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泽道:“这又是什么说法?”
殷洛喝了口桌上的茶水,道:“呼延宏是射羿手握军权的大将,说话分量极重,连国君也要忌惮几分。据说当初射羿与玄雍交好他并不开心,交好后也从未到访玄雍。这次若是被他发现,少不得要上纲上线,跑到国君那大发雷霆。到时候,断交事小,引战事大。”
青泽道:“玄雍现在是天下霸主,难道还怕与射羿相斗”
殷洛道:“无论大国还是小国,所有奔赴死亡的士兵,都是怕的。”
第34章 射羿风云(五)
“师爷啊, 这是最近第几桩举报窃脸贼的案子了?”
身着枣红官袍的男人高坐正堂,呷了口茶, 悠然道。
殿下一褐服男子道:“秉大人,城东王家的侧房举报原本的正房、城西刘家家主举报和情郎私奔的亲女、城北靳家靳氏举报让相公乐不思蜀的青楼女伶……每家都信誓旦旦说抓住了窃脸贼,被押到了衙门里。算上今天这家,是第十七桩。”
枣袍男人看了看堂下两排人头,又道:“之前那十六桩举报案,举报的窃脸贼有几男几女?”
褐服男子道:“禀大人,一共是两男十四女。”
枣袍男人道:“本官可听说那窃脸贼犯案杀死的大多是男子, 怎么一到报官的时候, 被怀疑的几乎都是女子了?我临祁百姓里,除了那窃脸贼看上的, 就找不出几个模样周正的男子不成。”
褐服男子道:“非也非也。因这世间女子,既被身为男子者轻贱,又被同为女子者轻贱。如此这般,便人人都可轻贱了。自古王朝倾覆,怪的都是美人误国,这次就算不是窃脸贼, 而是旁的迷惑人心的妖邪,被扭送过来的, 大抵也应当是女多男少。”
枣袍男人点点头,又呷了口茶,道:“那本官都是怎么判的呢?”
褐服男子道:“经大人核查,前十六桩都是裹挟私怨、空口指责。因为恶意扰乱法纪, 全被杖责几十棍,罚了些银两,遣散回去了。”
枣袍男人道:“第十七桩呢?”
褐服男子道:“这第十七桩, 现在正跪在堂下,发着抖呢。”
枣袍男人作恍然大悟状,一拍惊堂木,冲台下跪着的一行人道:“城南许氏家族,你们一家老老少少跪在这,是何用意?”
这间方方正正的大厅名唤讼堂,两旁站着手持长棍的衙役,堂前挂着上齐门坊、下及于地的堂帐,掩着六扇中门。堂帐前是一块高高的石台,其上放着一张长条的红木方桌,是为公案,后置一把雕花红木靠椅。
那枣袍男人就正坐在雕花红木靠椅上,悠悠然俯视着堂下之人。
许家先生是个寡言的杂役,还是那妇人定了定神,抹了抹眼泪,道:“小女茵茵真的是被窃脸贼给顶替了呀!我是她的亲生母亲,我相公是她的亲生父亲,我们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是世界上最爱她的人,没有理由害她的!”
枣袍男人道:“你说她被窃脸贼顶替,有何证据?”
那妇人啜泣两声,道:“我们在把她送过来之前,已经请天师做过许多次法了,花了不少钱。天师说……小女这是被邪祟附了体了!要我们把她装进坛子里,坠上巨石,沉到水底,才能驱邪。我实在忍不下心,又想到最近的事情,这才把她绑了过来……青天大老爷,您相信我们啊!”
她说着说着又开始哭个不停,后面再讲的内容就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她身旁的中年男子刚才对着枣袍男子唯唯诺诺,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回头呵斥她倒是很像个真男人了。
他低声道:“你个妇道人家,怎么这点事都说不清楚。”
那妇女听了就不再说了,只是哀哀地哭。
枣袍男人看了中年男子一眼,见他额头上顶着一块颇为新鲜的疤痕,问:“你额头的伤口从何而来?”
中年男子道:“是、是为了拦住呼延将军,在地上磕出来的。”
枣袍男人道:“你倒是满诚心的。那就你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中年男子道:“大人,我们绑来的确是窃脸贼。这话说来难以启齿,我是个杂役,挣不了多少钱,但打拼多年好歹也有些积蓄,膝下儿女双全,头上老人健在,街坊邻里多少也算个老实过日子的幸福人家。我们深知身为女子也应知书达理,虽然没让她和弟弟一同去念书,可也是在家里教过她读书写字、三从四德的。她自幼乖巧,从不让我们操心。”
“可前些日子,她、她突然说,说她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个男孩子,一直不敢告诉我们,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请求我和夫人饶恕她,让她自此以后做男人打扮。她说,她虽然无法像别的女孩那样相夫教子,但仍会像别的女儿一样努力尽孝。”
“我夫人亲自生的孩子,是不是男孩子我们还能不知道么?您要是见过茵茵,便会知道她是个多么漂亮的女娃娃,多少富家公子上门提亲我们都不答应的。”
“她说了这样的话,先是吓坏了她的母亲、我的夫人,后来震惊了全家。我立刻给她定了门亲事,她却在成婚当夜逃跑了。大人呐,您想想,这成亲当夜逃婚,是件多么败坏名节的事情,以后还有哪个男人愿意娶她?”
“我们把她抓了回来,夫人哭着求她去给定亲那家好好跪下来磕头赔罪,哪怕多挨点骂,让他们出了气兴许还能做个偏房。可她就站在房间里,她以前那么乖巧,可这次怎么劝都只有一个‘不’字,多劝了几句,就拿了柄剪子,把自己的头发都给剪短了,推开她母亲就往墙上撞,要不是我们拦得快,她就撞死在家里了!我们这才把她绑了起来,还请天师做了法……刀割、火烧、烛油、灌盐……什么驱邪法子都试过了……”
“打在儿身疼在娘心,女人家最是心软,那天师一边驱邪她娘就一边哭,我怎么安慰都没用。可饶是她娘哭得这样惨,她看了也没有半点悔过,我们到了那时才真真寒了心,知道必定是怪物披了她的皮囊。”
那男人说到这里擦了擦眼角,很痛苦纠结的样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说她不是被那窃脸贼顶替了才这般疯疯癫癫,还能是因为什么?也是因为她,我们才成了街坊邻居的笑柄。若这窃脸贼不能还了她清白,我们家就永远抬不起头了。她弟弟还尚未婚娶,以后可怎么取媳妇儿?”
枣袍男子道:“此事的确有些怪异。”
他想了想,对两旁衙役道:“来人,把许茵茵给我压上来。”
不一会儿,两名杂役拖着一个女孩上了公堂。
她不过十几岁年纪,顶着一头参差不齐的乱发,被拖进来时面色就像死尸一般。
枣袍男子一拍惊堂木,道:“堂下可是逆女许茵茵?”
那女子摇了摇头,点了点头。
枣袍男子又道:“许氏夫妇所言罪状你可认?”
那女子点点头。
枣袍男子道:“这么说,你是自认窃脸贼了?”
女子摇摇头。
枣袍男子看了她一会儿,觉得这人油盐不进,唤来两个衙役威慑了她,恩威并施道,如有冤屈,就好好说明,一会儿认罪一会不认,怎的愣的藐视司法?!
又问了一遍。
——许氏夫妇所言罪状你可认?
——我认。
枣袍男子气得一撅。
——这么说,你是自认窃脸贼了?
——……
——说话!
——我不是窃脸贼,但我的确是罪该万死、不容于世的恶心怪物。
那妇人泪眼朦胧地看清了她的表情,露出了惊恐的神情,忙不迭尖叫道:“大人,快拦住她,她要寻死!”
枣袍男子愣了一下,高声道:“拦住她!”
衙役齐齐上前,却阻止不及。
许茵茵穿着她那件似长衫一般、看不出裙子式样的白衣,瘦削得有些嶙峋的身体直直撞向台上的红木长桌桌角。
她的头上立刻开出了一朵大大的红色的花,紧贴公案,身体慢慢滑了下去。
被撞得血肉模糊的脸紧贴地面,血水一点点漫了出来。
诺大的讼堂一片死寂,而终她短暂的一生也没能说出口的、身为人女亦非人女话语,被永远的埋藏在了她的身体里。
第35章 射羿风云(六)
“你说那计策看来是没什么效果。这几日内街的商铺几乎都记得我了, 那窃脸贼倒是完全没有痕迹。”
“再过两日就要满月了,若那妖怪所言非虚, 必定会有一个人在满月之日杀死掉窃脸贼,暗中去领赏。不如直接等那领赏之人被碎片引诱来刺杀你,我再从他手里夺走碎片好了。”
“……”
青泽一翻身坐起来,看着背对他坐着的殷洛的背影,道:“我一个人说了这么久,你怎么不吭声?”
昏暗烛火轻轻摇晃着,在墙壁上投出荡漾的剪影, 殷洛转过头来:“你在对我说话?”
青泽道:“这屋子里除了你, 还有旁人不成?”
殷洛移开视线,下意识想把手里的东西藏起来。
青泽掀开被子, 站起了身,看着烛火明明灭灭映出殷洛的轮廓,走到桌前,坐了下来,发现他手上拿着一本无处安放的书。
因这几日都只开了一个房间,房间里又只有一张大床, 两人也算是广义上的“同床共枕”过了。殷洛似乎对与人同寝颇为不适,能拖多晚睡就拖多晚, 好不容易躺上/床的时候简直僵硬成了一块木头。可青泽这人讨厌就讨厌在这点:越是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越是换着花样刁难他。
譬如昨夜,殷洛看青泽已经睡得香甜,这才不声不响爬上床, 身形矫健的一个大男人,硬是只占了床最外侧的一点空间,端端正正躺好了, 和青泽隔了标标准准一人宽的间距。
他的睡姿也是标准至极,眉头微微锁着,枕下放着匕首,若无意外,一整晚也不会动弹。
这种模式持续了几夜,除了因为神经紧绷,睡不了多久就会醒过来,倒没什么大问题。可昨夜他好不容易躺好了、刚刚闭上眼睛,便感觉到有轻轻的呼吸拂过。
殷洛侧过脸去,看见刚才状似熟睡的青泽不但没有睡着,反而已经侧过身体,撑着脑袋、睁着那双青光湛湛的眼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眼前的画面其实可以说得上养眼,但若不是他训练有素,对他造成的惊吓几乎让他直接伸手从枕头下摸出匕首一刀向青泽捅去。
殷洛看着表情玩味的青年,觉得自己此时的表情若是被旁人看到,必定能吓跑一堆人。
青泽道:“你继续睡啊。”
殷洛躺了回去,感觉到青泽仍撑着脑袋目光灼灼看着自己,干脆转过身去,背对青泽,睁着眼睛,觉得此夜必定比旁的夜晚漫长一些。
身后传来青年带着调侃意味的笑声。
他听着那个笑声,想了会儿杂事,不知何时,竟真的熟睡了过去。
梦里他如同回到了一无所知的襁褓中,独自躺在金碧辉煌的皇子殿里。也如同矗立在一个小小的洞窟门口,抱着自作多情地小小希翼,看到那块由拐角之后的人投射出来的影子,知道自己是不被欢迎的。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梦里画面已经模糊,只剩下了怅然若失。
此时日头高挂,青泽在桌前一边写写画画,一边哼着歌,阳光从窗柩上投射出斑驳的剪影,给这个惯常嬉笑怒骂的青年蒙上了层岁月静好的朦胧光晕。
见他醒了,青泽头也不回地道:“堂堂玄庸陛下,睡着的样子还蛮人畜无害的。”
殷洛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当作没听到青年的调侃,面色如常地收拾起床、面色如常地同青泽出去探查、面色如常地回了客栈、面色如常地吃完晚餐、面色如常地洗漱脱衣,然后在渐深的夜色中正襟危坐于桌前,对已经躺在床上的青泽道:“你先睡吧,我看会儿书。”
这客栈里哪有什么书可看,翻遍了柜子也就只能找到些带颜色的民间绘本和八卦小报。
殷洛毕竟是个一言九鼎的君王,这一看就看到了半夜。
面色冷峻得如同在批阅奏折,眉头倒是越皱越紧。
他说看书无非是找个比青泽晚睡的由头,可一向对睡眠时间有极高要求的青年今晚却不好好睡觉了,有一搭没一搭在那说话,到了半夜也还醒着。
殷洛只能继续和那本书两看相厌。
后来青泽干脆下了床,坐到桌子另一边的凳子上,一句话问出口,才发现殷洛手里拿着的东西。
那本书应该是被翻阅多次,书页有些发黄,封面很是香艳,唯有一处与别的yin书不同——其上画的是个赤身裸/体、姿势诡异的男子。
青泽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他又看了看殷洛,发现他拿著书的手有些不稳,看似深沉严肃的表情比自己还微妙,本该落在书上的眼珠几乎有些躲闪了。
青泽道:“原来陛下有这种爱好。”
他旁的时候从不叫殷洛为“陛下”,此时这般叫了,反而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狎弄。
殷洛道:“……”
有那么一瞬间,殷洛的表情几乎可以用不知所措来形容。
他把书往旁边丢开,龙颜大怒:“胡闹!”
这的确是他的真实读后感,他也的确承受了大半夜的视觉摧残,可此时才说出口,怎么听怎么欲盖弥彰。
青泽看了看他双眉紧皱的神情,唔了一声。
殷洛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单衫,发冠也取了下来,总归是比白日里显得柔和一些。单衫的领口收得不算太紧,动作间能看到线条流畅的锁骨,若是再仔细些看,甚至依稀可见花纹华丽繁复但颜色尚浅的魔纹沿着锁骨向衣领里九曲十八弯地蔓延下去,随着殷洛的呼吸而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