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认真,季千山有心不走也没办法,只能恨恨地看着方晏初将门关上,门后的一切都在他面前被关闭了。
“喵~”小黑猫从屋脊的兽头上“啪嗒”一声落在屋檐的瓦上,舔了舔爪子上的黑毛道,“门关上了哎,叫你明天来那肯定是要在这里面待一晚上的。你说你师父跟那个秃头和尚会不会有什么私情啊?”
季千山用余光瞟了小黑猫一眼,本来不愿意搭理他,眼珠忽然一转,笑意爬上嘴角,只是双眼依然冷冷地看着门内:“你下来。”
“喵~”小黑猫又不傻,他哪里不知道下去肯定没好事呢,拨浪鼓似的摇头,“我不下去。”
“不下来?”季千山在口袋里抹了一把,再拿出来的时候手上已然多了一个透明的小球,悬空漂浮在他手上,“你看这是什么?”
看见那个小球小黑猫眼前突然一亮,尾巴先于理智先反应了过来:“清气?”
小黑猫来凌云殿就是为了清气来的,他本就是想在方晏初身边蹭点清气,洗掉他一身煞气,再出去找个什么犄角旮旯的乡下讨个口封,从此之后不说高升蓬莱,最起码位列仙班,不至于再受什么人欺负了。
到底是下去还是不下去呢?下去,免不了被季千山逮住;要是不下去的话,那可是清气啊,过了这个村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有这个店了。
小黑猫正在天人交战,最后咬咬牙,在红瓦上蹭了蹭爪子。他决定下去,大不了动作快点别被季千山逮住就行了。
说时迟那是快,小黑猫一个饿猫扑食从房檐儿上窜了下来,一道黑影从季千山面前略过去,爪子在空中猛然弹出,灵巧地将季千山手上的清气球一把抓走。离弦的箭一样从房上窜下来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了清气就跑,小黑猫直跑出去两三米才回头看了一眼季千山,一边回头看一边将抢过来的清气球一把塞进嘴里。
等彻底咽下去了,小黑猫才在地上站定了,左右走了两步,开心地晃了晃脑袋,有些挑衅地摇摇尾巴尖儿:“怎么样?”
“不怎么样。”
季千山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只是微笑地看着小黑猫的挑衅行为,一边伸出另一只手来,只见一颗透明的小球依然悬浮在他指尖上方:“你也不看仔细了,你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悬浮在季千山指尖的小球同先前那个一模一样,小黑猫只觉得自己眼花了似的,明明刚刚抢在手里了,怎么这会儿又回到季千山那儿去了呢?
正疑惑着,小黑猫突然跳了一下,通身漆黑的毛猛然炸了起来,一下一下过电似的,黑色的毛波浪一样地翻了起来:“喵!喵!”
小黑猫的毛并不是真正的猫毛,而是他身上的煞气凝聚而成的,在化形的时候化成了覆满全身的毛发罢了。现在他的毛突然炸了起来,就说明他体内的力量进入了一个极不平衡的状态,稍微不小心就有可能爆体而亡。
季千山缓缓踱步到小黑猫面前,从地上将他捞了起来,抱在手里一步一步慢慢离开了方晏初的书房。
“喵!呼——噜——”小黑猫在他手中不住地挣扎着,从喉咙中挤出威胁的声音,“你给我吃了什么?”
“讲不讲道理了?明明是你自己抢走的。”
“那不是清气,到底是什么东西?”
“嘘——”季千山将他还装在笼子里,蹲下身来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我可从来没说过那是清气。”
“……”小黑猫终于明白过来了,眼前这个人跟自己一样是煞气聚合体,怎么可能储存清气,“那是煞气,是你的煞气?”
“现在还挺聪明的,你刚刚看见的是这个吧?”季千山将手中那个透明小球掏了出来,放在他面前给他看。待小黑猫点点头示意看清楚了之后,季千山双手猛然一捏,小球一下子被捏了个粉碎,透明小球的内部竟然争先恐后地冒出了许多黑色煞气来,“只是个障眼法。”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黑猫只觉得体内那股外来的煞气横冲直撞,几乎要将自己撞散架了。没办法,识时务者为俊杰,小黑猫只好一边忍受着剧痛一边求饶:“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这次吧……”
季千山撂开手,好整以暇地在一边看着小黑猫挣扎。他心里有数,那点煞气不足以将小黑猫弄死,不过就是让他吃点苦头而已:“你忍着吧,忍字头上一把刀,忍得过这一次就好。”
小黑猫身上的煞气是由千人枉死而来,后来又常在人类社会混迹,一听就能听得出来,季千山这话不仅是对他说的,更多的是季千山说给他自己听的。
忍字头上一把刀。
“你明明不愿意龙游君跟那个和尚在一个房间,怎么不去搅和他们?”
季千山能不想去把那个和尚搅和走吗?只是这个世界上有些事不是他想就能做得了的。季千山拎起小黑猫的笼子,漆黑的双眼直盯着小黑猫说:“那个和尚还有用处。”
说完他将笼子放下,在旁边挑了个位置坐下,双手握拳紧紧地掐着自己的手心,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他还有用,还不能死。”
季千山给小黑猫喂下的煞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小黑猫只是痛苦一会儿,就又缓了过来,慢慢地舔着自己身上的毛恢复着:“那你就让那个和尚在龙游君房间里待一夜吗?你就不怕真出点什么事?就算没什么奸情,万一那个和尚要对龙游君不利怎么办呢?”
“不会的。”季千山摇了摇头,“他永远不会对师父出手。”
第四十六章
(四十六)
次日清晨,第一缕阳光刚刚跳出地面,寒气从地底蒸腾而上,凌云殿的檐角已经结了一层白霜,矮矮地贴在瓦片上,反映着阳光。
季千山昨天几乎就没睡,一大早就拎着小黑猫的笼子在方晏初的书房外面站着。早上寒气未退,一层寒气悄悄爬上笼子上的金属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结晶。
小黑猫等得不耐烦了,干脆爬起身子,弹出爪子对着笼子敲了两下,细碎的结晶随着他的动作扑簌簌地掉在地上:“我说,你不如现在进去吧,在外头等你就不嫌冷吗?今天可是霜降。”
天气确实开始渐渐冷了,而且冷得很快,前段时间他们从国外回来晚上还不用盖被子,就这么短短几天的功夫,夜里已经开始下霜了。季千山勾着笼子的铁钩子,垂着手沉默地站着,听见小黑猫说话也不回答,活动了一下手指又重新站到门口等着。
等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吧,只听得“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智清还是那身打扮,一身雪白,戴着一副圆框金丝眼镜,手中托着一串佛珠出来了,不过手上是多了两个东西,一个是关着赵婉婉的束缚咒笼子,另一个则是一个被磨得白亮亮的铸魂石。
季千山的目光首先被那道铸魂石吸引了,就算再没见识的人见到了那块铸魂石也得夸一句是好东西。通身雪白,光芒润泽,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的东西。而这种光芒在铸魂石里也就代表着这铸魂石里已经安放了一个灵魂,而且是一个极其强大极其赶紧的灵魂。
“我师父呢?”季千山不错眼地盯着智清手里的铸魂石问。
智清本来托着那枚铸魂石,听见他这么一问反而神秘一笑,将那枚铸魂石放进了自己的袖子里,又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根嫩绿的翠生生的小苗来,说:“我听说你们凌云殿有个修生机道的,是谁?”
“是我。”陆敬桥就像是踩着点儿来的似的,赶着这句话的尾巴从方晏初书房外的小门角上拐过来了,“智清大师有什么吩咐吗?”
这会儿正是晨光好的时候,陆敬桥踩着草上的霜一路走了过来,站在季千山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退后一步。两人一错肩的功夫,季千山就听到陆敬桥压低的声音:“小师叔很信任他。”
这一句话轻得就像是刮过耳边的一阵微风似的,季千山抬眼去看陆敬桥,他已经换了一副笑容。微笑的弧度缝在脸上了一样,迎着智清大师又向前踏了一步:“之前小师叔嘱咐过我们,让我们一切听智清大师的。不知道智清大师有什么事要让我做的?”
“大事倒是谈不上,”陆敬桥笑得好看,智清大师比他更好看。他本来穿得素雅,一颗红痣倒是像雪里红梅一样艳丽,这么一笑就跟冰上突然燃起一簇火似的,怪不得那些女施主都愿意为了他给兰若寺花钱,“我听龙游君说有一个高中女生丢了魂魄,现在这个魂魄暂时是还不回去了,但是人的□□不能缺魂太久,不然会把自己熬尽了的。我这里有一丛春天摘的小苗,你给这个魂魄的肉身种上,能吊住她的命。”
说着智清把那株春天摘的小苗递给陆敬桥,陆敬桥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捧在手里细看。这哪儿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小苗”啊,分明是一棵尘世木的幼苗。
尘世木这种东西,天下母株只有一株,那就是长在不周山上的那一株。尘世木性喜洁,虽然没有凤凰那种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的毛病,但对自己生活的环境也是极为挑剔。
凌云殿移植过不少尘世木的枝条,但只活了守山门的那一棵,剩下的全让方晏初做笔管使了。尘世木通灵的作用比引灵粉还要大,更何况尘世木是从太古到如今的活物,要是放在人身体里蕴养,一时半刻也不会枯萎,顶替一个凡人的魂魄也差不多了。
最令陆敬桥吃惊的还是智清居然可以空手拿着尘世木,尘世木却不枯萎。像他这种后天修炼的,尘世木会避开他身上的灵气,因为多多少少夹杂了一点煞气,拿在手里就直接枯萎。
而智清拿着的尘世木居然还是生机勃勃的,真是令人惊讶。
别人未必知道,但是陆敬桥跟在方晏初身边一千多年了,尤其是冥火之灾末期,兰若寺对凌云殿伸出援手,他没少跟兰若寺的人打交道。这位智清大师的所作所为可算不上什么君子所为,坦白讲,在陆敬桥看来智清勾三搭四的做法甚至有点有辱佛门清誉了。
“你是叫……小陆来着?”智清把尘世木幼苗交到他手上,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我记得上次见你,你还是个才不过百年的小妖精,跟在龙游君身边端茶倒水。才一千年,已经渡劫了?”
陆敬桥避开他的眼神,侧身让了让:“托您的福。我这就把这株尘世木给这魂魄的肉身送过去。”
“等等——”他还没走出去两步,智清一把抓住他的手,另一手指着陆敬桥身后的季千山,“你们家龙游君托付了我一件事,我这就去办,但是龙游君说我得带着这个孩子。”
“这……”陆敬桥犹豫了,他不禁转了转眼神,甚至向方晏初的房间内投过去一个希冀的眼神,他希望方晏初这时候能突然出来一下,替他解围,“季师弟是小师叔新收的徒弟,师弟要出去总得让小师叔知道。”
智清托着佛珠的那只手摆了摆,示意道:“不用了。你们现在就算叫龙游君,龙游君暂时也醒不了了。他已经将剩下的事情都嘱托给我了,我现在就得带着季千山走。”
“可是……”
陆敬桥要再拦的时候,季千山拉了拉他的胳膊,向前一步直视着智清道:“我跟你走就是了,不过我得带着我的宠物。”
他把手里的笼子举起来,笼子里是正瑟瑟发抖的小黑猫。小黑猫蜷缩在笼子里,努力地把脸埋在厚实的毛里,一边假装发抖一边小声喵了两声,等智清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才压低了声音跟季千山说话:“我刚才收敛存在感收敛得不够彻底吗?”
智清在前面带路,踏过凌云殿的门槛便拨弄一个佛珠过去,等出了凌云殿便连眼镜也不戴了,闲庭信步,健步如飞:“季千山,你跟你手里那只黑猫可真是王八绿豆都找到一块儿去了。”
他话里有刺,连头也不回地钻进兰若寺来接他的车里,沉着脸看着前面:“开车。”
“智清大师,我还没上车呢。”季千山把小黑猫往车里一扔,整个人在兰若寺的车门边站定了,扶着车门门框道,“等我师父醒了,他要是知道你连车都不让我坐,他会生气的。”
智清瞥了季千山一眼,冷哼了一声:“爱坐不坐,龙游君要是想起来你是个什么东西早把你赶出凌云殿了。”
“可惜他现在失忆了,只记得我是他徒弟。”季千山从容地躬身登上车,在座位上坐定,拉过安全带来系好。又向智清那边伸出手,手指在他的颈边擦过去,摸着小黑猫的皮毛,五指成爪将它抓出来,“他要是知道你背着他想杀我,还不止一次,你说他会不会生气?”
“你背叛了他,我是为他好。”
季千山将小黑猫安置在自己膝头,按住了它缓缓替它梳毛:“这个世上最不缺为他好的人了,可惜他一个也不要。倒是难为了你,除了他自己的记忆是他散圣人血自己给散没了之外,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记忆都被我挖了出来,谁也不记得世上曾经有个季千山。——只有你,你倒是还记得那些岁月。”
“季千山,你现在是正儿八经的血海之主了,你是魔道之尊。”智清平复了心情,将眼镜戴上,透过眼镜看季千山,“我现在不戴眼镜也看不见你了,原来只有方晏初我才看不透——他身上清气太浓。现在你也是了,你身上煞气太重。”
季千山笑笑:“算你有两分见识,我这也是苦心孤诣才得来的。”
智清又上上下下看了他一眼,沉默着转过了头,看着车一直往前开,离热闹喧哗的市区越来越远。车子的颠簸越来越重,四周突然冒出了几丛高大的灌木。他看着车里灌木枯枝纵横的影子问:“冥火之灾的时候你不在,那时候你干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