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他们在村子另一头搭的三个解药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本该繁盛的村内街道空空荡荡,门扉紧闭,一副全然没有在好好生活的样子。
青泽停下脚步。
路上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他想了想,心里觉得滑稽又讽刺:“所以他们都复食了。”
这应当是个问句,因他内心已然有了答案,听起来反而更像一句陈述。
他们都复食了。
明明曾经拥有过希望,明明努力去追寻过希望。
明明弱小而顽强地生存着。
明明很珍惜这平凡短暂的一生。
到底是帮软弱无能的家伙。
到底是个无药可救的世界。
偌大村落也好,整个人间也好,上下三界也好。
自洪荒以来,从来没有真正改变过。
所以他早就说了,怜悯是最廉价愚蠢的东西。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若有人能以为拯救与己无关的他人才真是自大自负、愚蠢幼稚。应龙的前车之鉴,他早该吸取教训,也许是安逸日子过了太久,才会鬼迷心窍,投身于这般小孩子的把戏。最后浪费了他那么多时间,换来毫不意外的徒劳无功。
那个阿临自己蠢还不够,竟然拉了自己一起蠢,简直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殷洛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知是怎么从他一贯冷嘲热讽的语调中辨出他的情绪,沉默了许久,道:“你别难过了。”
殷洛难得放软声音,听起来竟然种生涩的温柔。
青泽眨了眨眼睛,想说自己没有难过,却连嘴角都扯不起来。
*
小孩一觉睡到次日清晨才悠悠转醒,神态懵懂尚没忆起昨日发生的事情。
阿临端了碗姜汤给小孩一点点喂了下去,抚着他的背平复他一点点回忆起昨日之事而缓缓崩溃的情绪。
他的父亲失去理智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将他一把推出去,任母亲如何撕咬也没松开挡在门栓上的锁。
他抽了抽鼻子,抬头看着阿临,眼眶红红地问:“我也会变成那样吗?”
阿临哄他:“不会的、不会的。”
也许是渐渐听闻男孩父母惨死的消息,陆陆续续有服用神鬼丸的村民不再来领药了。他们重回药物的怀抱,因为不再渴望救赎而疯狂得如同饿了许多天的饥民。
是末日的狂欢,是自我的放逐。
意志匍匐在地,向靡悦臣服。
*
距离满一个月还有最后一天的时候,药摊前已经空无一人,村里尸臭熏天。
每一幢房子里都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又一幢一幢永远安静下来。
男孩已经神志混沌,眼睑发青,不吃不喝,拽着阿临的袖口求他施舍给自己一点神鬼丸。
“让我尝一口……呜呜……尝一口……”
他的口水流下来,眼泪流下来,鼻涕也流下来,双臂全是自己抓出来的爪痕。
“我不会吃下去……就尝一下……”
青泽坐在一旁,听见阿临一遍又一遍重复:“再忍一天就好了。”
男孩眼见示弱不成,转瞬又翻了脸,张开嘴狠狠咬在阿临手臂上:“给不给!给不给!给不给!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青泽皱起眉头,捂住耳朵,侧过脸。
不一会儿,卖药郎从远方慢慢走来。
他是今日来的唯一一个村人了。
青泽在本子上画了个圈,拿起药瓶,递给他。
卖药郎却没有接。
青泽抬起头。
卖药郎满脸胡子拉碴,应该数日没刮,眼下发黑,瞳孔发绿,神情很压抑,走路摇摇晃晃像个行尸。他看了好一会儿叫嚷的男孩,将视线移到青泽身上,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唇,指了指男孩问:“这个孩子怎么样啦?”
青泽道:“熬过今天,明天就好了。”
卖药郎空洞涣散的双眼亮了一下,似乎很开心。
他想拉拉小孩的手,被骂红了眼的男孩抓出长长一道伤口。
“太好了。”他说,“太好了。”
这简直是他这辈子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青泽道:“喏,这瓶药拿回去给你母亲吃了,明天她也能彻底戒除药瘾。”
卖药郎道:“我母亲死了。”
他神情看不出来悲伤,语调也很平常。青泽定睛看向他,发现他穿着一件崭新的衣服,上面绣着细细一根竹。
他的身体也已然瘦得似根竹。
青泽道:“那你就自己吃。”
若是还看不出来卖药郎不知何时业已药瘾深重,那他便是瞎了。
卖药郎摇摇头:“我不是来领药的。”
青泽面无表情看着他,手里握着的瓷瓶因为承受了来自指尖骤增的压力而微微裂开。
果不其然,卖药郎道:“我是来道别的。”
他说完这句话往青泽身后看了一下,有些疑惑:“怎么没有看到那个黑衣的客人。”
青泽道:“他前几日落水,受了风寒,在屋里养病。”
卖药郎笑了笑:“所以说,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公子,就是养尊处优,不像我们这些村民这般身强体健。村里那尾灵泉四季恒温,以前多的是村民在里面游泳,我还没听说过有谁因此染风寒了的。咳咳,要是你们早一年来,我这里还有外面买不到的治伤寒的灵药,不管病情多重,一副药下去立马康复。”
他支棱着风一吹就轻轻摇晃的身体,显得这番话很没有说服力。
作者有话要说: 青泽每日说反话(1/1)
第56章 陇下魔踪(十五)
青泽道:“你不是说, 你是村里唯一一个没有服食神鬼丸的人么?”
卖药郎道:“我的母亲,她坏得很厉害。我从她手里抢过了药, 她还要吃,抱着我的腿,跪在地上求我,头都磕破了。我没办法把药丢出去,直接扔地上她也是要捡起来的,就咽了下去。她疯了一样扯我的头发、抠我的喉咙。”
“我就只吃过那么一次,好吧, 之后也许还吃过两、三……我记不太清, 但是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出乎我的意料,神鬼丸很难吃。不知道有什么值得疯狂。”
“后来我来领解药, 她很听我的话的,老老实实地吃。”
“有一天,她趁我不在,在我的房间里翻到几颗神鬼丸,一口气吃了干净,我看到的时候她的尸体都硬了。”
青泽打断他:“你房间里为什么会有神鬼丸?”
卖药郎似乎没听到青泽的问题, 自顾自道:“客人,你看看我们这个村。你看看呐。很多人, 很多很多人,不是无法摆脱一粒小小的药丸,而是无法接受清醒过来看到的世界。我们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小兄弟,你告诉我们, 我们还有希望,可是我们没有了啊。我们没有希望了。你知道为什么每日服食解药的人比不吃解药的人疯的更快吗?因为他清醒地看到了自己丑陋不堪的样子,看见了整个村子丑陋不堪的样子。可他们没有力气改变。他们怕的是死吗?客人, 我问问你,他们怕的是死吗?他们怕的不是死。他们怕的是还没死去,梦就醒了啊。他们眼睁睁目睹了自己的毁灭,这得是件多可怕的事情。”
青泽道:“不想知道那些。”
卖药郎讪笑一声。
青泽又道:“神鬼丸到底是什么人给你们的?村里的祭坛到底有什么用处?你们到底是不是外界传言的魔神信徒?”
卖药郎道:“我不知道。”
青泽道:“你不知道。”
*
卖药郎走之前揉了揉精疲力尽昏睡过去的男孩的脑袋,说:“你要好好的啊。”
青泽看着他走远,心里五味杂陈。
时值今日,他也没有在村子里感受到一丝一毫的魔气。
阿临道:“该死的魔族,我本来以为只是村民误食禁药。现在看来,肯定和他们脱不了关系!”
他看了看青泽,见他没有表态,又道:“魔族性情狡诈、诡计多端,他们一定是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支使别族叛徒整了神鬼丸这出,伪装成人族内乱,万万没想到风声还是走漏了出去。”
青泽愣了一下,发觉阿临随口而出的猜想竟然是成立的。
是了,若真有魔神降世,那他尚未彻底控制法力前正是最不堪一击的时候,饶是张狂如魔族应当也知晓韬光养晦的道理,以防在这紧要关头除了什么纰漏。
他之前见的大多是神志癫狂魔气外泄的低阶魔族,才会觉得村里一定要有魔气才与魔族有关。
可如果当真有叫得上名号的高阶魔族逃出来,那当初的封印如今松动的程度一定很可怕。
阿临见他神色微动,又言辞恳切道:“我相信清泽哥哥一定可以早日集齐碎片,封印魔族,还天下一个盛世太平的!”
这个天真热血的小妖仍旧一厢情愿认定龙鳞碎片可以封印魔族。
某种意义上来说,以为这样就可以拯救世界于水火的、斗志昂扬自愿协助自己的阿临比深受碎片之害被捅穿心脉而阳奉阴违、暗中阻止自己集齐碎片的殷洛更值得信任。
他揉了揉眉心,道:“好了,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我所做的一切可都不是为了天下太平。”
阿临撅了撅嘴,道:“清泽哥哥总是这么口是心非,我已经确信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你就不要再装了。”
*
一月之期已到,男童终于不再每日痛哭流涕吵嚷着讨药吃,而是很乖巧地坐在一旁。
整个村子数百口人,便只有这孤零零一个小孩恢复了正常。
要说正常,其实也算不得有多正常。毕竟曾经目睹那么可怕的巨变,他小小的年纪已不见多少孩童的稚气,神情竟似一个一夜之间成熟起来。
阿临知道剩下村民已然药石无医,很主动地向青泽提出离开。
青泽有些诧异,道:“我以为你会不死心地想要再多等几日呢?”
阿临赧颜笑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多等几日也是一样的,已经耽误清泽哥哥许多时日了,再待在这里我也过意不去。”
青泽道:“好吧。”
阿临把男童背在背上,走在青泽和殷洛身后,走着走着却一头撞上了青泽的背。
他茫然地捂住了头,后知后觉发现青泽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便微微侧过身,绕开被青泽的身形遮挡的视角。
村口密密麻麻站着整个村子里尚未死去的村民。
说是尚未死去,实则与行尸走肉无异。
卖药郎也混迹在其间,一脸呆滞麻木,看见昨日还剖心置腹的青泽也没有丝毫动容。
他们把村口堵得严严实实,拦住三人去路。
青泽眉头微皱,不知这群疯子又在打什么主意。
只听头顶咻咻破空之声,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袍人飞到村口,足尖轻点,站立于村口巨大神农像上。
他说:“——拦住他们,每人奖五十颗神鬼丸。”
此言不出则已,一出惊人,村口胜似万鬼嚎哭,行尸冲撞。一群行走起来身体都哐当作响的村民疯了似的嚎叫着向青泽一行人扑了过来。
青泽紧握剑柄,看见那一张张面目全非却在过去一个月里足够眼熟的脸,竟然第一次没能挥出去。
“这帮疯子!”
他不能相信自己不过流连人间数百年,竟然变得如此心软,收起剑后不甘心地怒骂了一声。
眼见村民越来越近,他对阿临指了个方向,又拉着殷洛向反方向跳开。
阿临毕竟也是有法力的,背着男童纵身一跃,就跳到了道路另一边。
原本聚在一起的四人瞬间兵分两路,一左一右各自分散,村民们浩浩荡荡冲到一半便撞作一堆,面面相觑地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不知该拦谁。
黑袍人一指阿临,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胆敢阻挠我的计划,杀了他!”
村民们便一股脑向阿临涌去,原本被堵地水泄不通的村口暴露出来。殷洛没有法力,青泽担心他被误伤,直接拉着他飞到村口,放到远离战局的地方,回头看向阿临的方向。
一大帮身形滞钝的普通人对妖族应当算不得什么威胁,阿临却好似被黑袍人的话语吓到了,连法力都忘记了使,呆若木鸡站在原地。
他背上的男孩反而很冷静,大声叫了他许多次,都没能让他动弹。
口口声声拯救世界,怎么胆子这么小。
青泽啧了一声,化出长剑,抬头看向一动不动的黑袍人。
虽然只要这个黑袍人不动手,就算那帮村人真的把那个阿临按在地上暴揍一顿也不能把阿临怎样,但他背上毕竟背着手无缚鸡之力的男童,总不能让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孩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杀。
何况这黑袍人既然敢出现,今天必然不能叫他活着离开。
下一瞬间,青泽和黑袍人几乎同时向阿临的方向飞去。青泽虽然距离更远,却仍是率先抵达,一把把阿临推开,横剑格挡,金戈相交,发出“锵”的一声。
黑袍人一击不得,被震得后退两步,看见摔倒在青泽身后的一妖一童,错身便要逃走。
青泽冷笑一声,拦住他退路,手腕一抖,一剑抹了他的脖子。
黑袍人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已头身分离。
伤口一滴血也没有。
脖颈间的切口是一大片白色的肉糊。
青泽上前两步。
——这是个替身。
这竟然是个替身。
那本体,在哪里?
俊美的上古神兽一时浑身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