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们认识啊?”商浮梁捡起一张照片,对着照片上的季千山轻轻一弹,“这个人可是刚刚出现在龙游君身边就被收为亲传弟子,手段不容小觑啊。”
魂青紧紧盯着照片上的人,恨得连血都快瞪出来了:“当然认识。——难道你不认识吗?这个人可不是刚刚出现在龙游君身边的。”
“我该认识吗?”
“怎么?”魂青下意识地抬头,包得严严实实的脸上只露出两个窟窿,他的两颗眼球就挂在窟窿边上,眼白的区域远远大于眼珠,“你不认识吗?他可是天道圣人的亲传弟子。”
耸了耸肩,商浮梁摊开手:“我当然知道,亲传弟子嘛。”
“你真的不记得了?”魂青用两根手指中的大拇指点着面前的照片,“你再看看,再看看!你对龙游君那么关注怎么就忘了他身边的这个徒弟!他跟在龙游君身边一万年了!一万年!”
接着他用一根手指挑起自己另外一根臂膀上的绷带,三两下就把绷带扯了下来,这一扯就是半个身子。绷带下的身躯干瘦得几乎没有人形,薄薄的一层皮肉紧紧依附在骨头上,随着他拉下自己蔽体的黑袍子,商浮梁看到了他的肋骨。
白森森的肋骨就这样裸露在外,上面依稀沾着血迹干涸的黑色痕迹,他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人的肋骨原来就像鱼骨一样一根一根紧紧排列,按照顺序一一依附在胸骨上。森白的肋骨之下是一颗皱缩的心脏,那心脏已经干涸了,在商浮梁看来甚至不如一颗桃核大。
桃核上连接的血管已经被一一挑断,唯有一根大动脉还摇摇欲坠地挂在上面,风中残烛一样维系着魂青仅剩的生命。
“看见了吧?”魂青把自己干枯的手伸进胸膛里拨弄那枚心脏,像拨弄一枚乒乓球一样。
就算是商浮梁这种见多识广的蓬莱仙人也没见过这种人,不怕死的人有,苟活于世的更是大有人在,但是像魂青这样生命力这么强的人,世间罕有,哪怕他活得很恶心人。
“哈哈哈哈哈,”看着商浮梁有些恶心又有些畏惧的表情,魂青反而仰天长笑,“怕了吗?知道我这颗心脏是拜谁所赐吗?”他好不容易笑够了,把自己的手从肋骨间掏出来,恨恨地指着桌面上的照片,“就是他!”
“谁能想到,一个圣人的徒弟下手居然这么阴毒!”他控诉着,“整整三天!他折磨了我整整三天,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看着我挣扎了整整三天才让我去死!”
对他身体状况的震惊过后,商浮梁抱着手臂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商浮梁与魂青也就是合作伙伴的关系,他想杀方晏初,魂青也想,两个人的目标是一样的。他对这个人的过去是什么惨样一点都不关心,他只关心一件事:“那你怎么活下来了?”
“嘿嘿,”隔着厚厚的一层绷带,商浮梁竟从魂青脸上看出来笑意,“这就得多谢兰若寺了。”
商浮梁也是人精中的人精,略一思考他就反应过来:“兰若寺是佛门大派,他们给了你什么续命的办法,或者你是从他们那里得到了起死回生的办法?”
“你眼界太窄了。”魂青摇摇头,“生老病死是天道规定的定理,起死回生违反天道,佛门怎么会做这种事?”
“那是……”商浮梁托着下巴想了半天,天道已经是他们这个世界的制高点,不可能有比天道更高的了。就算是方晏初身为天道圣人,也只是天道的代言人,除非……有什么东西可以打破天道。
“是圣物。”魂青低声笑着,低沉喑哑的声音在地下暗室中更显得诡谲难听,“听说过兰若寺的圣物没有?长明灯啊,只要长明灯不灭,那长明灯的主人就永远不死。”
“据我所知,长明灯好像是有主。”
魂青摇摇头:“那又如何?我又不是要做长明灯的主人,主人主人,说到底也是人。”
商浮梁不懂,魂青好像也不需要他懂,说完后一摆手,滑着轮椅退进黑暗中便示意他出去:“我看你还是去修炼吧,凭你现在的实力,别说方晏初,就连你们蓬莱的普通仙人也能打你。你应该是不会再想见到蓬莱出一次夺权的乱子吧?你是蓬莱人你最清楚,仙人真就无欲无求吗?”
这点商浮梁当然不怕,他只是离开了一千年而已,积威犹在,等蓬莱再出一个敢于夺权的人,到时候他的实力也就不同于现在了。与其担心这些,他现在更担心魂青会在背地里做一些别的事情,破坏他的计划。
而且魂青说的那句话也很值得怀疑,什么叫“主人主人,说到底也是人”?难道说?
商浮梁猛然回头,他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从魂青找上他主动寻求合作到现在,他好像从来没有听到过魂青的呼吸和心跳声。就连刚才,魂青主动展现出心脏的时候,那萎缩的心脏悬挂在胸腔里,随着魂青的动作来回摇摆,却从来没有主动跳过一下。
不是魂青依然活着,而是魂青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他把自己炼成了长明灯。
长明灯是天地圣物,是一个不老不死的物件,只要长明灯不灭那长明灯的主人就不会死。长明灯目前应该还没有易主,他的主人还是兰若寺的智清。
只要魂青不死,那智清就不会死。翻过来说也就是,只要智清不想死,那就得保护魂青不死。
就算是不站在盟友的角度上看,商浮梁也不得不为魂青的选择鼓掌。他的肉身已经变成了一具废物,而他非但没有被肉身所拖累,反而开发出了新的生路。不仅于此,他不但活了下来,而且为自己之后的存活找了一个近乎最可靠的帮手。
不愧是魂青。商浮梁心中暗叹,不是谁都能在杀了恩师之后全身而退的,尤其是当恩师还是与天地同生的那一波神明;全身而退之后更是在全天下修道者的追杀下存活,活着加入了魂宗,最后把魂宗挑拨得灭了门。
不用祸害形容他都委屈祸害两个字了。
祸害正倚靠在轮椅上,用自己仅剩的两根手指将季千山的照片一点一点地撕碎。两根手指用不上力,他就把照片压在桌上,用两根手指夹着一点一点地撕下来。
“啊——去死!去死!去死!”
他根本不知道季千山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季千山到底是谁,至少在他死之前不知道。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学了师父的全身本领之后杀了师父,大好天地远大前程正等着他,没想到会遇上一个比自己还要小的少年。
更没想到的时候这个小小的少年下手居然如此果断,抢在自己出手之前就悍然出手。那一剑出来的时候,魂青就知道自己这次是躲不过去了,这样的剑法他在参天君身上没有学到,在任何人身上都没有看到过,却在一个年岁远远不及自己的少年身上看到了。
那个少年放了魂青整整三天的血,最后才一剑穿胸了结了他。事后少年面带嫌弃地在他身上擦剑,一边擦剑一边对死不瞑目的魂青说:“你知道我这辈子最恨什么人吗?”
“我最恨欺师灭祖。”
“其次呢,最恨有人跟我抢师父。”
“这次你很幸运,两个都占全了。你是我杀的第一个修道者,但却死有余辜。明明都放了三天血了,还是有血滴到我身上了,真是的,要是师父知道了会不会教训我啊?”
“都怪你!”
“我听说人死了之后是有灵魂的,能入地府。反正我这辈子是不可能看见地府里面是什么样子了。你多看两眼,要是有人问起你是怎么死的,记得告诉他你死于季千山之手,不要往我师父身上推。”
“哦,对了。”那个少年佩好剑之后还绕着他的尸体走了两圈,凑到他脸上低声说,“不过我想你应该是去不了地府了,因为被魔杀死的人应该会入魔,嘻嘻。”
第六十三章
(六十三)
地府是什么样的呢?
魂青是很难给出一个答案了,因为确实如季千山所说的,他没能像普通人死了一样进入地府,但是幸运的是他也没能入魔。
魔族跟仙族一样,都分天生的和后天的。后天仙族就是修道者的一个修行方向,成仙之后进入蓬莱,成为蓬莱的一份子就是大部分修道者的方向。有些例外,不过那些人本来也看不上成仙。
而后天魔族则是由先天魔族转化而来,转化效率最为低下的就是被杀死。魂青如果保持在死亡的状态中入魔,那恐怕会成为最低级的魔族,在浑浑噩噩之中耗尽自己的寿命,最终魂归天地之间。
没有什么修道者看得上不开智的魔族。还没开智的魔族比普通精怪,比世界上最沉默的植物都要低贱。那时候魂青桀骜不驯,就连恩师说斩也就斩了,以他的骄傲绝对不允许自己变成一个最低贱的魔族。
“怎么办呢……”他躺在嶙峋的山石之中,合不上的眼中倒映出蓝天的一角。天空很蓝,平静得像一面镜子,镜子之上唯有一轮红日高悬。
魂青想:怎么偏偏今天的天气这么好?
他还没彻底死透,这得益于参天君的一道秘法。
参天君的原型是一棵巨大的树。至于是什么树?这他实在不知道,参天君也很少露出原型,偶尔有那么两次露出原型也很符合参天君的名号。高耸入云,参天大树,魂青极目望去都只能看到一根小小的树枝。
既是草木之身,就是有根之木。参天君的功法中有一道是保命之法,但是只有参天君的根脚才能用。作为一棵树的用法就是只要还有一根树根没有断,那就能源源不断地从地下汲取营养,保他不死。
那是魂青头一次庆幸自己做事绝,他不但杀了参天君而且将参天君碎尸了,不仅如此,他还将参天君的根都拉出来嚼吧嚼吧当补药吃了。要不是这几条树根吊着,魂青恐怕自己早就死了。
偏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涂满了鲜血的山石。那是他被挑着放了整整三天血的地方,现在已经聚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洼。血洼之下是他从参天君那里偷出来的各种宝物,宝物特有的光华破碎得不成样子,飘在血洼上的那一块格外耀眼。
魂青记得,那好像是参天君送给他的玉佩,人间的端午节那天参天君亲手为那块佩系上的五色丝线。他好像说过:“五色丝绦辟邪,可以给你带来好运。”
好运没带来啊,真是个假冒伪劣产品。
“咱俩可真是命中注定的师徒。”魂青动了动眼珠,盯着那条挂在地上的五色丝线看了许久,心中想道,“你送我的东西是假冒伪劣,咱俩的师徒情谊呢,也就这么一点儿。都挡不住我一剑……”
“但你也不是全无用处,”魂青动了动手指,“虽然你死得窝囊,但是你的根还在保护我不死。等我什么时候真的死了,下去之后一定会跟你说一声谢谢的。”
后来这声谢谢也没能说出去,因为魂青并没有死,而且这辈子也不会再死第二次了。
人间界,凌云殿。
“小师叔,下雪了。”陆敬桥打着伞进来的时候雪已经下得很大了,雪花像碎玉似的落在房檐上,细细密密地给天地盖了一层绒。崇明市很少见这么大的雪,往年多半时候雪花在空中就化成了一滴水。在方晏初醒来的三十年里,只见过崇明下过两次这么大的雪。
第一次就是他刚醒过来的那一年,他刚刚从闭关中出来凌云峰上便下了一场大雪。雪花大得像是一根根分明的鹅毛,在温柔的风里徐徐飘落,落在人的身上发上。直到把整个天地也盖得满满的,静静的。圣人出关,天地有所感,为他降一场大雪,全当做迟来一千年的谢礼。
第二次就是今年了。
“师父,你冷吗?”季千山盖着毛毯,缩在小太阳旁边搓手,小黑猫喵喵叫着。在方晏初面前小黑猫不太敢开口说人言,他怕方晏初一不高兴就把他赶出去。
但是他就算喵喵叫着,也没碍着季千山拎起他的后颈皮塞到身后去。
自从家里有了一只黑豹之后,季千山就对会“喵喵”叫的生物异常反感,但是他对黑豹又有一种“我和他是一体的又好像不是一体的”的感觉,好像对自己的心魔下手不是很名正言顺,于是就经常对着小黑猫发脾气,最常见的就是大冷天的不让小黑猫进屋。
“要不扒了这只猫的皮给师父做双手套吧?”季千山这会儿又不冷了,拎着小黑猫的后颈欣赏他瑟瑟发抖的样子。
闭目眼神的方晏初给了季千山一个眼神,示意他放了小黑猫:“不用了,我不冷。——小陆,你告诉道童们,以后早课可以推迟半个时辰再上。”
“好的,小师叔。半个月之前道童们的早课就已经推了半个时辰了,您放心吧。”
方晏初放心地点点头:“嗯。——是谁告诉他们的?”
“这您就不知道了。”陆敬桥把一碗沙拉端上桌子,自己靠着桌子角一点一点地掏蔬菜沙拉吃,“这些规矩都是周掌门早就定好的,什么时间做什么事道童们心里都有数。——小师叔,周掌门……真的不把他放出来吗?后山寒冷,周掌门的修为又……我怕万一出什么事。”
“小陆,”方晏初保持着抱元守一的姿势没有动,“你还记得你五十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吗?”
陆敬桥被这么一问,立刻愣住了,慢慢地咀嚼着口中剩下的一半菜叶回忆道:“好像是……呃……在觅食?”
鹿妖一族生命十分漫长,五十岁的时候只能算是幼童,他的家庭又十分圆满幸福。幼童能干什么?无非是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浑浑噩噩地不知道冥火之灾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