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不出所料,对方依然一声不吭,就好像一个沉默的雕塑。
于是商人终于放弃了,他叹了一口气,嘴里轻轻地嘀咕着什么,转身走远了。而假设他知道,自己刚刚正在试图跟最近让苏格兰场丢尽脸面的那位“开膛手”搭讪,他肯定会被吓得两腿发抖。
没错,一动不动地站在船舷边上的,正是塞维恩·阿克索教授——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莫里斯。
这个让整座城市陷入惊恐情绪中的疯狂杀手已经残忍地杀害了五位妓女(而且现在人们还深信他吃掉了其中一位受害者的半颗肾脏)、挑衅地给警察寄了三封信,人人都相信他已经疯狂到再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事情。但是事实显然不是如此,几天之前,塞维恩·阿克索和自称“埃莉斯”的怪物在红河酒馆进行了一次不太愉快的会面,而在莫里斯弄清楚他们到底达成了什么交易之后,莫里斯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跑。
这毫无疑问,在他见过一次埃莉斯之后,他确信别说是自己手里拿着刀、就算是自己手中拿着一杆双管猎枪,也绝对不是那个怪物的对手。对方到底会对塞维恩的要求上心到什么地步?会不会他以后在街道上游荡的时候,一回头就看见那个可恶的女人藏在街巷的影子之间,以“进餐”的名义做出什么疯狂之举?
当你面对一个既打不过也躲不开的敌人的时候,最好的选择当然就是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在这方面,莫里斯是个非常果决的人。在埃莉斯和塞维恩做交易之后的好几天——也就是今天下午些时候——莫里斯才第一次从对方的身体里醒过来;然后,他就果断地收拾了几件随身用品、带上塞维恩少得可怜的一点钱(这人在结婚前坚决不花一分伊丽莎白的钱,尽管他的未婚妻显然有意资助他;莫里斯觉得这很可笑,而塞维恩显然坚称这涉及到男性的尊严),乘坐火车从伦敦来到南安普敦,用塞维恩那点可怜的积蓄买上了最近的一班去往纽约的船票。
等下次塞维恩醒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茫茫的大海上了,塞维恩想再次回伦敦去也没有办法……不如干脆让塞维恩去找他正在美国探亲的未婚妻吧,他未婚妻那么爱他,肯定会同意永久在纽约定居的。反正,莫里斯是绝对不会回到有埃莉斯生活的国家了。
莫里斯显然完全不觉得他这种逃避的行为可耻,相反还沾沾自喜。就这么说吧,他在道德观念方面跟塞维恩完全是两个极端,他甚至还觉得杀死那些妓女是在净化这座污秽的城市呢——要是塞维恩是个杀人狂,可是绝对不会在强大的敌人面前落荒而逃的,这可能得被归类为某种骑士精神。
此刻,莫里斯倚靠在船舷上,手握着冷冰冰的栏杆,思考着等到到达纽约之后的各项事务……重点就在于他得劝塞维恩留在那里,难不成他们之间必须得做出一些约定、他得在自己的行为上做些让步,以此换取塞维恩对他的选择的认可吗?
考虑一下这种可能性,莫里斯觉得自己都要头疼起来了。
也就是在莫里斯皱着眉头考虑这件事情的时候,某种变故发生了。
此刻的普鲁塔克号还笼罩在厚重的白色雾气中,这样的天气其实不适合航行,了望塔上的水手的目力将受到严重的影响。但是谁又会真的为此担心呢?他们行驶进英吉利海峡广阔的水域,绝对没有触礁的风险;附近的航线上没有别的船只,在这样静悄悄的深夜整片海域向这艘大船敞开怀抱。
甚至,这艘船的船长会骄傲地说,就算是真的有其他船只撞在了这艘船上,沉没的也并不是普鲁塔克号:这是这个时代技术最先进、体积最大的邮轮之一,其他小船在它的面前简直如同蚍蜉撼树。
(虽然再过二十四年,一场震惊世界的沉船事故会让人们明白,永远不要在难以揣摩的大自然之前号称“永不沉没”,但是,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
从船前部高高的了望塔上传来一声惊呼,那喊声在能让甲板上的人们听到之前就已经被浓雾吸收了不少,听上去闷闷的。但是莫里斯还是隐隐约约听清了了望塔上的人在喊什么,他喊叫的话语恐怕是——
“前面有一艘船!我们要撞上它了!”
莫里斯猛然转头往船的前部看过去,那里只是冷酷地翻滚着一团团白雾。显然站在了望塔上的水手的目力比他出色很多,看见了他尚且看不见的东西;十几秒钟之后,他才终于看见一个模糊的、黑色的庞然大物庄严地从浓雾中移动出来。
——那是一艘船。
那是一艘漆黑的多桅杆帆船,在本世纪中叶就早已随着蒸汽机的发展而被逐渐抛弃的船型。林立的桅杆上挂着破破烂烂的黑帆,帆的下缘甚至已经腐朽成了随风翻飞的布条,如同一缕鬼魅的烟雾;船身近乎也是黑色的,木板上覆盖着青苔,船的龙骨和船底周围生长着一层一层的藤壶;在船身的侧面,威严地排列着六十四门侧舷炮,但是此刻炮门盖还尚且没有打开。
那艘船超乎想象地巨大,自灰白色的海雾中行驶而来的时候简直就像是耸立在黑色海浪上的高大山岳、站在大洋里的巨人,一根根桅杆和一面面漆黑的风帆带给人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人站在巨大的远洋海轮上,竟然也只能抬起头仰望这艘诡异的帆船,可见它是如何之巨大。这艘船直直地向着他们行驶而来,于是邮轮上的人们就能看见这艘帆船被腐蚀得面目全非的船首像:耸立在船头的巨大骷髅像,一根根肋骨散发着幽幽的光泽。
这画面看上去过于震撼人心,近乎像是一个幻觉:而这船行驶的时候也是无声无息的,龙骨破开海浪近乎没有声音,黑帆在无声又轻盈的飘动;最重要的是,这样的帆船必须有很多水手来操控风帆,但是这艘船的甲板上空空荡荡的,一个人的影子都没有。
它已经行驶得足够近了,近到莫里斯能看见船身上漆着的那个、剥落严重的名字:
“蔚蓝女士号”。
“幽灵船!是幽灵船!”站在前甲板上的某个水手忽然爆发出恐怖已极的喊声,“是传说中的那艘幽灵船!”
但是已经晚了。他的话音尚未落下,那艘船就如同鬼魅一样无声地靠近了,下一秒,船的撞角已经重重地撞在了普鲁塔克号上面。那艘本应该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帆船的船艏斜桅随着一声巨响撞在了邮轮的了望塔上,然后是一阵金属摩擦声和水手的尖叫,了望塔就在不断翻滚的雾气之中如同一截枯枝一般折断、缓缓地倒了下去。
莫里斯感觉到自己脚下的甲板剧震,全靠他紧紧地抓着船舷才没有摔倒,邮轮在剧烈地颠簸,苦涩的海水飞溅在莫里斯的脸上。
但是这还没有结束,两艘船紧紧地贴在一起,仍旧不断轻微撞击着,而就在此刻,那艘帆船侧舷的炮门盖终于掀开了。可从里面伸出来的可不是一门门侧舷炮——不可思议的一幕就在此时上演:莫里斯看见一根根跟死人一样苍白的、巨大而滑腻的触手从炮门里面滑出来,蛇一样无声地溜入水中,触手上有花纹在不断变换着形状,颜色在漆黑和一种极刺目的蓝之间不断切换。
那东西无疑是活的,那看上去像是美杜莎的头发,像挪威神话里的克拉肯。它们一落入水中,就飞快地向着普鲁塔克号的方向游过来、向着船身往上攀爬,拉奥孔被蟒蛇绞杀的时候大概也不过如此。
“上帝啊,”莫里斯听见在第一次撞击的时候跌跌撞撞地奔上甲板的一个人狂乱地念叨着,“上帝啊!”
触手内侧的吸盘中生长着锯齿形的牙齿,在无数触手缠住这艘钢铁巨轮的时候,那些牙齿在船身上刮蹭出刺耳的声响。船已经在那些触手的拖拽之下严重倾斜,无数人尖叫着从倾斜的甲板上滑下去;莫里斯因为无法维持住平衡已经半跪下了,他紧紧地抓着栏杆,才没有落入水里。
“船要沉了!”某个人恐惧地喊叫着。
船员们在尖叫、哭泣、跪下来向上帝忏悔,而莫里斯没有。他定定地盯着那艘黑色帆船——那帆船只是一个躯壳,有某种强大的怪物藏在船的外壳之下——他心中浮起一个可怕的猜想。
莫里斯犹豫着开口,这个疯狂的凶手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埃莉斯?”
怪物没有回答。无数触手如同巨蛇一样绞紧了这艘钢铁巨轮,直到船身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巨响:那是船的龙骨断裂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莫里斯自一片黑暗中睁开双眼。
他失去知觉之前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他从分崩离析的船上落入水中——巨大的、闪烁着威胁性的黑色和蓝色的斑纹的触手从午夜漆黑的海水中席卷上来,四处都是船的残片、流血的人和无处不在的回荡着的惨叫声。
然后他的头就撞在了水中漂浮的某个物件上,那肯定是他昏过去的元凶。现在,他的头发之间还有干涸的血迹,那搞得他的头皮一阵刺痒。
但是他昏过去之前发生的一切并不能解释他醒来时面前的场景。
莫里斯置身于一片安静、舒适而混沌的黑暗之中,他身边就如同布满了盘根错节的树根的洞穴:昏暗的、长度至少有一百多米的巨大而狭长的空间中,头顶上、四周和脚下都布满了白色触手样的东西,一层层缠结在一起,让人无法分辨这个空间本来的面貌。
触手们最粗的直径远远超过一个人的腰身,细的也有儿童的小臂粗细,触手上布满圆形的吸盘,至少有一半吸盘内都长着锯齿形的牙齿。它们看上去很像是埃莉斯身上的那种触手,只不过目前上面并没有任何彩色的花纹,更况且埃莉斯的触手也绝没有这么多。
莫里斯就是在这堆可怖的触手之间醒来的,数条干爽而稍微温热的触手包裹着他,在他挣扎起来的时候很好脾气地纷纷松开——又一条不同之处:埃莉斯的触手很凉,像是冷血动物,而且会分泌并无刺激性的粘液。
在他的头顶上,触手堆里挤出几盏煤油灯来,摇摇晃晃地为这个空间提供了一点微末的光辉。
莫里斯警惕地环顾了四周,有点怀疑自己现在是在一艘船里:他可没忘记他乘坐的远洋轮船沉没之前看见的那艘“幽灵船”。但是显然这艘船和他之前见过的任何船都不一样,整条船的船舱里似乎都被掏空了,现在里面长满了肉质的触手……他现在甚至有点庆幸这个时候醒来的不是塞维恩了,那个百无一用的家伙准会被现在的场景吓得再晕过去。
尽管就算杀人犯也不能免俗,被扔到这样诡异的场景里之后也会心脏狂跳,但是莫里斯并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在战斗和逃跑上都有很坚定的决断——他皱着眉头,费力地在一地层层叠叠的触手之间跋涉着,试图在它们之间寻找通往上层甲板的路径。
可惜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莫里斯在这些触手之间一脚深一脚浅地跋涉,而触手本身也会窸窣游动,发出蛇一般的声响。他看见有些粗大的触手在墙壁上结成团,触手之间护着某种类似于卵的东西,最小的有拳头大小,而大的则比一个人的头颅更甚;这些卵是乳白色、呈半透明状,卵中间有一团团黑影在晃动。
莫里斯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他恐怕在一个埃莉斯那样的怪物的“巢穴”里。
但是这会是埃莉斯的巢穴吗?不太像,埃莉斯不像是对帆船感兴趣的类型,而且实际上莫里斯觉得她根本不是会做出“为了抓回一个想逃离英伦半岛的杀人犯而捣毁船只”这种事的家伙……如果是埃莉斯的话,恐怕更钟情于“乘客在纽约下船,然后发现她正笑吟吟地站在港口上等待他”这种戏剧性的情节吧。
莫里斯干巴巴地吞咽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把这种不好的联想抛之脑后。他磕磕绊绊地在层层叠叠的触手之间前行这,这些纯白色的触须仿佛没有什么痛感,就算是他一脚踩下去,它们也只不过是在自己脚下抽动了几下,偶尔如蛇般扭动、发出轻微的声响,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动作——和埃莉斯那些灵巧而强大的触手也截然不同。
莫里斯一边走,一边在自己的大衣里摸索着。如同所有杀人狂一样,他会随身携带武器,比如一把锐利的刀子,还有一把左轮手枪——当然,开膛手并不是那种会对着他的受害者的头上开一枪的杀人犯,但是他是一个善于应变的人:如果他的敌人是埃莉斯那种不可知、强大且无法战胜的人的话,他也不介意对着对方开枪。
莫利斯紧紧地握着那把刀子,刀子坚硬的握柄给了他一种虚幻的安全感,而他自己也可悲地意识到了这种虚幻之处,因为人人都知道他们实际上并不是能用石子和弹弓打败巨人的大卫王。
然而这就是莫里斯与塞维恩的区别,塞维恩对于一切总是逆来顺受,就算是他碰见埃莉斯这样强大的敌人也不会选择对抗她——看吧,他甚至说服对方与自己合作,以为这样自己就能在这场博弈中占上风。
而莫里斯面对的只有两个选择:战斗或者逃跑。他之前选择了逃跑,是现在看来他其实根本无路可退了,那艘摧毁远洋客轮的幽灵船就是最为直白的证据。
所以他其实别无选择。
此刻他的血管里流淌着某种灼热的东西,那种东西在咆哮着、沸腾着,那种东西从漆黑的岩石中溢出,尖叫着想要毁灭阻拦在它之前的一切事物。
莫里斯格外想要杀戮。现在他期待把手中的刀子捅入某种肉体之中,比如说那些只擅长构陷、中伤的女人虚伪的身躯,还有埃莉斯那白色的、变换着奇怪花纹的触手。又或者把他陷于这个危险境地中的东西——无论那东西是什么。
莫里斯的情绪沉浸在一种陌生的、可怕的热情热情之中,狩猎者嗜血的渴望灼烧着他。他的脚步越走越快,直到越过了半个船舱;现在他看见他要找的东西了:从他头顶上黑暗的某处,向下延伸出一道细而窄的梯子,梯子的另一头就直直的指向那些白色的、缠结的触手。如果莫里斯没有看错的话,那些交叠在一起的触手之间藏着一扇活板门,那扇活板门之后,应该就是通往甲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