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肘撑着头,季千山保持了一路的沉默,小黑猫几乎要以为季千山睡着了。过了好大一会儿,季千山才回答道:“有事。”
智清也没指望他的回答,只是听他出了个声确认他在听,就继续说下去:“冥火之灾的时候,龙游君一方面疲于应对冥火之灾,另一方面又要弹压反对他的众族。听说你出了事之后,他曾杀上蓬莱,后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被天道降怒。他将一身圣人血尽归大地,四肢撑住天地,从此便是天地支柱,调停天地,世间万物之声尽收耳中。”
他正说着冥火之灾中方晏初的功绩,季千山斜倚在车门边上,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透明的窗子上渐渐爬上冰冷的寒气,在窗上结出一层层的冰花。万籁俱寂之时,季千山想:“聆听万物之声,他晚上睡觉会不会不安稳呢?”
第四十七章
(四十七)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季千山带着小黑猫和智清离了凌云殿一路往北,直奔西北而去。凌云殿内,陆敬桥接了尘世木的幼苗捧着往赵婉婉的肉身那儿去了,当家的大掌门周几道被方晏初一道禁令封在了后山,短时间内是出不来了。
凌云殿就剩下一帮还没入门的道童和一个本来应该在书房里好好地待着的方晏初。
之所以说本来应该,是因为从昨天晚上季千山从方晏初书房里出来之后,方晏初房间里就再也没出来过什么人,就连那个智清都是等第二天太阳出来了之后才出门的。
如果没出什么差错的话,早上九点到十点之间就是方晏初日常醒来的时间了。小道童端着饭碗在外头等了好久好久,直等到日头高上,天近正午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送完尘世木回来的陆敬桥刚迈进院子就看见小道童顶着太阳站在院子里,深秋时节天气较凉,就连陆敬桥这样的妖都琢磨着换衣服了,这小道童还是一身单衣,从早上站到现在冻得嘴唇都发抖了。陆敬桥戳了戳他:“站在这儿不冷吗?”
“陆师兄,”小道童下意识地回过头,看见他又猛地一低头,“我,我给小师叔送早饭的,但是等了这么长时间了,小师叔好像还没起。”
陆敬桥从他手里接过盛早饭的盘子,抬抬眼皮悄悄看了一眼书房窗子:“还没起?——小师叔大概是有事,你先回去吧,这儿交给我就行了。”
“是。”小道童恭敬地拱了拱手,缓缓退了两步之后转身就跑,陆敬桥依稀还能听到小道童小声的抱怨,“再不回去没午饭吃了……”
陆敬桥回身望了一眼小道童的背影,眼见他一溜烟跑远了,才多走了两步走到方晏初的书房门口,屈指成拳,轻轻扣了扣书房的门:“小师叔。”
“小师叔,该吃午饭了。”
屋内寂静一片无人回答,他四处看了一眼,自己推开了门,边推边念:“小师叔保佑小师叔保佑……”
方晏初的书房既简略又奢华,简略是说他这书房摆设简单,一套桌椅并一张沙发,书桌上文房四宝一套,墙上挂着一张宽幅的山水。
说奢华话就长了,那张沙发来头倒是不大,但那套桌椅是整棵黄花梨打的,别说现在的世道,就算是千年前,找这么粗的一棵海黄也是难上加难;桌子上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一个赛一个的讲究;最讲究的还是墙上那张山水画,画师名讳已不可考,但笔触细腻,挥毫泼墨见无一不精致,作为艺术品欣赏就已经是难得的珍宝了,更何况这山水还是一件法器呢。
这山水名为万里江山图,是麒麟一族的镇族之宝,别的效果类似空间储存之类的就不说了,最为难得的是万里江山图实际上是一幅消灵之图。世间有灵者皆有言语,言语上达天听,天道才能根据世间万物做布置。这世上自有诸多珍宝足以倾听万物之声,却少有什么灵物是能不发出声音的。
万里江山图就是这么一个稀罕物件,身纳万物却寂静无声,最是宽容和善,跟麒麟一族的瑞气祥和一脉相承。
这书房陆敬桥也进来过千遍万遍了,见惯了屋里的摆设。此刻却是不同寻常,书房中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地布着许多红线,蛛网似的占满了整个空间,每一根线上都有一个指腹大小、莹润光洁的白色珠子自如滑动着。虽然红线细密,一根紧挨着一根,但几近上千颗白色珠子就像是紧密契合的齿轮一样,转动自如毫不相干。
这一幕不细看还好,陆敬桥细看之下吓了一跳。那白色珠子不是旁的,正是人骨头打磨出来的骨珠,因为盘磨得多了才显得晶莹闪亮。
在几乎挡住视线的红线之后,方晏初双腿盘坐在正中,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
闭着眼睛的方晏初比起平常更有一种不可冒犯的宝相庄严,仿佛九天神佛似的,在骨珠围成的诡秘的红线之中,仿佛周身也燃起了红光一样。陆敬桥这才发现,其实方晏初的脸是带着温度的,沉下嘴角来的时候是冷的,像一尊雕像。平时的方晏初也不笑,但是他的眉目是温的,就将脸也暖温了。
陆敬桥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犹豫之下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左手搭右手执弟子礼:“不好意思,冒犯了。”
往后退了两步,陆敬桥端起饭菜来转身走了出去,走出去之前还不忘把院门带上。
其实方晏初是醒着的,但是又不是完全醒着。
圣人血是当年他自愿散出去的,为的是平息冥火之战对神州大地造成的影响,但着血散出去就不好收回来。没有他的灵魂带领,智清要是想收圣人血可谓是大海捞针,估计就算是把赵婉婉拖死了也找不到。于是方晏初将自己的三魂六魄都交给了智清,将魂魄寄居在铸魂石内,由智清带出去。
智清带着方晏初几乎百分之九十的魂魄,再找一滴血不是闹着玩一样?
智清本想带着方晏初一起去找圣人血来着,但是如今方晏初不比往常了。他刚从国外回来,又收服了一只梦魇和一个东海之精,就算是当时没出什么事身体也是严重亏空,再想长途跋涉是不可能了。再者道门组织死了一个外门长老,却也从没放弃过针对方晏初,这时候方晏初若是频繁出国,恐怕道门组织要生出许多变故来。
所以方晏初这里留了一魄在身体里维持身体机能,屋子里的阵法也是智清怕他出事连夜为他设置的。方晏初的这一魄既清醒着,也沉睡着,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师父,师父?师父!”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了方晏初的沉思,“师父怎么这就睡着了?是困了吗?”
眼前的场景一时之间都换了天地,他正坐在凌云殿后山的桃花林下,手握着一卷书,手指还停留在书页上。眼前是一个大号的季千山,这个季千山起码有人类二三十岁的样子,正端坐在自己对面低头看着同样的书籍,虚心求问道:“师父还没说这‘玄虚’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世间真的有另一个世界吗?”
“啊?”方晏初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自己手下的“玄虚”二字出神。这情况,是自己真正经历过的记忆吗?
“师父怎么心不在焉的?是不是那个和尚跟师父说什么了?”季千山将书卷放下,手上端着一只莺鸟。那莺鸟灵巧得紧,一看季千山放下书,就嗖地一声飞了出去,先后衔来两只玉杯,爪子抓着紫砂茶壶点了两下,将两只玉杯分别放到了两人面前,“那和尚对师父不安好心,师父应当避着点才是。”
鬼使神差地,方晏初端起茶杯,低头说道:“智清是西方佛门的大弟子,有超脱红尘的慧根。”
“哼,”季千山在暗处撇撇嘴,看见方晏初的眼神又端正了神色,“智清大师自然有大智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可以成佛却要拒绝西方佛门的接引,焉知不是留恋红尘的缘故?——嘶,这小雀儿怎么啄人啊?”
莺鸟早就会说话,这时候扑棱棱飞了起来:“谁让你说智清师父坏话了,活该。”说完就盘旋两圈,从两人头上飞走了。
“师父,她是智清点化的,当然向着他说话。——师父自然向着我说话是不是?师父快告诉我‘玄虚’的事情吧。”
“你别急,我想想。”
关于“玄虚”,季千山所知道的世上就只有这么一本《隐子玄虚篇》写到了。这上面推断,“玄虚”是除了此间世界的另外一个世界,内间没有日月饿殍遍地,活像是人间地狱,所以又名“玄墟”。
季千山好奇心旺盛,忍不住问:“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吗?——血海已经是万物不生了,还有什么地方比血海更荒凉?”
“千山,你在血海的时候知不知道,血海的另一边是什么?”方晏初将玉杯倾倒干净,又打开紫砂茶壶的壶盖看了看,“——该加水了。”
季千山赶紧站起来,接过茶壶,往壶中注入沸水:“我来吧。师父不是说以后要教我做饭、炒茶吗?我愿意学!——血海的另一边也是人间界啊。”
“我不是说对岸的地方,我是说血海底。血海生来为承担世上肮脏罪恶,你生于血海见过血海底下是什么样的吗?”
“血海底……”季千山陷入长长的思考中,他生出灵智与方晏初密不可分,可以说是方晏初踏进血海他才有的灵智,要说血海他未必就了解每一寸土地,思考了一会儿,季千山摇头道,“血海没有底。”
“不对。”方晏初转动着手中的玉杯,看着杯壁上刻的几个大字。那是玄天君还在时为了练手刻的,送了他和孔渠一人一个。
孔渠那个是跟玄天君自己的出自同一块籽料,分别刻了“莫失”“莫忘”,后来玄天君不在了,“莫失”和“莫忘”都被孔渠在发疯中扔了,现如今只剩下方晏初的这一个,写着“赠友人”。
方晏初将杯中的剩茶一饮而尽,说:“血海底就是‘玄墟’。”
第四十八章
(四十八)
“小师叔。”
时近傍晚,方晏初安静了一天的书房外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影。来人是个不过堪堪总角之年的小道童,一身简简单单的衣服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凌云殿里这样的道童多得是,有些是草木鸟兽不小心成了精,就留在了凌云殿。有些则是真正的人类小孩儿,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办法找到父母,于是也留在了凌云殿。再加上周几道管家之后,善心大发,凌云殿里没有小孩儿都要去外面抱养一些来,所以凌云殿里这个年纪的道童并不少见。
平时很少有道童来方晏初的书房和卧房外,只有负责膳食的那么一两个才会过来,旁的人都好像有点怕方晏初似的,从来不主动往他面前去。
小道童在方晏初的书房外站定了,屈指扣了扣门,口中试探着叫方晏初:“小师叔你在吗?”
这句话仿佛也就是个形式,不等里头有人回答小道童就伸手开门。
红线纵横,骨珠游走。
“呵呵,”小道童非但不惧,反而迎着红线迈了一步,伸出手来拨弄红线上的一枚骨珠,“流沙阵。先留后杀,既保全了佛门的体面又能达成自己的目的,还真是那个妖僧一直以来的手笔。”
被他压住的那枚骨珠颤巍巍地停留在原地,随着这一枚骨珠的停滞,其他骨珠也一并停了下来,齐刷刷地转了个身。骨珠上的另一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被黑色的墨迹画上了一只半睁不睁的眼睛,千枚骨珠同时转过来的时候珠子上的眼睛猛然睁开,齐齐望着贸然闯进来的小道童。
迎着居高临下的千枚佛眼,小道童反而勾起唇角不在乎地笑了笑,松开骨珠:“都是真佛逝世留下的舍利子啊,可真是下功夫。——可惜了,真佛舍利子只驱魔,我只是个仙。”
话音刚落,小道童摇身一变,便变成一个高大清秀的男人。那男人在半空中凭空一抓,手中便多了一把金光闪闪的剑,挽了个剑花他迎着流沙阵径直走上前去。
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那细密的像是蜘蛛网似的红线压根一点都没能拦住他,反而被他两三下就避开了。漫天星辰一样的骨珠霎时间同时停下,佛眼先是睁开盯着他看了一眼,然后正中的墨色便在骨珠上氤氲开来,就像是佛眼猛然睁大,整个骨珠都变成了佛的眼珠似的。先是颤巍巍地摇动着,然后便是不可控制的大动,霎时间屋内碰撞声“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根本没管流沙阵的动作,来人三两步便迈到了方晏初面前,伸手抓住方晏初的衣领,右手的剑当空作势要斩——
“嗡——”剑身突然一声嗡鸣,在他手里一个劲儿地颤动着,任由来人抓得手背青筋暴起也没有落下一丝一毫。
“他都不信天道了!”来人咬牙切齿地将食指伸到剑身上一抹,鲜血瞬间就随着凹槽流了进去,“你还认他当天下剑修的老祖宗?!”
嗡鸣的剑身终于渐渐停息下来,乖顺地落在来人手中。他抓起手里的剑高高举起,对着方晏初的身体捅了下去。
金光入体,方晏初“噗嗤”一口血喷了出来,双眸缓缓睁开,双目无光地看着他。
“龙游君!龙!游!君!你不是圣人吗?你怎么不起来反抗啊?!”
方晏初只剩一魄在体,对外界的任何声音都没有反应,只是抬起右手来覆在自己腹部的伤口处。这一剑毫无保留,几乎将方晏初捅了个对穿,血从伤口处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一瞬间就将方晏初的手染得通红。
他嘴角挂着鲜血,双目无神地望向前方,左手依然伸出去同样抓住来人的衣领。只不过他这一抓同自己脖颈间的那只手差别可太大了,他已经脱力,手指简直就是挂在那个人衣领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