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姓男子擦了擦汗:“将军大人,我怎么敢骗您……我的确……”
呼延宏道:“你的确?”
他又擦了擦汉,嗫嚅着道:“我……约摸……大概……应该……在这里看见过他。”
呼延宏怒喝:“好大的胆子!”
贾姓男子咚地一声跪了下来:“大人饶命!当时灯火昏暗,小人许是、许是记错了……小人真的无意欺瞒大人……”
呼延宏已经没耐心听他解释,烦躁地道:“行了行了。”
他听了贾姓男子所言,虽仍是心有不甘,却也知道他给的线索不太可能靠谱了,只得按下心中怒火,对众人道:“此事虚惊一场,想离去者可自行离去!”
说罢他便转了身,召集一行人马,又整齐列队出了青楼。
他的马匹停在青楼侧门,被人领来耽误了一会儿时间,一踩脚蹬,骑上那匹独眼乌稚之后,看到刚才那两个坐在雅座动作暧昧的青衫男子背影。
世间浅色头发的人不少,临祁却不多。尤其是他这几日,也就巡街时见过一个相同发色的人。刚才厅里光线与外头不同,竟然没被他发现。
独眼乌稚疾奔两步,停了下来。
呼延宏一挥长锏,指着青泽的后背,又看了看他身旁的男子,不知怎的,总觉得似曾相识,这边厢却仍是道:“我问你,你给哥哥治病,怎么竟然治到这青楼里来了?”
第39章 射羿风云(十)
射羿大将呼延宏很生气。
据说他白日得到消息去捉拿窃脸妖邪, 没抓到便罢了,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 一回将军府就大发雷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看谁都要吼几句。
府内佣人仆役见了将军的脸色,知道他今日是吃了火/药/桶的,无不是提心吊胆,生怕哪里触怒了呼延宏。
不一会儿,老太君杵着拐杖晃晃悠悠颤颤巍巍来了。她约摸五六十岁年纪, 头发高高盘起, 身上挂着沉重的金玉饰品,精神尚好、面色红润。
她一走进房间便看呼延宏在呵斥一个刚才不知出了什么纰漏的仆役。那仆役跪在地上, 头顶的小揪揪一颤一颤的,身体也一颤一颤的。所幸呼延宏在府里向来雷声大雨点小,骂得虽然厉害,倒是不曾动手。
呼延宏道:“你泡的什么玩意儿?!这么难喝!”
仆役声如蚊吟,说的话也跟着身体一起颤作一团:“禀……禀将军……”
老太君用拐杖轻轻杵了杵地。
呼延宏抬起头来,看到老太君站在门口, 杀气腾腾的表情僵了一下。
他半边脸仍挂着没消下去的怒意,另半边脸却尝试着做出温和的表情, 就顶着这副怪异的神色,上前两步,准备去扶着老太君,一边道:“娘, 你怎么来了?”
老太君迈步进门,拨开他的手,道:“我可不敢要将军大人扶。”
呼延宏叹口气, 道:“您这又是怎么了?”
老太君看了一眼跪着的仆役,道:“小刘,来,你扶我过去坐着。”
那仆役看了一眼老太君,又看了一眼呼延宏,不太敢动弹。
呼延宏怒喝道:“愣什么呢?!老太君说了什么没听见么?”
仆役连声答应了,忙不迭站起身来,小心地托住了老太君的手,把她扶得稳稳当当。
老太君点了点头,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仆役扶着自己的手,状似安抚。
她慢慢坐下,端起呼延宏喝了一口的茶杯,抿了一口,道:“小刘心细,泡的茶水味道差不了。”
她放下茶杯,挥退仆役,看着站在一旁的呼延宏,道:“说吧,我家大将军又在发什么脾气?”
呼延宏道:“您多虑了。”
老太君又杵了杵拐棍,语气带上了一丝温怒:“老妇人心想着,将军回临祁也没多久啊,好的没学会,倒学会打官腔了?”
她见呼延宏仍是不发一语,又道:“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你的脾性,我能不清楚?”
呼延宏被揭了老底,辩解不得,干脆急了眼,道:“您怎么这般唠叨,都说了无事!”
呼延宏脾气暴躁,是个嘴里不把风的耿直性子,可这次饶是老太君软硬皆施,愣是没问出一丁点头绪,老太君叹了口气,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又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
他说着无事,到了晚上却一个人喝起了酒,一杯一杯,最后把就被拍在桌上砸得稀碎,也不顾手掌被碎瓷划破流出鲜血,一副气得咬牙切齿的样子。
翌日,临祁张榜,有身份神秘的能人异士抓住窃脸贼,不日便将领赏,此事告一段落。
呼延宏下了早朝不用再去巡街,却也不回将军府,而是怒气冲冲地进了宫内侧殿。
射羿皇宫正殿用作上朝,后殿是为后宫,这侧殿便是待客之处。
青泽看着手里的黑子,又看了看纵横十九条被称作“棋盘”的一大板排列整齐的小方格,对着其上分布着黑白相间的圆形“棋子”,觉得这游戏无聊至极,简直想掀桌而起。
他对面坐着一个男子,身着明黄蟒袍、手执白子,天生笑面、一团和气,全然不似一个国家的帝王。他刚才慢悠悠讲了围棋的基本规则,青泽一时好奇又因太过无聊,听他说得有趣,主动请缨坐在石台旁,不一会儿便从起初的兴致勃勃变得心不在焉。
一旁插着几只长香,代替棋钟。
殷洛坐在青泽旁边,起初青泽若不知如何落子,他还会出言提醒,没下几步,青泽便有些不太开心,让殷洛不要再提醒,自己继续下。
他这么说,殷洛道是没什么意见,可苦了对面的射羿国君。
原本是想佯作不敌,输个两场,他也便是送了个人情,表示个态度,有利于之后的交流,可青泽看似胸有成竹,却总会姿势优雅地在他闻所未闻的星位落子。
没下几步,射羿国君原本优哉游哉的神情就变了,拿起一旁的方帕擦了擦汗,落子时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
天可怜见,要让这个人胜,比让他败未免也难了太多。
他与不少人下过棋,从未下过如此胶着痛苦的棋局,可看了对面青年对身旁殷洛毫无惧怖之意、甚至颇为熟稔的态度,就把破罐子破摔干脆胜了对方的念头和着茶水咽了回去,心里比吃了黄连还苦。
这青年到底何许人也,虽说生得倒也确实好看,又没有以色侍人的媚气。若说他气质不凡,虽然第一眼看来算得上清新飘逸,可细细看了,总归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更无寻常男仕低眉顺眼的温柔,终究算不得最合心意的选择。
若说得了其他王公贵族的青睐,那也是有可能,可若说他能被殷洛另眼相待,简直天方夜谭。
殷洛是谁?天生不祥的被放逐者,在战场上踏着他人尸骨长大的杀神,天下最有名的、独断专行的暴君。
别说情情爱爱,但凡对殷洛稍有了解,多的是说他人性泯灭的言论。
可饶是他再不相信,眼前场景清清楚楚向他呈现出一个不可能的答案。听呼延所言,他们之前甚至在花楼卿卿我我。若不是眼见为实,自己必然会当呼延为抓窃脸贼走火入魔,胡言乱语。
可恨呐,他要是早知道殷洛吃这套,便早该送些姿容秀丽的男子到玄雍去。
他这边正想着,便听那青年旁若无人地对殷洛抱怨道:“这国君自称爱棋多年,我也不过才第一次玩,他就这般吃力,想来这‘围棋’也没什么难的。我再多下两盘,指不定你便是我的手下败将了。”
看看看看,什么叫恃宠而骄。
殷洛道:“宋清泽,我棋力远逊射羿国君,他这是在礼让于你。”
看看看看,什么叫闪瞎狗眼。
射羿国君一边道不敢当不敢当,一边因为听到青泽说还要再下两盘露出了面如死灰的表情。他无声地在心里哭泣了一会儿,自我安慰:这一局也不算白玩,好歹知晓了玄雍之主男宠的名讳,改日派暗探好生调查调查。
也不知这人到底有什么蛊惑人心的技巧,自己原本是邀请殷洛下棋,只因他听得有些起劲,最后坐在自己对面的就变成了这个一袭青衫的俊美青年。
青泽听了殷洛的回复,也不当真,又气定神闲落下一子。
射羿国君看了那颗放荡不羁、快飞出棋盘的黑子,又看了眼自信满满的青泽,几乎吐出血来:自己英明一世,终究是栽在了这里。若真的技艺不精,不幸胜过这青年,也只能怪自己——那么多消遣的物事,提什么建议不好,竟然想不开说下棋。
殷洛是个翻脸无情的狠厉之人,自己如履薄冰好几年,今日一朝拂了他的面子,说不定两国的邦交便要栽在这局棋里了。
他这边正无声地哀嚎着,却发现棋局渐渐有了变化。青年天资卓绝,又多下了一会儿似乎摸着了些门道,在自己绞尽脑汁的配合下,颇为励志地得了个险胜。
要说他们为何会坐在这里下棋,还得从昨日叙起。
呼延宏对青泽一通质问,逼得二人不得不转身,那些寻常守卫倒不知发生了什么,呼延宏却第一眼就认出了殷洛。他似乎不敢相信,露出了一众士兵从未见过的表情。
过了数秒呼延宏才移开视线。他又看了看神情颇为轻浮、皮肤白嫩的青泽,最后对着殷洛骂了声:“成何体统!”
那语气与其说是殷洛曾对青泽提起过的对他的仇恨,不如说是不耻。
好似殷洛这般行径有多不堪入目、多自甘堕落、多让他觉得不可理喻似的。
射羿国君个性如履薄冰,这个将军反倒胆敢对他国主君破口大骂。
他骂这句话时一拉缰绳,那匹独眼乌稚仰天长鸣一声,很愤慨不平的模样。
所幸呼延宏虽然气得长戬直抖,好歹也知道此事要低调处理。
待两人被“请”到皇宫,那射羿国君才听到消息姗姗来迟。他远远地疾步走来,身后跟着一串随侍,看到站在房间内的殷洛和青衫青年,又看到几乎是横眉怒目看着殷洛的呼延宏,急得眼前一黑。
那青年言道自己是为窃脸贼而来,也已破了窃脸之案,要讨王爷的悬赏。射羿国君看了他的证据,又看了看殷洛,也不管青年说的有几分真几分假,都笑着应了,责令呼延宏请罪。呼延宏骨头极硬,饶是国君下令,也仍是一副愤懑不平的样子,最后放着指着他说不出话来的国君不管,告辞一声,头也不回大迈步离开了。
射羿国君扶着额,叹了口气。
他今日邀请殷洛和青年下棋,也有为昨日呼延宏的冒犯赔罪的意思。
他们下完一局,射羿国君心力憔悴地寒暄了几句,便见呼延宏走路带风地过来。
射羿国君松了口气:这呼延虽说性子太过耿直急躁,但对射羿却是数一数二的忠心耿耿,想必是冷静下来,知晓要以大局为重,赔罪来了。
他这口气刚出了一半,定睛又看了看,脸色一下子比墙还白。
他转头问身旁的太监:“呼延将军有提着兵/器赔罪的习惯么?”
那太监道:“没听说过啊。”
射羿国君转过头去。
——呼延宏左手提着他的方天画戬,右手提着一柄长/枪,神色不善,杀气腾腾,离他们越来越近。
三人坐在一座修在莲花池上的亭台之内,朵朵莲开,风景雅致。呼延宏刚走到长桥入口处,便被随侍拦住。
那两个随侍一脸为难,道:“呼延将军……赏莲亭不得带兵器入内……”
呼延宏看他们两眼,将长/枪换做和画戬同一只手提着,另一只手横劈两掌,把他们劈倒在地。
呼延宏下手不重,两名随侍倒在地上,神志尚且清醒,看到呼延宏怒气腾腾的脸色,两眼一闭,装晕装得出神入化。
呼延宏目不斜视,跨过他们的身体,大阔步走到赏莲亭内,无视国君黑如锅底的脸色,看着正襟危坐、抬头看他的殷洛。
他一甩手,把那柄长/枪向殷洛扔去。
他与殷洛距离不算太远,虽然动作突然、不给人丝毫反应的时间,但殷洛作为经验丰富的武将,稳稳接住必定不成问题。
殷洛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仍是坐着,刚伸出手,那柄长/枪横撞在他胸口。他用脚尖挑起长/枪,伸手握住,枪杆撑地,稳住身形,因刚才被重物撞击而咳了两下。
虽然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反应也算迅疾,却到底是没有及时接住。
呼延宏看了他明显不如当年的反应,眼中怒气更胜,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伸出方天画戬,一指殷洛,道:“殷陛下,你曾与小将交过手。多年不见,不知今日可有荣幸,再与陛下切磋一二。”
此话说得客气,语气却是十足的挑衅。
他身后被他行为惊得宕机了的国君终于反应过来,脸上的笑面也消了下去,道:“呼延,你好大的胆子!”
呼延头也不回,道:“无论胜负,呼延宏都会自行请罪,请陛下不要阻止小将!”
他看了看殷洛,又道:“若殷陛下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不愿再与小将交手,小将也不会强求。可若殷陛下同意与小将比试,小将可不会因为陛下的身份而留手。”
射羿国君张牙舞爪,蹦得像根弹簧:“呼延!我革了你的职!”
呼延宏也气得跺脚:“那陛下就革!远离沙场、徒领俸禄,我本已算不得什么将军!”
殷洛看了看自己握在手里的枪。
他早年征战使的就是一杆长/枪,自然知晓手里这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世间难得的珍品。枪身乃混铁精钢铸制,杆身坚实,不易断裂,又有回弹的张力,硬招软招都可使得,进可猛攻,退可卸力,枪头雕龙,虎口加刃,刃裹白金,好不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