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泽心底一颤,眼神刀子似的扫向阿临。
就像在心虚。
阿临道:“清泽哥哥,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他刚才明明说着这样试探青泽底线的话,这句话听起来却无辜极了。
青泽眨了眨眼睛,看见阿临仍是一副年少天真的模样,好似刚才的画面是自己的错觉一般。
再看阿临茫然的反应,刚才也的确是自己的错觉。
碎片上原本就有应龙对人皇的怨气,这块碎片刚到自己手中,自己一时不查,竟也受了片刻迷惑。
阿临见他神色松动了些,皱着眉头,表情诚恳极了:“也许殷洛哥哥说的一百句话里有九十九句都是真话,可若是最关键的那一句是假话呢?”
“若是最关键的那一句,殷洛哥哥欺骗了你呢?”
“若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呢?”
“清泽哥哥可以承担这个后果么?”
他说完看了一下青泽的表情,叹了口气,很感同身受似的:“看来清泽哥哥并不能。”
青泽没有说话。
他不能。
散落凡间的应龙逆鳞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一厢情愿杜撰出来的微渺到可笑的希望。
只要有希望,无论多久,他都可以等。
他这么没有耐心的一个人,也可以用余生来做好这一件事情。
可若是失去了希望,便是他的末路了。
便是青泽的毁灭了。
青泽皮笑肉不笑道:“你说完了没有?”
无论阿临说得有没有道理,这番言论显然已经冒犯到了上古神兽的威严,若他再这样蹬鼻子上脸,青泽也是要杀杀他锐气的。
阿临却不再说了。
他像个自知调皮捣蛋的孩子,乖巧地道:“说完了。清泽哥哥,我们回去吧,殷洛哥哥和小弟弟该等急了。”
*
青泽回到原地的时候殷洛仍是同离开时一样沉默地站着。
他看到青泽走了过来,道:“碎片……”
青泽道:“拿到了。”
也许是知道主动交流于殷洛而言本身就是件难事,饶是缺乏耐心如青泽也不曾打断过他说话,话说到一半被青泽堵回来还是第一次。
就好像刻意不要他过问似的。
青泽看似喜怒无常,实则心思细腻,每一次微妙的态度转变都有必然的原因。
他这般表现,殷洛就懂了。
也许是自己也觉得刚才的语气太疏离,青泽笑了一下,用别的话题找补了回来:“别说碎片的事了。殷洛,你喜欢喝酒么?我看山脚下有个酒家,我们去那里坐一会儿,休息够了再走。”
殷洛是喜欢酒的。
若说人真的有天生的才能的话,他唯一的天赋长材应当就是喝酒。
发现他这个才能的人是先皇。先皇在下令斩杀他之前对他一直是很好的,至少是皇城里对他最好的人。在他还牙牙学语的时候就爱用筷子蘸酒给他尝,一筷又一筷,一筷又一筷。
一杯酒蘸完了,先皇就说:“这孩子像我。”
他说:“要是你永远不要长大该多好。”
又说:“要是我的小孩都永远不要长大该多好。”
玄雍国势衰颓,必须破而后立,当皇子皇女们“长大”,往后余生,便不再属于他们自己。
世人皆道他忤逆不孝,杀父夺权,可他怎么会杀死一个希望小孩永远不要长大的父亲呢。
然他虽然嗜酒,上次喝酒也是被邪祟所伤之前的事情了。
殷洛说:“我……不能喝酒。”
青泽说:“你不能喝酒?”
青泽问的时候甚至笑了一下。
笑完了他说:“原来你不能喝酒。”
青泽看起来好像很失望。
不似邀请被婉拒的失望,而是那种下意识以为殷洛应当嗜酒却因为殷洛的回复而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可笑的失望。
殷洛也跟着难过:“但是我也想找个地方歇歇脚。”
*
春光尚好,美景常在。
黑袍人换了身从富商尸体上扒下来的宝蓝色缎衫,仍是戴着面具,挑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走进了归去来兮坊。
乐人在染坊门口吟唱:
——归去来兮,归去来兮。日日盼君归,君归是何期?
黑袍人听了一会儿,跨过门槛,走入坊内。
染坊里有一股浓郁的染料味道,男女仕有条不紊地工作着,只把他当做入内参观的外地布商。
他循着花枝枯萎的方向一路走着,路上行人越少。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小仆,看着他走来的方向,很好心地劝他:“客人,逐月坊后堂今日闹鬼,吓跑吓病了不少常去打扫做工的仆人,你还是莫要往里再走了。”
黑袍人道:“我尿急,找个地方小解。”
小仆尴尬地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那客人尽快回来吧,别在后堂附近待太久了。”
为维持前堂体面,茅厕大多都修在舍后,客商凭经验往后堂走也很合理。
黑袍人应了,见小仆离开,径直朝闹鬼的后堂门口走。
待后堂屋门出现在视线内之时,路旁的花柳已然焦黄一片,四周渺无人烟、寂静无声。
黑袍人踩着枯叶,推开木门。
轻纱拂面、帷幔招摇,他拂开一层一层高挂于顶、垂落近地、随风飘动的长布,一步一步走到房间深处。
逐月主城房间大多窄长,这个房间尤为典型,与其说是个房间不如说是一条盖了顶的长巷。
黑袍人走到房间的尽头,掀开最后两条黛青长纱,看见墙壁正中挂着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一身绿衣的女子。
眉长眼细、脸庞素净。
灵气以纯白色为底,流光溢彩地环绕在她身边,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神圣缥缈的意味,仿佛身处这凡间都污染了她。
“咔哒。”
身后传来骨骼碰撞的声音,黑袍人转过身。
一个身长两米有余、形貌可怖、皮肤青紫的怪物站在距离他数米开外的地方。
怪物神情暴戾,口不能言。
他看着不请自来的黑袍人,龇着牙齿,喉咙深处发出低吼。
黑袍人眯了眯眼睛,暗道一声果然天要救他,见到怪物也不害怕,笑道:“天神女魃,助战逐鹿,不得返天,匿于人间。”
这个怪物便是从芦苇村逃出来之后便一直躲在这供奉女魃的逐月坊里的旱魃。
黑袍人见旱魃仍是面露威胁、不为所动,啧啧两声,感叹道:“你失踪许多年,如今竟然变成这幅模样。”
旱魃不听他说什么,龇牙咧嘴了一会儿,势如闪电地攻了过来。
——擅闯他领地者,死。
黑袍人仍是兀自站在原地,慢悠悠取下脸上的面具,看见尖锐坚硬的黄色指甲猛地停在与自己面颊毫厘之差的地方,得意地笑了。
“看来你还认得我。”他说,“何必一上来就动手动脚呢?既然你都变成这样了,客客气气的不行么?”
他看了看旱魃的手,感叹了一下果真硬如铁钳。
旱魃虽然认得他,却显然很没有把他当朋友,既没有再攻击,又不肯收回即将戳破他脸的指爪,面色仍然很凶狠。
黑袍人慢悠悠道:“你,不想恢复昔日荣光吗?”
第60章 【三合一】溃不成军(四-六)
溃不成军(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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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柳花满店香, 吴姬压酒唤客尝。
因搭在三岔路口旁,山上人烟稀少, 山脚酒肆生意倒很不错。
说是酒肆,其实只是用长木搭了个四面大敞、风雨难避的简陋架子,搭了几块布,下面放了几张桌子而已。
虽然黄沙漫天、不见柳花,却有风韵更甚吴姬的美艳妇人坐在其内大刀阔斧地豪饮。
时值清晨,妇人衣襟大敞,露出一大片白花花的饱满胸脯。
只因她脚边摆着两坨比胸还大还圆、重愈千金、形貌夸张的流星锤, 链子握在她端碗的手上, 落在她身上的便只有一道道视线。
不一会儿,美妇人喝了个痛快, 拍了许多赏钱,提着流星锤,走到酒肆门口,听见身后一声轻浮的口哨声,转过身,哐地一下把流星锤砸在一旁桌上, 看桌上酒水四溅、一桌旅人脸色大变、抖如筛糠,一把提起离得最近的男子, 道:“再看,老娘把你眼珠挖出来。”
旅人道:“我、我没……”
美妇人眼中白光一闪,露出两颗对于人类而言过于尖锐的犬齿,道:“嗯?”
旅人眨了眨眼睛, 发现是自己受惊过度,晃眼看错了。
旅人道:“不看了!不敢看了!”
他嚎了许久,见美妇人仍是提着自己衣领, 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哆哆嗦嗦伸进怀里,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美妇人松开他,任他失去平衡啪叽一声摔在地上,抢过钱袋,掂了掂,满意了。
俨然一派山匪做派。
阿临埋碎片的山名曰金雁,不见寸木,砂砾金黄,被土匪占山为王,寻常人上去不得。
国境内一片混乱,这桌人相约逃难到人烟稀少的地方隐居避世,途经此山,在山下歇脚,竟不幸遇上了个下山买酒的女匪徒。
再看刚才还在添酒的店家已经像只闻风而动的兔子一样不知道窝到哪里去了。
罢了,就当做破财消灾罢。
一行人自认倒霉,骂了胆小如鼠的酒家,灰溜溜地离开了。
眼见他们越走越远,店家才从桌后钻了出来,垂头丧气收拾好满桌狼藉,感叹日子一天比一天难。
逃难出城的人越来越多,也不知道城里现在到底如何。
原本的旅人也被刚才的插曲吓到,仓促结了账便作鸟兽散。
待太阳由东至西、流转半日,青泽一行人才抄小道从山上下来。
店家原本正随意挑了张桌子,托腮小憩,听到一串细碎的脚步声越行越近,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拿起桌上毛巾一抖,搭在一边肩上,手在围腰上擦了擦,揉了揉眼眶,挂上笑脸躬身走出酒肆。
“苗家酒欸——上好的苗家酒——!”
他吆喝。
原本是不抱什么希望的,没想到那几个人当真被自己吆喝了过来。
阿临开道,一身短衫,蹦蹦跳跳遥遥走在前方。
青泽垫后,手持长剑,衣袂飘飘远远跟在最后。
阿临到了酒肆,指了张桌子,对店家道:“我们就坐这里了!”
他环绕四周,看了看过于简陋的布局,道:“店家,我们远道而来,把你这最好的酒上上来。”
店家道:“客人,你要多少酒?”
阿临道:“能上多少上多少,亏不了你的。”
这简直是天底下生意人最爱听的回答了。
店家就很高兴。
见他转身去一旁地窖里取酒了,阿临走到桌前坐下,刚好看到殷洛后脚就掀开布帘,抱着男童走了进来。
阿临向殷洛招手:“殷洛哥哥,这里这里!”
殷洛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走到桌子另一侧,坐了下来。
阿临道:“店家去备酒了,我们等清泽哥哥来吧。”
殷洛道:“好。”
男童道:“爹爹……娘亲……”
殷洛低头,看见男童已经累得睡着了、嘴里嘟嘟囔囔。
阿临道:“他说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他自讨没趣,闭上嘴,暗暗吐槽殷洛实在难以正常交流,托腮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等青泽回来。
桌间笼罩着距离感十足的尴尬。
殷洛没注意听阿临的问题,他与人结交的机会少,不知阿临是不知如何继续话题才枯坐在一旁,反而以为这一片尴尬的寂静才是正常,全然没有主动寒暄、打破尴尬的意识,很习以为常地沉默着。
不一会儿,男童又道:“呜呜……爹爹……娘亲……”
殷洛低下头面沉如水地看了一会儿,见男孩在梦里越发不安分,想起幼时皇子做噩梦时姆妈都会哼些歌谣。
他回忆了一下,那些曲调自己都还记得很清楚。
男童不知梦到了什么,小短手把他的衣襟抓得紧紧的,身体抖得比秋风里的落叶还厉害。
哒啦啦……啦……——好像是这么哼的。
殷洛抱着男童,抿了抿唇,做了会儿心里建设,微微张开嘴:“……”
……
…
。
饶了他吧。
记得旋律是一回事,唱又是另一回事了。
每个人都有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小朋友好不容易才睡着一会儿,要是自己一开口反而被吓醒了怎么办。
他也是有自尊心的。
玄雍之主捂住自己这种在细枝末节处存在感强得诡异的自尊心,抱着小小的孩子像抱着块烫手的山芋。
男孩仍然断断续续梦呓着,殷洛又想起青泽偶尔的哼唱,叹了口气。
他听过的所有歌谣中,青泽哼的最好听。
有浪潮微卷、有山风拂面、有苍穹辽远,必然能让深陷梦魇者也做个气清天朗的好梦。
但青泽是世界上最没有耐心的人了,肯定不会有哄小孩的闲情逸致。
男童仍是睡得很不安稳,鼻尖在睡梦中被憋得红红的。
殷洛看了看男童的发旋儿,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指节修长,虎口生着薄茧,是惯使兵器的手。
殷洛伸出惯使兵器的手,犹豫了一下,放在男童细软的头发上,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