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千山拎着那一小包防晒霜回到凌云殿,周几道果然很开心。他一看见季千山拎的小包眼睛就亮了起来,那大嗓门恨不能把凌云殿的房梁挑了:“季师弟,小师叔!你们回来了!”
孔渠买机票的时候可是相当注意,他知道方晏初不能早起,从不敢买红眼航班。飞机上午十一点起飞,下午六点落地,等季千山和方晏初回到凌云殿正好七点半,收拾一下就可以吃晚饭。
他可谓是替方晏初两人考虑得周全,可惜错漏了一点,他忘了通知周几道了。
今天晚上凌云殿全体出去下馆子,根本没做饭。
“小师叔,今天陆师兄回来,我们为他接风去了。”周几道接过小包来悄悄塞进身后,小道童接过小包揣进怀里,一溜烟儿地跑到正殿后头的宿舍里藏起来了。
方晏初看得清楚,拦也不拦,随意靠在葡萄架下的石桌旁:“无妨。——你们出去吃饭是小陆请的吗?”
“是。”周几道咽了咽口水。
“吃的什么?”
“吃的……”周几道不说话了,揉了揉肚子,刚张了张嘴又被小道童截住话头。
小道童死低着头,噘着嘴也捂着肚子,颇为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哼,陆师兄请我们吃的素沙拉。”
听听这个名字,沙拉还吃的素的,连个鸡蛋都不放的那种素。
“修道者本就应该多吃素!”陆敬桥也低着头犯了错似的站在一边,周几道说话的时候他都不说话,只有在听到“素沙拉”三个字的时候才握起拳头,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护道,“吃素不但有益于沟通天地,而且能降血压和胆固醇!”
“陆师兄根脚是鹿才爱吃素的!”
“无论根脚是什么都应该吃素!”
“我是狼!”小道童都快哭了,瘪着嘴眼泪汪汪地看着陆敬桥,“哪有不给狼吃肉的道理,小师叔都没不让我吃肉!”
“这个……”陆敬桥突然没了词儿,狼要吃肉是多么天经地义的事情啊,“我也没不让你吃肉啊,只是你说要吃烤兔子嘛,兔兔那么可爱为什么要吃兔兔呢?”
方晏初坐在一边看着他们争论,心知他们也不是真的争论,无非就是今天晚上吃得不开心,在嘴上讨个说法罢了。换成是别的地方,几十年道行的小狼也不敢跟千年道行的陆敬桥一争长短。
“都别吵了,听小师叔的。”周几道高喊一声,清亮的嗓音通天彻地似的。
“既然你们精神都不错,那就把近五十年的账本翻出来晾一晾吧,也让我看看这
五十年凌云殿的营收。”
“好。”陆敬桥最先响应。对于晚上没给方晏初他们做饭,他应该是歉意最足的。一是因为他从小就在方晏初身边长大,骨子里跟方晏初亲厚;二是因为今天晚上他吃得最开心。
周几道应该是最不愿意翻账本的,为什么呢,当然是因为他给孔渠开后门打折了啊!
这本不是大事。孔渠是方晏初的朋友,按照他们两个的交情,方晏初白给孔渠点什么东西都是应该的。周几道自从进了凌云殿之后便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方晏初又万事不管。只要他一句话,方晏初直接把凌云殿送给他都不在话下。
但这件事坏就坏在,在方晏初根本不知道的情况下,周几道给孔渠打了折。
周几道心中惴惴,暗道:完了呀完了。
原来他还没修道的时候就曾经因为这件事吃过亏。那还是他十来岁的时候在二人转剧团,因为私自将团里的道具出借而被团长扣了工资,后来被团里的人明里暗里排挤出了剧团。
被扣工资他心甘情愿,毕竟是做错了,就应该受到惩罚,但是后来被排挤出剧团的遭遇,他却再也不愿意有第二次了。
“小师叔。”想到这里,周几道三步并做两步站到了方晏初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师叔,不用翻账本了,这五十年的账本都在我心里呢。”
周几道被排挤出剧团后,举目无亲,除了二人转又什么都不会,后来跳桥轻生时被方晏初救下,带回凌云殿。在凌云殿里,他吃得饱穿得暖,还被方晏初送去上学。周几道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心里门儿清。
因此周几道努力学习,考上了大学还读了硕士,是真的把凌云殿当自己的家来经营的。凌云殿就像是他心里的,别说五十年的账本,就算是百年历史千年家谱,他也熟记于心。
“周几道……”方晏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周几道摇了摇头:“弟子不知。”
“既然不知道,那你就去后山好好想。”方晏初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周几道身边,伸出右手轻抚他的顶心,“记住了周几道,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出后山。”
“弟子明白。”感受着头顶上落下的那一只手掌,周几道既依恋又敬畏。方晏初既是他的靠山也是他的师长,他尊敬方晏初又有些惧怕他。他茫然地低头答应,又抬起头来追逐方晏初的背影,“那我到时候应该怎么做什么?”
“到了那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方晏初的背影挥了挥手,示意他起来,“不必来找我,等你想明白自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师父,吃汤圆。”季千山适时地端着一只精致的瓷碗走了进来,白瓷烧得细腻光滑,仿佛能透过瓷面看见光似的,“飞机上师父就没怎么吃东西,一定饿了吧?”
方晏初看了一眼汤圆,摇摇头:“不必了,吃不下。”
“那师父就吃一个好不好,剩下的我替师父吃了。”季千山用勺子盛起一个圆滚滚白生生的汤圆,仔细地吹了吹,送到方晏初嘴边,“这虽然不是我做的,但也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呢,师父好歹尝一个吧。”
“你哪儿来的钱?”
“我挣的啊,”季千山脸上有些骄傲的神色,片刻之后又变成了可怜,“我也是挣了钱才知道原来挣钱有这么苦这么累。”
“你不必试探我,也不必给周几道求情。”
“师父为何不愿意给周师兄一个机会呢?”
方晏初伸手接过勺柄,轻轻咬了一口汤圆,黑芝麻的馅料如同黑玉似的涌了出来:“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有些机会他错过了,比赶上了要好。”
第四十三章
(四十三)
季千山一走就是七八天,算上出国之前各种收拾回国之后又在家里赖了两天,他一个高中生这一下就请了十来天的假。
请假手续还是周几道给他办的呢,理由用的就是最常用的那个——病假。
他这一“病”半个月也就过去了,等回到学校的时候正好赶上崇明一中期中考试。像所有重点中学一样,崇明一中虽然实行素质教育已久,但考试还是要考的,而且考得还很正式。
季千山来了之后基本上没学过东西,除了一点基础常识还会,别的什么东西一概不通。尤其是数学物理化学之类的,跟他原本的那些知识体系相去甚远,他只蒙着填了选择题,后头大片大片都空着。语文和历史成绩倒是还不错,但也跟优秀差了那么一点儿。
不负众望的,季千山光荣地考了个倒数,捏着卷子愤愤地趴在桌子上改错题:“师父,你说老师为什么要判我低分啊,我写的不好吗?”
方晏初正看一本古籍,从季千山的方向看过去也看不见书名,只能看见翻开的书页上有两张图画,方晏初一翻书,那一页就被翻了过去。
“师父你评评理,看看我写得好不好?”
他拿过来的是一篇作文,这本来是几科考试里他最擅长的东西。方晏初拿过他那篇文章来细读,确实字句精妙用典精确,因而点点头嘉奖道:“写的不错。”
“但老师只给了我二十分。”
卷子上没写具体分数,但学生们总有自己的办法能偷到具体的打分情况,更何况就季千山这个情况早被各科老师挨着谈了一遍话了。
“应该的。”撂下季千山的期中考试卷子,方晏初继续拿起手头的书翻了另一页。
这时候季千山才从他的手指间看见那本书的名字。那书的名字很怪,叫《隐子玄虚篇》。书名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一下子看见了,没过脑子又忘到脑后去了,只是听方晏初说他活该得二十分感到不服,赶紧反驳:“师父也觉得我这个写得不好吗?”
见他不依不饶,方晏初只能拿起试卷来给他仔细分析:“你写得不错,但是从立意开始就偏了。‘泰山不让细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不过是让你写宽以待人,没让你写些睚眦必报的观点。”
方晏初没经历过学校教育,但是看周几道读书也看得出来了,凡是作文不过是紧扣主题论证观点罢了,或抒发胸意或表达情怀,没什么难的。
但是对于他们这种修道人来说却有点难为人了,大概是因为卷子上的东西总号召一些宽容大度之类的,可在修道界与人斗与天斗,争斗才是常事,不争就要被人辖制。
更何况是季千山这样的人,他骨子里就没有宽容大度的那根弦儿,他不在试卷上写“人若犯我我杀他全家”的话就算是他克制自己了。就算是这样,他话里话外也带出一些“以直报怨”的态度,当然得不了高分了。
“哼,宽容有什么好的?”季千山翻了个白眼,“斩草不除根必留后患。我偏要写睚眦必报。我偏不要让,是我的谁也争不走,老天也不行。”
方晏初手里那本《隐子玄虚篇》才看了不过十几页,他就觉得困了,又看了季千山的一篇文章,打了个哈欠:“呵——你这观点也不算错,过来,我给你改个成绩。”
说完那卷子便自动飘到他面前,他伸手抓过身边的朱笔来大手一挥在上面改了个“58”分,作文一共只有六十分。
季千山拿在手里反复欣赏了几回,笑完了还犹嫌不足地问:“师父能告诉徒儿,余下的两分是怎么扣下来的吗?”
“一分扣在你写字太差。”
季千山的字算不上差了,只是不适应用签字笔书写,故而写出来的字大小不一,高低错落,说得好听了是有板桥之美,说得不好听了就是七零八落。这一分是扣得明明白白的了。
“那另一分呢?”
“另一分是你太过偏激。”方晏初双指弹了弹那张卷纸,恰好弹在一个“死”字上。修道者修道的路既是争也是不争,争是为了不争,不过是在人道和天道之间找平衡罢了,中庸之道有时候也好用,“小小年纪就生啊死啊的,不知道是在哪儿学的。”
收回卷纸,季千山把语文那科放了起来,一边给方晏初手里的朱笔收在一边,一边拿起《隐子玄虚篇》指着上面的图画说:“都是师父教的。——师父看的是什么书,这上面画的是什么?”
“你自己看。”方晏初把书放给他,大大方方地任他看,“看得懂吗?”
《隐子玄虚篇》上的字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缺一笔或者多一笔,又或者根本不是个字,连读也连不成一个句子,抄录的笔迹又草,文字内容几乎完全辨认不出。
图画倒是清楚明白,一条大路分两遍,路旁荒草萋萋,黄泥遍地。再一下张就连荒草都没有了,路旁的地基裸露着,地上满是瘦骨嶙峋的饿鬼似的人,人身上满是野兽的爪印。
再下一张图,就连野兽都是干瘦干瘦的,野狼肩胛上的骨头几乎要透过毛皮突出来,毛发虬结,显得又脏又乱。那只狼后腿微曲,呲着獠牙,尖利的狼牙上黄绿色的涎水滴在地上,它的前腿向前伸着,紧紧地扒着地面,双耳直立,眼神混沌,紧紧地盯着书外的世界,仿佛就要扑上来似的。
“这图画得不错,好像是照着真正的地狱来的似的。”季千山把书还给方晏初,斜觑一眼方晏初的神色,小心地问,“这地方这么凶恶,师父去过吗?”
不知道是不是没听出来季千山的试探之意,方晏初没有否认真有这个地方,只是摇摇头道:“没有,这样的地狱就连阴差也没见过。”
“什么地狱?也让我瞧瞧?”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来人的声音不比周几道高亢嘹亮,也不比陆敬桥温和有礼,只是清亮得像个少年公子似的,从声音里就流淌着一股子风流韵致,只让人怀疑是不是哪家的风流公子出游。
季千山下意识回头,却见一个眉目如画的僧人自顾自推开门迈了进来。这僧人一身雪白的道袍,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杂色,就连一双鞋子也是雪白的,不沾半点灰尘。
白袍僧人的手心里托着一串檀香珠子,踏进门槛便拨过一颗,迈过玄关又拨过一颗,直到了方晏初书桌边上才停了下来,眯着眼瞧了瞧:“哎呦,我说你这屋子里两个人说话呢,合着还真有两个,阿弥陀佛。”
他拿着佛珠在面前做了个佛礼,季千山这才看见他的左眉中隐藏着一颗红痣,衬着一身雪白僧衣,竟显得妖异横生,半点不像佛门中人。
“智清,你双眼还没好吗?”
智清再行一礼:“视物还是不大清楚,方兄见谅。”
“你还是配副眼睛好点。”方晏初对着朝房梁柱子行了个礼的智清说道。
“配了。”智清果然从僧衣的内襟里掏出一副眼镜来,摸索着戴上了,单手扶着眼镜腿儿道,“倒是这个镜框不太好,回头让我的徒弟们换一个去。”
他戴的眼镜是圆框的,用金丝绑的镜框,眼镜挡住了他那一颗红痣就挡去了那一分妖异,显得有些斯文了。但是配上他一副风流浪子的嗓子,便变成了斯文败类,着实不太符合他大师的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