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伊丽莎白会选择塞维恩·阿克索订婚的唯一原因是,这人确实颇合她的口味。
这就是为什么现在伊利安会怀疑地看着埃莉斯,他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以塞维恩的情绪为食——一般会给他一个勉强还算安宁的梦,然后汲取一些溢散出来的情绪——塞维恩的情绪里充满了愧疚、忧心忡忡、甜蜜的爱情和微不可查的愤恨,它们以精妙的比例混合在一起,口感柔软而曲折。而埃莉斯身上沾染的那点极端愤怒的味道则像是一道直击灵魂的利剑,伊利安实在没法把这东西和那个好脾气的家庭教师联系在一起。
而埃莉斯则露出一个有点洋洋得意的笑容,近乎是愉快地说:“这么说,你也不知道你未婚夫就是最近把人们搞得人心惶惶的那个杀人犯咯?”
伊利安猛地皱起眉头来,他稍微一摆手,那条掌控着舵轮的、触手样的东西猛然松开,更多触手从他们的脚下钻出来,爬上帆船的桅杆,利落地降下船帆。而埃莉斯听见不远处的水面发出扑通一声,那是某种东西把锚抛向水底的时候发出的声音。
蔚蓝女士号稳稳地停泊在了漆黑的水面上,而伊利安则严肃地盯着埃莉斯,说道:“从头开始说,解释清楚。”
第二餐:贞洁的厄运
塞维恩·阿克索,曾经备受赞誉的年轻文学教授,年少成名前途无量——到了现在,纵然他因为各种原因失去了在牛津大学的教职,落得几乎身败名裂的地步,但是他依然是个绅士。
这句话的意思是:绅士不应该造访一家位于贫民窟的酒馆,更不应该在酒馆里寻找在当地做生意的流莺。但是塞维恩无疑就这样做了,这个晚上,他造访的“红河”酒馆是白教堂附近生意最热闹的酒馆之一,这座破败的建筑物坐落在河畔,坐在酒馆发霉的小桌前就能闻到从河里飘来的那股潮湿的腥味。
造访这间酒馆的大部分都是小偷、混混、流浪汉,还有那些在码头工作的贫困潦倒的工人。塞维恩端着一杯啤酒在桌边坐下的时候,是一个天色阴郁的夜晚,街道上弥漫着带着呛人气味的黄雾,码头工人身上那股潮湿的怪味更给这个狭窄的酒馆添上了一层更加复杂的味道,几乎熏得人头昏脑涨。
塞维恩就坐在这个环境里,腰背跟一根木板一样僵硬。他是来这里寻找埃莉斯的——或者说,寻找那个自称“埃莉斯”的生物。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是魔鬼还是怪物,又或者说像是玛丽·雪莱的《佛兰肯斯坦》里那样,是被某个疯狂学者创造出来的怪物?
塞维恩在回忆起莫里斯遭遇的事情的片段之后,在家里思考了近两天,然后决定自己不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方面,他确实感觉到好奇……有些人会说这种好奇是一种从小被保护的很好的人感受到的、近乎天真的好奇,往往是这种好奇把他们引领向危险的未知之境,这话或许也没错;塞维恩确实对这个自称“埃莉斯”的生物感觉到好奇,她是某种神话的造物吗?就在人们认为这个时代的科学家已经穷尽了科学的极限是的时候,有多多少未知的东西隐藏在黑暗之中呢?
而另一方面,这件事毕竟事关莫里斯。在塞维恩已经对莫里斯毫无办法、甚至认为连自杀也不能阻止这个恶魔的时候,埃莉斯出现了——这是一种非人的、强大的存在,大概在她的眼里,莫里斯这种杀人犯也跟蝼蚁一样脆弱。
总之,他来了: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很容易打听到那位“埃莉斯”最长在红河酒馆招揽客人,埃莉斯面容姣好,因此在这种地方生意颇为不错。
而另一方面,平心而论,塞维恩真的不想再跟贫民区的妓女打什么交道了——他们之前有些相当不愉快的过节——总之,他在酒馆里如坐针毡地等了快一个小时,打发了三个问他需不需要去小巷或者酒馆二层的旅店里“快活一下”的妓女,忍受了三五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对他这一身考究的服饰的嘲讽。
而莫里斯在他心底的某个地方蠢蠢欲动:对方一直都冷酷地注视着这一切,时不时发出几句冷嘲热讽。“如果我在你的位置,我会比你做得更好,”对方往往会这样说,塞维恩能听见他永不止息地在自己心底说话的声音,“而你这个失败者竟然还想要阻止我,你连自己的仕途都保不住。”
等到塞维恩几乎都没有耐心了的时候(耐心,一种可贵的美德),他瞧见一个女性在自己对面懒洋洋地坐下了。
——是埃莉斯,她今天穿了一身墨绿色的长裙,胸口的皮肤还是露得太多,就好像她在这样又湿又冷的晚上永远感觉不到丝毫不适一样。她用那双又黑又明亮的眼睛打量着塞维恩,眼中露出了某种近乎是活灵活现的好奇神色。
“我听说有人在找我?”她问道。
“是的,”塞维尔点点头,他当然知道应该怎么在女性面前表现得体贴又温和,但是一想到眼前这个人的本质是什么,他就打了个寒战,他努力沉住气,然后问道:“我还是想问一句……您的名字是埃莉斯,是吗?”
(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可能是,“怪物也会有跟人类一样的名字吗?”)
——这是个蠢问题,在他问出口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但是在塞维恩开始感受到后悔之前,埃莉斯回答了他。
这个披着女人皮的怪物微笑起来。
“……这就说来话长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微微低了一下头,打理精致的黑发如同黑色的羊毛一样扫过脖颈附近洁白的皮肤,这场景看上去竟然有些妩媚,“我们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你们的祖先甚至还没有学会用火烤熟食物。当我们第一次试图从你们身上获得食物,你们就开始给我们起各式各样的名字了。”
她的声音里几乎有点微不可查的怀念,但是说出口的内容却让人感觉毛骨悚然,她继续说道:“而单就我本身而言——希腊人曾称呼我为安妮斯朵拉,还叫我戈耳工和海德拉,罗马人叫我阿拉克涅,以色列人有一段时间叫我撒旦或者路西法,使徒约翰把我描绘成拥有七个头、十支角的古蛇,挪威人称我为克拉肯。而我在我的种群中的名字,恐怕不能用人类的语言诉说……”
她顿了一下,笑吟吟地看着塞萨尔。
“不过现在,”她低沉而温柔地说道,“您还是暂时将我称之为‘埃莉斯’吧,近一个世纪以来,我还是挺喜欢这个名字的。”
这些话语背后透露出一些可怕的事实,但是塞维恩认为此刻还是不要深想为好。他点点头,然后方法不知道要找什么话将一般开口道:“我不知道您是否清楚,我叫塞维恩·阿克索——”
“阿克索教授,”埃莉斯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我知道您,当年您义务教授贫民窟的那些孩子识字,那真是一项善举。”
她停顿了一下,涂得鲜红的嘴唇露出一个笑容。
“但是,”她说,“想花钱跟我上床的话不需要互报姓名,这点你明白的吧?”
这显而易见是个调侃,对方就算没有长一颗人类脑子,也肯定知道塞维恩不是来跟贫民窟妓女上床的。但是塞维恩还是很不争气地涨红了脸,他急忙反驳道:“不是的,女士,我是为了莫里斯来的——”
他猛然刹住了自己要说出的另外几个字,强迫自己降低了声音。
“您之前见过莫里斯,对吧?”他小声问道。
埃莉斯直直地望着他,然后露出了一个堪称甜美的笑容。
“有一面之缘。”她柔和地说道,“他非常美味。”
是。当然。塞维恩脑海里能浮现出那些带着鲜红色花纹的触手是如何插进柔韧的身体,就好像捅穿一颗汁水横流的果子。怪物说那是在进食,或许吧,怪物还说他们食用的是人类的情绪——这都是站在一个人类的角度上不太能理解的内容,但是总之,在怪物的立场上,那显然不是在“做爱”。
(怪物的概念里有“做爱”这个词吗?他们是怎么繁殖的?)
塞维恩干巴巴地吞咽了一下,强迫自己把思绪落到正事上来,他注视着埃莉斯的那双黑眼睛,竭尽全力想让自己显得诚恳。他说:“正是如此,我需要您的帮助。”
埃莉斯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会,就好像他疯了一样。
实际上,塞维恩心中也有一个小角落正在大喊着他疯了,反正莫里斯已经疯了,他可能也离疯不远了。
“很少有人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埃莉斯深思似的说,“上一个在清醒的时刻看见我的形象的人失控地尖叫着跑到教会去忏悔,结果被当成被魔鬼附身、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了。”
她想了想,然后又补充道:“当然,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此刻在他们周遭,仍然有一群人在饮酒打牌,偶尔有人往这个方向看一眼,完全是出于打量衣冠楚楚的绅士和他打算花钱买下一夜的贫民窟妓女的态度,这让塞维恩不仅庆幸自己是活在一个文明的时代,要不然他免不了也会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
“我希望请您帮我阻止莫里斯,”他说,等他说出这句话,就感觉到心中有一块地方莫名松弛下来了——看呀,他真的说出来了。“莫里斯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我试图阻止他继续杀人,但是没有成功,我也曾试着告诉别人他的存在,但是所有知情人都被他杀死了。但是您让我看见了希望,女士,他上次出去狩猎,但是没用任何人死去,如果不是他碰见了您,肯定又有无辜的女性要丧命了。”
埃莉斯仍在认真地打量着他,她的目光像是刀一样刺痛地从他的脸上刮过去,让他又回想起了莫里斯记忆里那些生长着黑色瞳孔的白色眼睛,这让他有点想要退缩,但是最终依然忍住了。
然后,埃莉斯问:“你确实知道那个晚上我干了什么,是吧?”
“是的。”塞维恩回答道,这句话几乎是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依然记得那些黏糊糊的液体从自己的身体里流出来的时候的怪异感觉。“但是我不在乎。”
“我想想,”埃莉斯稍微一挑眉,“你的意思是:只要我能在莫里斯想要杀人的时候缠住他,阻止他的计划,直到你的神智在这具躯体中复苏——抱歉,我不太清楚你们两个人是怎么生活在一个身体里的,所以就这么形容吧——在此期间,我对他干什么,你其实并不在乎?”
塞维恩深吸了一口气:“是的。”
“尽管实际上那也是你的身体?”埃莉斯继续追问道,她看上去真的对这种事很好奇,“毕竟我见过不少人类,把‘性’这事看得很重……虽然其实我搞不明白,假设你们吃牛排的咀嚼方式恰好和牛排的生殖方式一样,你们会把进食行为称之为‘和牛排做爱’吗?”
当然没人能回答这种问题,毕竟牛排又不能生殖。但是塞维恩在类似的事情上有自己的答案。“我和莫里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他强调道,“而我的内心对我未婚妻是忠贞的。”
是,阿克索教授有一位身出名门的未婚妻,稍微了解一下阿克索教授的人都会听到这门八卦。而埃莉斯的重点则不再这里,她的声音听上去更愉快了,她问:“我明白了。实际上假设我有不伤害你而杀死莫里斯的方法,你甚至不介意我杀了他,对吗?”
对此,塞维恩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他冷硬地说:“……我不愿意这么说。”
但是他真正所想溢于言表,埃莉斯能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渴望和愧疚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愧疚,如同她那位朋友所言,是悠长而苦的,而渴望的味道则很尖锐,这渴望的尾调是强烈的羞耻——为自己竟然产生了这种想法而出现的大得可怕的罪恶感。这些情形综合在一起,让眼前这位前大学教授的味道显得颇为独特。
这也让埃莉斯起了一点坏心思——对于她的种族来说不算太坏,顶多坏到“不要玩食物”那个程度。
“你的提议很有吸引力,毕竟如我所说,莫里斯的味道确实非常好。”她用一种沉吟的语气说道,“但是你有没有觉得,这对我来说不太公平?”
塞维恩皱起眉头来:“什么?”
“按照你的计划,我得花时间监视着莫里斯,以免他继续谋杀那些无辜的小姑娘。”埃莉斯好脾气地解释道,“作为报酬,他的情绪成为了我的食物。但是你有没有意识到,你用他的情绪换来了对他的自由的限制——而你付出了什么?照你的说法,你们两个是完全不同的人,你的身体和灵魂依然对你的未婚妻忠贞。”
塞维恩之前没想到这一茬,被埃莉斯一问就感觉到有点哑口无言,这番说辞听上去没什么问题,但是仔细一想又好像有哪里不对的样子。他张了张嘴:“我……”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感觉到某种东西:一截细长的、柔韧的东西,就如同怪物的触手,缓慢地从酒馆发霉的桌子底下攀上了他的膝盖,在他的大腿上缓慢缠紧了。塞维恩周身一颤,与此同时,另一根更粗大的触手缠住了他的腰,把他在桌边固定住了。
埃莉斯注视着他,柔和地笑了笑。
“您得付出点什么,这场交易才算公平,是不是?”她轻轻地问道,“阿克索教授,让我也尝尝您,怎么样?”
埃莉斯的话语轻柔地钻进塞维恩的耳中,就如同混着细腻而过甜的砂糖。塞维恩愣了两秒钟,然后面色加倍地难看起来。
如果不是有几条触手紧紧地缠着塞维恩的腰和腿(还有一根触须正在兴致勃勃地沿着裤管往他的腿上爬),塞维恩看上去真的很想要调头就走。
“女士,”最后,他微微地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已经与一位淑女有婚约了,我不能——”
埃莉斯能从他的声音里听见一些可爱的、愤怒的震颤,给她的感觉就好像是点缀著名为“愤怒”的樱桃的小蛋糕,她对甜腻腻的蛋糕本身并不是特别偏爱,但是对樱桃倒是很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