只开了两个房间。
他把殷洛小心翼翼放在床上, 觉得难过。
他虽然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打乱自己的计划,但也不在乎殷洛是否想要打乱自己的计划。殷洛想是一回事, 能不能做到是另一回事,他自认自己有足够的实力维持这微妙的平衡。可他明明对殷洛只有活下去这一个微小的要求,为什么殷洛都差点做不到呢?
他这边正想着,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清泽哥哥,我是阿临。”
见房间里没有回应,阿临犹豫了一下, 又敲了敲。
青泽道:“进来。”
阿临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
“清泽哥哥, 我把小孩放到隔壁哄睡了。”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见青泽一副无心搭理自己的模样,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殷洛哥哥的事情……对不起……”
青泽看到这幅阵势就头疼,揉了揉眉心,虽然心里确实有些迁怒, 又实在没办法发泄在阿临身上。
当时情况紧急,阿临秉性如此天真,也许是在族里被保护得太好,才会一时被吓傻了。也是自己托大,没想到黑袍人的幻化术竟然瞒过了自己,为了先把殷洛送出去,把阿临独自丢在了村里,也不能怪他不够随机应变。
他叹了口气,想明白这个道理,胸中闷气泄了,无奈承认:“倒也确实怪不到你头上。”
阿临松了口气,并没有离开,显然并不只是为了道歉而来。
他说:“清泽哥哥,我刚才在楼上阁楼找了找,找到瓶花妖一族的疗伤秘药。我知道殷洛哥哥受伤了你心里着急,这药虽然不能保证效果,但也是我一番心意。”
青泽有些狐疑:“你哪来这么多花妖族的秘药?”
原只是随口一问,阿临却大惊失色,双眼立时就包了一泡泪,磕磕巴巴撒了个很没有底气的慌:“呃……朋友送我的……”
青泽几乎要被他气笑了,这人显然对自己演技的拙劣程度一点认知也没有。但是他相貌秀丽可爱、又不会什么攻击性法术,倒也有几分符合花妖族的特征,若是他自己不愿坦诚自己的身份,青泽也没有多管闲事、戳破他谎言的意思。
青泽想了想,点了点头:“那你来试试。”
阿临却没有动,神情有些为难,犹豫半晌才道:“可是使用这个秘药需要运功,也不能在外族面前使用……清泽哥哥……”
他好像说到这里才察觉自己失言似的,捂住自己的嘴,又道:“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刚才那句话俨然和不打自招,说自己是花妖族人一般了。
青泽:“……”
那他是该直接戳穿阿临还是该装不知道呢?
再看阿临已经犹如惊弓之鸟,一副察觉自己自揭其短而惊慌失措的模样,傻得有些可怜。
青泽理了理殷洛的鬓发,将自己刚才握着的殷洛的手塞进被子里,又慢悠悠掖好被角,站起身来,道:“……那我出去,你弄好了叫我。”
阿临听到青泽法外开恩的回复,一边嗯嗯嗯一边狂点头。
青泽径自走出房间,把房门带上,站立在门外,身体在门上投出一道剪影。
阿临在房间里跪了一会儿,环视四周。
客栈每层只有两个房间,靠外的房间姑且有个窗子,空气尚且能流通,靠内的房间就只有墙壁上端密密麻麻的气孔。
青泽把靠窗的房间让给了他们,自己和殷洛住进了靠内的这个狭长而拥促的房间,走动说话间不觉得,待青泽离开,他独自站立在房间里才察觉当真闷热压抑极了。
他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没有走向床边,活动了一下/身体,伸伸懒腰,捶捶自己的关节,动作间很有些不满跪久了腰酸背痛的意味。
待肢体舒展舒服了,他看了看门口沉默的剪影,眼珠转了转,笑了笑,浮起身体飘到门口,咬破手指,画了个符。
那符的形状很怪异,显然与花妖没什么关系。
随着一道华光闪现,符文融于木门,消失不见。
阿临才放心大胆双足落地,发出清脆的“哒哒”两声。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血玉瓶子——瓶身通红,看上去有几分诡异——拿着走到床头,拔出瓶塞,放到殷洛唇边,一点点倾斜角度,让里面的液体流淌出来。
哪里是什么所谓的秘药,明明是满满一瓶浓稠暗红的血。
血珠滴落在殷洛的唇上,似涓流汇入大海,倏忽间便消失无踪,一瓶倒完,殷洛的唇竟然短暂地恢复了血色。
床上的指尖微微颤动两下,碰到阿临耷拉在床边的衣摆,惊得他后退一步。
阿临定了定神,走上前,看着恢复安静的床。
殷洛双眼紧闭,好似在熟睡。
我的乖乖。
要不是他当年多留了个心眼,偷偷存了瓶血,今日还无缘发现这令人惊骇的事实。
殷洛肩头的魂火委实与人族无异,瞒过了幻化术三界第一的自己,也瞒过了命自己前来的人。
阿临知道自己被坑,可既然已经上了贼船,下去不得,现在后悔也来不及。
一身青衫的上古神兽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在门外左右踱起了步。
阿临看向门口,心里有了些计较。
眼见青泽已然越发失去耐心,阿临收起血玉瓶子,走到房门口,手搭在门栓上,力使到一半,停下动作,换上无辜神态,微蹙起眉心,用灵力逼出一身薄汗,抹掉符文,虚虚推开门。
“咳咳,清泽哥哥……”他轻声道。
青泽往里探了探头,抬脚便要入内,见到阿临冒着虚汗的脸颊,也觉得自己太冒进,强收回脚步,敛容道:“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
阿临微微低下头道:“殷洛哥哥伤势太重,阿临多费了些功夫。”
他说完一抬头,发现青泽已然径自走入房间,便也紧走两步跟在青泽身后。
殷洛唇上血色已然消失,身上伤口崭新、尚未结痂。
青泽坐在床头看了一会儿,又掀开被子摸了摸伤口,表情并不很好。
阿临怯生生站在一旁。
上古神兽皱着眉转过头,似乎因为阿临起初信誓旦旦此时却让自己期望落空而控制不住坏情绪,看到阿临的神情,深呼吸好几下才硬是把惯常刻薄的话语憋了回去。
“……你也是尽力了,是我不该抱太大希望。”
阿临醒了醒鼻子,道:“清泽哥哥,你相信我!”
阿临显然是个心理脆弱的少年,青泽却委实没有什么哄孩子的耐心,也不管是不是打击得人小心肝碎的一片一片的,敷衍地应了,很有些赶人的意思。
阿临又道:“清泽哥哥……”
青泽听得心烦,道:“好了,我相信你,现在你可以走了吧?”
他说着相信,语气却俨然是很不相信且很不耐烦了。
阿临闭上嘴,低下头手背挡着眼角擦了几下,哽咽到一半突然停下动作,红唇微张,擦眼泪的手指向床头。
青泽愣了一下,看向床内。
殷洛指尖又一次微微抽动,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会儿,缓缓睁开眼睛。
青泽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见殷洛抬起眼帘,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后变成了:“你怎么才醒?”
语气不好,态度恶劣。
可他到底露出的是什么表情呢,殷洛竟然愣了一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
阿临雀跃道:“清泽哥哥,你看!殷洛哥哥醒了!太好了!”
青泽听到少年的声音,回过神来,移开视线,收起自己覆在殷洛伤口上的手,转头看向阿临。
少年颊边还有没擦干的泪水,和微微的薄汗混在一起,语气却很开心。
他好似对好心相助却被青泽迁怒的事情毫无芥蒂,全然忘记刚才的委屈,当真因为帮上了青泽的忙、让殷洛醒了过来而欢呼雀跃。
再联想到他之前明知道自己不喜还一次次很不长记性地向自己举/报殷洛的表现。
青泽向来是个对与己无关者刻薄至极的人,既没把阿临当朋友,也不希望阿临把自己当同伴,全程都对阿临毫无耐心,希望这个小妖能够识些实务、别老是一副自来熟的模样。
若是换个有脑子的人,热脸贴冷屁股这么多日,也该有所保留了。
可阿临没有。
情商低没脑子是真的,胆小如鼠是真的。
天真善良却也是真的。
少年心性最是纯洁,这只小妖尤甚。
怎么能笨成这样。
青泽可以对残酷世间玩笑以对,唯独拿这种对世界真实缺乏认知的愚蠢好人没有办法。
*
暴雨将至,黑云压城。
逐月主城内,一条不起眼的虫子钻出土壤,探了探脖子,终于在一望无际的视野尽头看到了街巷的一角。
有墙角的地方,应该会有细窄的屋檐。
虫子蠕动着身体,歪歪扭扭朝着墙角爬去。
他身受重伤,若是再不爬出来,等气力耗尽,估计连翻出土壤都做不到了。虽然挑到个潮湿的坏天气,却也由不得它后悔,只盼能在下雨前挪到屋檐下去。
约摸爬了一两柱香的时间——也许更长——他离墙角尚且还很远,雨滴已然渐渐落了下来。
虫子体型小,一滴再不起眼的水珠砸下来也犹如巨石击顶,没被砸两下就动弹不得,烂泥似的摊在道路中间。
起初雨是很小的,渐渐便大得可怕,和着好似能刮倒巨树的疾风,于穹顶倾盆挥洒下来。
好似天威震怒。
一块块巨石砸在柔软的虫身上,几乎要把这条脏兮兮的、毫不起眼的虫子淋化在道路上。
他咬了咬虫体里并不存在的牙,气恼自己如今竟然连解除化形的法力都没有。
要是不在彻底动弹不得之前到达墙角,这场暴雨会杀死它的。
会死的。
他风光一世,虽算不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一直备受尊崇,怎么甘心像只肮脏虫豸一般落魄无声地死去。
本来是筹备缜密的计划,怎么在最后一步出了纰漏。
不过是一个早该化为尘土的活死人而已,要不是那个人心思缜密,做事苛求万无一失,摸不准殷洛来历,也不会特意下令刺杀。
可他们都低估了青泽的法力。
青泽失踪太多年,到逐鹿之战时已全然是个局外人,记载万物状貌的白泽又刻意隐瞒他的存在,便只有洪荒时期的老家伙才听说过他的声名。他虽然不曾亲见过青泽,执行命令前也被特意提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