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童的发梢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抖动,像春天发出的蓬勃的芽。
殷洛移开手,歪着脑袋观察了一下——好像没拍出问题。
又拍了拍。
他紧皱着眉头,表情严肃极了,一副身处沙场、如临大敌的模样,因为从来没有哄人的经验,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好似稍一用力便能抖出个杀招,动作僵硬得好像用的刚装上的假肢。
若是旁的人看了,见他这般神态动作,必会以为他是要趁男童熟睡一掌夺了男童性命。
可落在男童身上动作却很轻。
殷洛就这么杀气腾腾哄了好一会儿,眼见小孩终于安静了下来,松了一口气。
这个场景太过诡异,阿临作为唯一的目击者,只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传说中的……竟然是这样子的。
也太可笑了吧。
耳畔传来细碎的布料摩擦的声音。
阿临转过头去,看见青泽终于也迈步进来。
有些脏东西跟着他们一起下了山,为了不吓到酒家,青泽故意将它们引到远处去解决了。
太好了。
阿临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欢快地跑到青泽身边:“清泽哥哥辛苦了,快来坐下休息!”
青泽收剑入鞘,嘴角一翘:“小事一桩。”
他走到桌前坐下,正巧撞上店家提着几个小酒壶从酒窖一路小跑了过来。
“这壶是白醪、这壶是北酒、这壶是太白……”
不同的酒用的是不同式样的坛子,店家一气呵成逐一摆在桌子上,直到剩最后一坛酒的时候停了下来,扬高声音道:“这壶——就是只有在这里才能喝到的、我自制的苗家酒啦!”
他的语气很自豪,提起酒坛的时候第一次抬头环视了一下席间众人,行云流水的动作顿了一下。好在他经验老道,下一秒便回过神,把酒坛放在桌上,笑道:“各位好好享用。”
桌上整整齐齐摆好了酒壶酒杯,虽然是青泽提出的建议,等真的喝的时候他却很不积极,逐一试了试,便撇了撇嘴,很嫌弃地托腮坐着了。
反而阿临倒是个小酒虫。
这还是青泽第一次遇到不爱饮露爱喝酒的花妖。
青泽虽然心里有些讶异,毕竟也是见过许多世面的神兽,知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的道理,因一路行来自认对阿临的性格已然很了解,便也不疑有他。
不一会儿,少年咕咚咕咚喝得碗底倒翻、酒坛歪斜。
喝罢还打了几个酒嗝,指着青泽一直挂在腰间的小小酒坛,道:“清泽哥哥,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啊?”
青泽把空空的小酒坛往旁边拨了拨,提起桌上的苗家酒,给阿临倒了一满碗,堵住他的嘴,道:“喝你的酒吧。”
也不知在酒肆里呆了多久,被哄得安静睡觉的男童慢慢醒了过来,小短手揉了揉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
几个酒坛都被阿临喝了个底朝天,青泽看了看天色,招呼店家结账。
店家搓搓手走了过来,见青泽掏出碎银,挠了挠脑袋,推了回去。
青泽道:“怎么了?”
店家道:“客人呐,唉呀。要不然怎么说贵人多忘事呢……您、您上次就付够了酒钱了呀。”
青泽道:“我什么时候付过酒钱了?”
店家道:“就是上次啊。那时您也在我的酒肆里歇了脚,好像心事重重,点了壶酒、没怎么喝,倒是多给了不少钱。我要找补给您,您不要,说下次来喝酒时我请客就好。”
青泽道:“……你在说什么啊?”
店家道:“我记得清清楚楚,您怎么就不记得了?”
青泽道:“我没有来过这里,你认错人了。”
店家道:“我没有认错人啊。”
青泽道:“你认错了。”
店家急得直拍大腿:“我没有认错!”
他见青泽不信,往酒肆外看了看,似乎想拽着青泽出去,又没有那个胆子,就自己走到酒肆门口,指着黄沙璀璨的金雁山,对青泽道:“那时您要上这个山去。我说,您是外地人,不知道我们这的花头。这山被可怕的土匪占领啦,旁人就是从山下路过都要被勒索掉不少买命财,要是想上山、要是想上山,可都会变成有命去没命回的短命鬼!”
青泽道:“……”
青泽道:“但我还是上去了?”
店家道:“但您还是上去了。”
眼见青泽不再反驳,店家又道:“我看您独自一人上了山,就再也没有下来……既然您平安回来了,我自然也要践行之前的承诺,用这里最好的酒好生招待。”
“我上次来。”青衫青年神情怪异,
“——是不是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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溃不成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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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家一拍脑门,道:“对对对,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您上次来的时候穿的就是一件白色的衣服。”
青泽哪里穿过白色的衣服。
这个店家看到的,只可能是自他恢复记忆起就行踪不明的白泽。
他与白泽同宗同源,在山上却没有感受到丝毫气息,可见距离白泽上山已然过去了很久。
青泽道:“你还记得我是什么时候来的吗?”
店家道:“这……我想想。”
他想了数秒,摇了摇头:“过了太久,我也记不得了。应该是我开始摆摊没多久的时候。”
青泽道:“你摆摊多久了?”
店家道:“两三年了吧?”
青泽道:“你还记得我当时说了什么吗?”
店家道:“您好像一直在说‘不可能’。”
青泽道:“不可能?什么不可能?”
店家道:“我也不方便问呐。”
青泽道:“那我有没有提到为什么要上山?”
店家摇摇头:“那山上都是土匪,上去除了找死还能干嘛?不过我记得当时您手里——”
哐当!
一旁传来一声巨响,店家一个哆嗦抖断了剩下半句话,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阿临喝得太醉一个翻身砸在了地上,连带着拖翻了凳子,凳子勾到了桌子,桌子晃掉了坛子。
一时间,桌子凳子坛子倒成一片,断的断碎的碎。
“……”店家道,“我的天呐。”
阿临毕竟不是凡人之躯,刨开压着自己身体的桌板,揉着屁/股站起身来,看着自己搞的一地狼藉,脑子还没完全清醒。
突然给店家添了这么大的麻烦,饶是向来理直气壮如青泽也自觉有些理亏。
好在该问的也问得差不多了,青泽就说:“……我还是把酒钱给你吧。”
*
店家收下了钱,给他们指了通往城镇的方向,早早地收了摊。
哪怕这酒肆依傍的金雁山已然地处子鹿境内,原路返回逐月主城也比前往子鹿都城近得多了。
可青泽在逐月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碎片的气息,再回去也是浪费时间。
便只剩下了前往子鹿主城这一个选择。
子鹿四面环沙,绵延万里的国境内除了一片荒漠只孤零零伫立着一座小小的城池,很有一番沙漠绿洲的意味。
城池的名字也叫绿洲。
也许它起初便是一片小小的绿洲,直到一天天变成一个村、一个镇、一座城、一个国。
旅人们无论从哪个方向过来,都需花费数日、巴山越岭,趟过漫天黄沙,才能风尘仆仆地走到城门,讨来一碗清爽的凉泉,放松沉重的身体,好好歇上那么一歇。
天下和乐时它孤零零立在那里。天下纷争时它也孤零零立在那里。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生命在此孕育,氏族在此繁衍,文明在此构建,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孤独个体在这里学会爱。
偌大烟火人间应当也像这沙漠绿洲一样,一点一点,用了很多很多时间、很多很多牺牲、很多很多爱,才终于从混沌走向秩序。
这让青泽想起了很多往事。
便有那么几件,属于一只法力低微、不知天高地厚的山妖。
世间有传言,海外有仙山。台观皆金玉,禽兽皆纯缟。
其名曰蓬莱。
蓬莱仙岛,与世隔绝。
寸土寸金,步步莲开,虎斑霞绮,林籁泉韵。
他记得的却是——
岛里有吹牛的狐狸、有红唇的女妖、有八卦的鬼娃、有慈爱的山婆。
有争执、有烦恼、有苦恋、有友谊。
有很多很多再微小不过的喜怒哀乐。
可白泽一开始看到的那个岛是什么样子的呢。
是满山碎石覆盖着蜿蜒起伏的山脉吗。
是荒凉乔木斜倚着坑坑洼洼的水潭吗。
是没有希望,没有死亡,没有爱,没有恨,什么都没有吗。
就像衡山一样。
就像他们诞生时所见的、世界原本的样子一样。
然后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生长了起来。
填满了整个岛。
那是无论高低贵贱、不分老少尊卑、每一个生命都应该有权利享受的、名为“活着”的幸福。
不是生存,而是活着。
被人爱着,也爱着人。
被思念着,也思念着人。
被人温柔以待,也以温柔待人。
野花开在身上,朝霞落于指间。
活着看年复一年四季常新的山川河流,活着看日复一日独一无二的日升日落,活着感受每一寸微小的、希望的萌动。
活着吃山间的灵果、喝清凉的泉水、搭一个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的窝,未来也许会有很多很好的朋友。
白泽是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的,那他又是为了谁做的呢。
他想让谁“活着”呢。
他花了那么多时间、用了那么多精力,搭建了一个他自己并不在乎的、脱离现实的、一碰即碎的世外桃源。
是想要留下谁呢。
*
是想要留下谁呢?
*
天色黑得很早,青泽想着殷洛毕竟才受了重伤、不宜久行,加上拖了个小拖油瓶,便干脆在荒郊野岭落个脚,休息一夜。
他们挑的落脚处有几块巨石,很嶙峋地支棱着。巨石旁是一棵枯枝,一个半人高,双拳粗细,长得很歪,枝干是深棕色稍微,最粗的一根枝丫上缀着片叶子。
阿临毕竟是个法力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妖,不应该有空间戒指这种东西。他曾经多次提出把东西放进青泽空间戒指里的建议,被一次次残忍地驳回来,只得老老实实把东西装进小行李袋。
阿临把行李堆在了最大的一块山石下,脱下最外层短衫,拍了拍灰土,挂在石壁上,又不知从哪掏出块巨大的白布,一边嵌在石块下,靠着石块平摊在地面。
荒漠里风大,阿临从枯树上折下一根细长的枝丫,撇成四截,分别穿过白布的四个角插在沙地里,踩了踩,地垫便固定好了。
殷洛把男童放到铺的布垫上,和青泽一起在四周收集了几块半埋在沙土里的木板。
有的木板半截插在沙里、半截戳出地面,拔起来才发现下面半截全是烧焦的痕迹;有的木板依稀可见华丽的花纹,应当是马车的某个部分;有的木板上满是虫洞,似乎是被人砍下来削成平板的、原本生长在这里的活木。
行李里的吃食被翻出来放在地垫上,男童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却很懂事地没有独拿。
天色愈晚,四周温度愈冷。所幸青泽和殷洛已然在地垫旁堆好了柴火,一边是坐着烤火的地方,另一边搬了几块石块挡风。
天幕彻底黑下来的时候,小火苗轻烟渺渺地燃烧了起来。
阿临拿了几个杯子,用水壶倒了水。
杯子是用竹枝做的,液体敲击着内/壁发出的声音很悦耳。
男童拿了几块糕点、一颗果子、半茶杯水,坐在垫子上,看身前坐在火堆旁的大人们举着串着红薯的树枝慢慢地烤。
夜风飒飒,薪火哔哔啵啵燃烧着,给所有人的身上都蒙上了一层温暖的光。
过了一会儿,红薯烤好了。
阿临伸了根棍子进去掏了几下,掏出来一颗薯球。
薯球表面焦黑,他直接一爪子捞起,把薯球左手扔右手、空着的手轮番摸自己的耳朵:“烫烫烫!”
见其他三人都神色莫名地看着自己,阿临嘻嘻一笑,停下动作,吐了吐舌头,道:“我之前看别人都是这么做的。”
说话时,那颗刚从火堆里掏出来的滚烫薯球俨然很若无其事地卧在他掌心里。
剩下几颗红薯也被逐一掏了出来,男童捧着已经没那么烫的红薯,捂了捂手,又贴了贴被脸颊,觉得暖烘烘的。
阿临笑他脸上沾了焦炭,他擦了擦脸,小心翼翼把薯皮撕开。
黄橙橙、金灿灿、软绵绵、香喷喷,白茫茫的热气裹挟着浓郁的回甜气味招摇地扑了满面。
男童很满足地深呼吸一口气。
——他好像捧了一颗被烤焦的小小太阳在手里哦。
*
过了一会儿,柴火渐渐烧得七七八八,留下零星的火光和花白的炭灰。风一吹,轻飘飘向天空飞舞去。
夜凉如水,阿临和男童不知何时已经熟睡。
青泽用棍子把火星捣灭了,站起身来。
殷洛道:“……”
青泽道:“怎么了?”
殷洛道:“你去哪?”
青泽道:“我睡不着,四处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