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把那些碎成粉末的桂花糕重新堆成块状,发现自己一松手它们便都重新散开了,气得直接把那几块糕点连着盒子一起掀翻过去。
他看了看倒在一旁的糕点盒,扫开落在自己身上的粉末,又拿起放在一旁的水壶,道:“还是喝茶吧。”
说罢拧开壶盖,把茶水递到了殷洛嘴边,发现他双唇紧抿,闭得严丝合缝。
也许是笃定殷洛要死在他的手上,决心让他做个饱死鬼,这妖怪倒是难得的友善,道:“你不想喝?”
他见殷洛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便解开了他的哑穴。
殷洛咳了几下,道:“你窃我的脸,有什么用?”
妖怪道:“我抹上你的血,裹上你的气味,再窃了你的脸,最后换上你的衣服,今晚有谁能认出我是谁?你和那神族哥哥关系如此亲近,他自然会相信我,到时候我诱他把那‘窃脸贼’杀了,把那帮被悬赏引来的大人物收拾了,再趁他法力消耗殆尽之后偷袭杀掉他,这件事便了结了。”
殷洛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你若真是这么想的,可就押错宝了。”
妖怪大奇:“怎么就押错宝了。”
殷洛道:“我于那位‘神族哥哥’而言,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诱饵罢了。”
妖怪听了也不着急,反而笑了,道:“你骗人。”
他把水壶放下,道:“你不要用再多狡辩,我已经打定了主意。何况成败在此一举,现在也来不及修改。”
殷洛道:“既然你早知道临祁都在通缉你,为何不离开?”
那窃脸贼恨声道:“要能离开,我早就离开了。只因我曾戴过一个世子的脸,那王爷请了个术士,以那世子的头发为媒介,将我锁在了城里。”
他没有五官,唯有气得发颤的肩膀显出他的愤懑不平。
殷洛道:“你既然想躲藏,为何要待在人多眼杂的青楼里?”
窃脸贼道:“我到这临祁,为的是寻欢作乐,为的是这里色如春花的佳丽,为的是醉卧美人膝,为的是有人相伴、热热闹闹。在别的地方待着,活着也没意思。这里是我的桃源乡,我自然要留在这里。哪怕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我住的这间房间,曾是上一代花魁接客的地方。有一次客人玩得太过,把她玩死了。虽然后来此事被压了下去,但到底是不太吉利。自此以后,这个房间就被封锁了起来。”
“我以前模样体面、出手阔绰、待花街里的姑娘们也极温柔,可以说是花街女子最喜爱的客人了。便有姑娘同我讲了此事,我才知道有这么个房间,就在夺了那世子的脸之后一直藏在这里。”
殷洛听了,沉吟片刻,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窃脸贼道:“什么问题?”
殷洛道:“你为何把这些事都告诉我?”
窃脸贼道:“我一直想着,心里藏着的秘密总要告诉一个人才好,不然哪能证明它存在过呢?”
他顿了顿又道:“虽然我是要杀了你的,但我不讨厌你。抑或说,我不讨厌任何一个被我夺了脸的人。我是因为喜欢他们,才夺了他们的脸。”
殷洛道:“你喜欢的人这么多,难道每绑一个人来,就会同他坦白一次么。”
窃脸贼又笑了两声,连带着平坦的脸都抖动了两下,道:“无论你信与不信,我这么坦白,可只有这一次。”
他说罢五爪张开,原本平滑的指甲逐渐伸长,变得尖利无比。然后他伸着尖利的指爪,靠近殷洛的脸。
五个小小的血珠从皮肤上浸了出来。
殷洛避开视线,不去看那戳入自己皮肤的指甲,余光看向门口,发现那扇门仍然紧闭,纹丝不动。
他收回视线,奇怪窃脸贼为何没有继续动作。
那妖怪看着那几个血珠,动作顿了顿,似乎想继续用力,紧绷放松了还几次,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他尖利的指爪变回了原样,似乎很烦恼,有些沮丧地坐到了一边去。
殷洛道:“你不杀我了?”
妖怪道:“自然是要杀的。”
殷洛道:“那你为何停下?”
妖怪道:“要是我现在就杀了你,这白天剩下的时间,便只能独自坐在这里、等待夜晚的到来了。若我今夜不能活着回来,我此生最后的时光,就是独自静坐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那该多寂寞。”
他见殷洛仍是双眉紧皱,似乎并不明白他言之为何,又道:“我最怕的就是寂寞了。”
殷洛道:“可你住在青楼里,出去就能抓到姑娘陪你说话。”
妖怪摇摇头:“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任何一个青楼姑娘接触了。”
他见殷洛沉默不语,又道:“你这样看着我,是觉得我不可能会突然转了性么……好吧,我窃了第一张脸,重新回到青楼之后,的确迫不及待地点了以前最相熟的几个美人。”
“那晚我们过得很愉快,和以前无数个夜晚一样愉快。可我觉得哪里都不对了。她们看着我,又不是在看我。她们奉承我,又不是在奉承我。她们说她们爱我,爱的又不是我。我夜夜美人相伴,又仍是孑然一身。”
“这里是我的桃源乡,我不想离开这里,但我宁愿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也不愿再同她们玩乐了。”
他说完之后安静了下来。
两人静坐良久,都无人再说话。
殷洛仍是看着门口,看着看着发现身下一阵淅淅索索的响动,低头一看,发现窃脸贼正在解着自己身上的绳子。
他解开绳索的动作小心翼翼,还仔仔细细把挂在衣服上、插进皮肤里的小麻刺给拔了出来。
难道这作恶多端的妖怪突然善心大发,准备放了自己不成。
殷洛皱着眉头看他动作,却见他解开绳索之后并没有放自己离开的意思,而是继续动作,脱起了衣服。
殷洛厉声斥道:“你干什么!”
那妖怪道:“我虽然不舍得现在杀了你,但也不能干坐着啊。不如现在先把你的衣服换上。”
一个脖子上顶着肉球的怪物趴在自己身前要扒自己衣服,这简直是噩梦中才能出现的可怖场面。殷洛攒紧自己的衣领,伸手格挡,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的动作实在别扭,又强行正色道:“等一下。”
他这一挡,妖怪很不开心。
窃脸贼道:“我只是想要和你换身衣服,你倒像是我要把你怎样了似的。”
他见殷洛不配合,直接按住他的手,把他按在床上,扯下了他的外袍。
殷洛的外袍宽大,衣摆和袖口都大且长,行走动作间显得颇有气势,里衣倒是贴身的劲装。
那妖怪脱了外袍就停了下来。
他仍是压制着殷洛的手,一动不动看了他好一会儿,道:“横竖你也是个喜欢男人的,我又不愿再去找那些女人,不如这满月前的最后一天,我们凑合凑合,作对苦命鸳鸯罢。”
殷洛听了他的话,又看了看门口,气得嘴唇发颤。
他说:“滚。”
那妖怪的手更用力了些,道:“我知道,你是觉得我恶心,不愿我靠近你。可我也是受了诅咒,原本生得虽比那神族哥哥差些,但差得也不算太远。这么想,你便开心了些罢。”
殷洛气得几乎要呕出血来,可恨这妖怪嗅觉灵敏,却是个瞎子,怎么就笃定他与青泽关系暧昧了。他此生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一个男性心怀爱慕,也从未思考过自己对青泽的看法,听到他人如此言语,简直觉得无法理喻。
他道:“就算你长得貌似天仙,我也不会因为一个男人压在我身上而觉得开心。”
那妖怪是混惯了风月场的,听了这句话,只是抽出殷洛的腰带,笑着道:“原来男人嘴硬起来,也别有一番滋味。”
殷洛气得牙关咯咯作响。
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的眼珠已经泛起了灰白的色调,图腾似的花纹从眼角眉梢向鬓间延伸出去。
他哑声道:“你再动一下,我定杀了你。”
那妖怪道:“杀得了,便来杀。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死在床上。若是你杀不了我,我这也是第一次同男人做事,摸不着轻重,你这般不配合,一会儿少不得伤了你。”
殷洛闻言魔气更胜,下一秒,他的视线无意间移到紧闭的门口,愣了一下,好似清醒过来似的,对着贴满符纸的房间,道:“宋清泽!”
那妖怪也愣了一下,道:“你在叫谁?”
却见那紧闭多年、贴满各式符咒、原本牢牢紧锁着的木门被一个一身青衫的俊美青年一脚踹开,重重砸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
第37章 射羿风云(八)
青泽施施然站在门口, 倒也不显得焦灼慌乱,唯那惯常挂在脸上的似笑非笑神情消失不见。
平日里不觉得,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他这般踢门而入,倒真有几分让人深感暗室逢灯、天神下凡的潇洒。
可若移开视线,看向屋里,又是截然相反的一片狼藉了。匕首、鲜血、麻绳、衣袍、食物粉末、盒子、水壶,全都横七竖八的四处倒着,可谓历乱无章。
身着外族衣袍的人露出一个背影, 挡住殷洛的大半身形, 也挡住了殷洛脸上的表情。推攘间,锦被一角耷拉到了木榻下的木板上。
听闻外人推门而入, 那人转过身来,露出空空荡荡的面庞,看清青泽模样之后动作一滞。
青泽拢了拢头发,伸出双指在身后隔空虚指了一下,那扇门便紧紧阖上了。
他见那窃脸贼仍是朝向自己,很警惕的样子, 又看了看仍被紧攒着的、殷洛的手腕,最后最后倚在门前, 无视窃脸贼的警惕,对殷洛道:“我还以为你要办完事才叫我呢。”
殷洛对这带色的调笑自然不可能有所回应,倒是窃脸贼先质问出声:“你是如何进来的?!”
青泽道:“你没看见么。我一脚踹开了门,就进来了。”
窃脸贼又道:“你怎么会找到……”
他问了一半停了下来, 猛地转头看向殷洛,看清他的表情之后气的浑身发抖。
他对殷洛道:“他一开始就跟着我们?”
殷洛看着窃脸贼道:“他从一开始就跟着我。”
青泽道:“怎么说得好像都是你的功劳?若不是我觉出不对,换了你来引蛇出洞, 这窃脸贼如此投鼠忌器、畏畏缩缩,哪里敢暴露自己。”
青泽语气甚是悠闲,俨然并不把窃脸贼放在眼里。那窃脸贼却也不回头看他,仍是怒气冲冲正对着殷洛,好似被背叛了似的。
若他有眼睛,看殷洛的眼神必定杀气腾腾。
他仍是擒着殷洛的双手,咬牙切齿道:“你、你……!”
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下了通牒还敢忽视他的妖怪,青泽抽出长剑,道:“他什么他?乖乖投降,我还能留你个全尸。若你胆敢反抗,我便让你知道自己有多不自量力。”
窃脸贼不说话了。
他虽气极,好歹仍有几分理智。此时青泽正站在门口,离床榻还有数米的距离,算不得多近。
刚才窃脸贼翻身而入的窗棂,就在床头另一侧,倒是极近的。
那处看着是个狭小的窗棂,实则并非与外界相连。上面画着他自创的空间阵法,只有他才能施法通过,若是旁的人想要从这里出去,只能撞得头破血流。
此时他阴谋败露,功亏一篑,若直接把殷洛向青泽方向推去,趁青泽分神接住殷洛,从窗棂逃走,说不定还有逃离的可能。
他抓住殷洛的肩膀,使了使劲,看了看殷洛,又觉得若今日死了也便罢了,可正值箭在弦上竟被里应外合给了个下马威,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最后低骂一声:“可恶。”
他猛地站起来,一脚将未拧上壶盖的水壶向青泽踢去,见青泽长袖一挥、将水壶拍开,不由分说紧拽着殷洛一同向窗棂处逃跑,足尖一点,竟然是要破窗而出。
窗棂上的阵法红光大盛。
青泽看见他的动作,面上噙了一抹冷笑。
这窗棂上的法阵除窃脸贼无人可破。窃脸贼身为鼠妖,在无数次饥荒中苟延残喘,为找寻食物练就了一身超凡的嗅觉,也为东躲西藏掌握了一身逃跑的诀窍,哪怕已习惯了醉生梦死的糜/烂生活,逃跑的技艺也是并未生疏的。
可当他猛力推开那扇窗棂的时候,窗棂却并不像之前无数次那般应声而开了。它那般纹丝不动,甚至让他以为自己推的是一堵墙。
他扑到窗棂上,又被反弹回来,重重跌倒在地。
青泽看了看坐倒在地上的窃脸贼,又看了看他紧拽着殷洛、似乎打定主意要把这人一起带走的动作,嗤笑道:“鼠妖,你都死到临头了,怎么还这般色迷心窍?”
窃脸贼不回答他的问题,心有不甘地看着窗上的阵法,见到上面仍是红光大盛,妖气充盈,喃喃自语道:“不可能……我的阵法明明……”
青泽一步一步走近他,道:“你的阵法没有失效,可我刚才在外面多加了一个禁行之咒。你自然不可能出去得了。”
那窃脸贼哑声笑了两下。
“原来如此。”
他仰天悲叹,叹罢了道:“今日竟真是我的死期了!”
殷洛见他情绪激动,挣动了一下,却觉得他捏住自己肩膀的力气极大,丝毫脱离不得。窃脸贼察觉了他的动作,转头看向他,道:“魔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殷洛道:“你欲如何?”
窃脸贼猛地一爪向他划来,殷洛堪堪躲过,胸前的中衣被划成了一条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