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殿内。
这只豹子一扑出来,对着商浮梁的脖颈便咬,煞气凝成的牙齿比活豹子的牙齿还要尖利三分,齿尖上依然带着涎水似的煞气。商浮梁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晚了,豹子已经结结实实地咬住他颈侧的血肉,鲜血瞬间溢满了豹子的牙齿。
“这是什么东西?!”商浮梁匆忙抵挡,神色惊惶,“方晏初你私通魔道,妄为天道圣人。”
方晏初脸色苍白,什么动作都没有,只双手抚摸在豹子的皮毛上,轻轻拍打着。豹子仿佛受了鼓励,下口更重,一口便将商浮梁的脖颈咬断。商浮梁瞪大了眼睛看着房顶,身子逐渐变得透明,一会儿就化成一股灰被风吹散了。
见商浮梁的化身散了,豹子扔下商浮梁转身缓缓踱步到方晏初面前,健硕的尾巴圈住他的手腕,前爪搭在他腿上,漆黑明亮的眼睛里霎时间蓄满了泪水,呜咽地蹭着他的手,低声叫道:“好久不见,师父。”
第五十章
(五十)
“噗——”
商浮梁一口鲜血喷出,雪白的地毯霎时间被鲜血染得通红。
他身边守夜的小童猛然惊醒,一把扔下手中持着的拂尘扑上来:“商师兄!商师兄!你没事吧?”另一边连忙掀开盖碗倒了杯水送上去,“快喝口水漱一漱。”
“咳咳咳,”商浮梁呛咳两声,推开小童的手接过茶盅饮了口茶,在口中漱了漱吐了出来,又连咳了十几下才逐渐缓了过来,“再倒一杯来。”
小童拎着水壶又倒了杯茶给他,单手抚摸着他的脊背关切道:“商师兄,你没事吧?”
“没事……”抹了抹嘴角的血,商浮梁按着小童的背站了起来,又伸手将小童拉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小童低垂的顶心,突然猛地一把掐住了小童的下巴,将他的头抬起来,“我不太记得了,你叫什么来着?”
“商师兄怎么忘了?”小童有些害羞地红了脸,“还是商师兄赐名给我的,我叫晏明。”
商浮梁合上眼睛仿佛是在回想着他的名字:“晏明?你还有个哥哥?”
“是啊。”小童被他捏住下巴不好回话,含着一口口水含混地说道,“我哥哥叫晏初。”
松开小童的下巴,嫌弃地甩了甩手,商浮梁面沉如水地命令:“把你哥哥给我叫来。”
“商师兄,我哥哥今天……”小童晏明犹豫了半晌,才咬咬牙鼓起勇气说,“我哥哥今天不值夜。”
“我管他值不值夜,你只管把他叫进来就是了。怎么,你觉得我是重修上来的,不配使唤你们两个了吗?”
好像是惧怕到了极点,晏明“扑通”一声跪下了,伏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您息怒您息怒,我这就叫去,这就叫去。”
来不及说完,晏明就跪着爬到一边,拿起拂尘就一瘸一拐地跑了出去,拂尘的麈尾在他身侧甩来甩去。
商浮梁遥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把目光收回来时刚巧扫过自己面前的一滩血迹,想起自己在凌云殿被一只煞气凝成的豹子咬断了脖颈便气不打一处来。挥手扔了手里的茶盅,任由茶水泼了一地,他踢开脚边的交椅狠狠地踩了两脚,恨得牙根直痒痒:“方——晏——初——”
他话音刚落就见外面匆匆忙忙地跑过来一个跟晏明差不多身量的小童,只是略高一点儿。来的时候还没穿好衣服,一边推开房门一边拉着身侧的衣带系衣服。来人刚进屋子便“扑通”一声拜倒在地,膝行爬到了商浮梁面前:“商师兄有事找我?您尽管吩咐就是了,晏明还小,要是冲撞了您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看见有人进来了,商浮梁转身拉起那把倒落在地的交椅,拍了拍土便坐了上去,朝他招了下手:“晏初,你过来。”
晏初便又向前爬了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身体前倾,缓缓地将头靠在商浮梁膝上:“商师兄。”
“晏初啊,”商浮梁抚摸着晏初的头发,像是抚摸一块质地上乘的缎子,“你的头发又长了两分。”
晏初僵着脖子,一点都不敢用力,生怕靠得太实了惹得商浮梁生气:“商师兄嘱咐的,我一句都不敢忘。您说过不让我剪头发,我就再也没有剪过头发。”
“你倒是听话,只可惜——”商浮梁突然伸手掐住晏初的后脖颈,抬起他的下巴。
晏初像只猫儿似的瑟缩了一下,声音都抖了但还是大着胆子问道:“商师兄觉得哪里可惜呢?”
“可惜你胆子太小,一点儿也不像他。”
不是第一次听这句话了,晏初低眉顺眼地听着,看着自己眼前的商浮梁道:“商师兄见到龙游君了?”
“见到了,”随手把晏初丢开,商浮梁将手收回,捞起一条帕子来慢慢擦着手,嫌弃地看了一眼手帕,“就是没能杀得了他。”
“商师兄是不愿意杀他吧?”
“你说什么?”
“呵呵,”晏初被他推了个跟头,好容易才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走到商浮梁身边,依然从一边捡起来商浮梁之前用的茶杯,倒了杯铁观音给他,“要是商师兄能下定决心杀他,又怎么会留我和晏明兄弟二人在身边呢?商师兄整天看着仇人的脸难道就不觉得厌烦吗?”
“仇人的脸……”商浮梁端着茶盅在手里细细把玩着,余光扫过晏初的脸。晏初的脸同方晏初有八分相似,剩下的两分全在气质,方晏初从生下来到现在都是众人捧着的,身上自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气质。而晏初就不一样了,大概寄人篱下惯了,身上总有种瑟缩的小气。商浮梁笑了:“你也太高看你和晏明了,你们怎么配跟人家圣人比?”
晏初道:“我们当然不跟龙游君比,我和晏明从来也没起过这种心思。商师兄生前也跟我们说,要我们别和龙游君比,龙游君有龙游君的责任,我们有我们的气运。怎么商师兄死去活来重修一遍就变了?”
警觉地抬了抬眼,商浮梁问:“你说我跟从前不一样了?”
“我和晏明是商师兄找过来的,不管商师兄当年有什么目的,蓬莱仙山愿意接纳我们一介平民是我们的福气。虽然商师兄给我们喝了药让我们从此不能再长大,我们也感谢商师兄。”晏初的眼圈已经红了,一颗泪在眼眶里打转,“商师兄从来对我们也客气,从不叫我和弟弟受一点委屈,当年龙游君杀上蓬莱师兄也是最先让我们躲起来的。”
听了他的话,商浮梁把那杯茶一推,讽刺地笑了笑:“你们会错意了吧?当年我为什么找你们,你们自己心里没数吗?因为你们长得跟方晏初一模一样,就算天地再生一个方晏初也没有你们这么像的了,所以我给你赐名晏初。我不让你们受委屈不是因为怜惜你们,都是因为他。你知道吗?是因为他。”
“我们印象中的商师兄,是个正人君子,光明磊落。从来没因为爱慕龙游君耽误过蓬莱的任何事情,当年在龙游君剑下也是含笑赴死。”
“我爱慕他?”商浮梁挑眉,“没错,我确实爱慕他,但是我重修一趟,喝了孟婆汤,前尘尽望,现在对他只有恨没有什么爱慕可言了。——滚吧!”
把晏初轰了出去,商浮梁自己掀了茶盅转身回到自己身后的桌案前。桌案上按照旧例摆着文房四宝,连带着烧香的一只八角香炉。香炉里的香都已经烧尽了,只有小小的一摊灰烬,商浮梁用金色小汤匙舀出一点沉香,吹一口气就点燃了沉香。
点燃之后,商浮梁屈指敲了三下桌面,然后将香炉九十度旋转。只听得“咔哒咔哒”两声脆响,他背后的书架突然裂开一道口子,龙吸水似的冒出来一股风,将商浮梁卷入墙壁之中。
风过之后,屋内空无一人,书架完好无损,就连点燃的沉香也渐渐熄灭了。
“哒,哒,哒……”
漆黑的楼梯里,脚步声格外明显。商浮梁熟门熟路,越走越往下,连灯都不用点转了个身就进了一个房间。房间里只放着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照亮,夜明珠下衬着鲛绡,微亮的光照之下墙壁上黄纸朱砂写的符咒一个接一个,贴满了整个房间,把房间贴得像个鬼屋似的。
从光芒阴暗处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杀了他了吗?”
“没那么好杀。”商浮梁回话,“你着什么急啊?”
那声音又说:“怕不是不舍得下手吧?”
“我不舍得下手,不如你亲自下杀手的好。”商浮梁讥笑道,“你不是练了个封泪之魂吗?最后还不是被他轻而易举地就拿住了?”
“是我大意了。”沙哑的声音从暗处露出真身来,他浑身上下一身都是黑色,就连头上都罩着黑色的帽子,唯有一双手枯枝似的,骨头外面皱巴巴地绷着一层皮。五指中有三个都是残缺的,只剩两指伸在外面,比枯树枝还像枯树枝,“我没想到他现在还有这种实力。”
“你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现在他把他身边那个鹿崽子叫了回来,又收了个来历不明的徒弟,我恐怕事情有变。”
枯树枝操着那一口沙哑的声音又答道:“陆敬桥倒是好对付,他修的是生机道,又看中方晏初,使两个手段让地府那边出手就行了。——那个什么徒弟,你查清楚是谁了吗?”
“不清楚。”商浮梁摇头,“只知道是今年刚来的,就奔着方晏初来的。来了就拜师父,偏偏方晏初就收了他。他从来不收徒弟,不知道看上这野小子什么了。”
“收徒弟,可是要谨慎啊。”
“是啊,要是像参天君一样收一个你这样的徒弟,学到了本事就叛出师门,亲手屠师;又或者像是魂宗那样,偌大一个宗门愣是被你挑拨散了,那可是得不偿失了。”
对商浮梁的调侃,枯树枝不为所动,反而从斗篷下漏出一丝满足的笑来:“呵呵,谁让他们太蠢呢?”
第五十一章
(五十一)
是日清晨,正值霜降第三天,好像天空中本来就有个按钮似的,“啪嗒”一按,天气就骤然转凉。
院子里的秋菊已经开了一茬,这一茬正好赶上天气不好,各个顶着寒霜,身披一头白毛,婷婷立在院中,等着人护持。陆敬桥跳着脚窜进了方晏初的院子,路过这一从秋菊随手撒了一把灵气。生机道的灵气一粘在身上就被菊花吸收了个干净,他们舒展了身躯,从寒霜下抬起头来,把霜当成发钗发簪一般挺立着。
“小师叔!”陆敬桥好容易跑到方晏初的书房门口,本想像往常一样推门进去,想到他屋子里的红线穿梭,立刻就收住了脚,改成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地肃立着,“小师叔醒了吗?”
不出所料,屋子里依旧无人应答。他刚想离开,转身的时候余光扫过门口,却发现了书房的门已经开了一个小缝。鼓起勇气推开门,陆敬桥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如果说蜘蛛网似的红线阵被烧掉还算是正常的,那几乎上千颗骨珠不翼而飞就不太正常了。这些还算了,毕竟跟在方晏初身边上千年这点小场面终归还是见过的,但是这个煞气凝结成的豹子怎么跑到小师叔怀里去了?
“喵~”
看着靠在方晏初怀里的黑豹,陆敬桥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喵?你喵什么?你是个豹子!你不是应该在什么非洲草原上撒腿狂奔以展示你健美的身姿吗?为什么像只猫似的缩在人家怀里舔毛啊?
天呐!魔族是不是要完了?这种级别的煞气成精也放出来乱跑?
陆敬桥秉承着自己草食动物面对肉食动物的谨慎,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那豹子的行动。豹子早在陆敬桥刚打开门的时候就直起了上身,两只耳朵警惕地竖了起来,尾巴轻轻抚过方晏初的手背。
陆敬桥越观察越觉得不对劲,那只豹子好像不是在舔自己的毛,而是在舔他爪子下面的一部分,证据就是他的下巴上还蹭着一丝鲜血,而整个豹子身上一水的都是黑色毛发,没有什么地方沾着鲜血。
他尝试着往屋子里迈了一步,就这一步就像是打开了这只豹子的开关似的,豹子整个瞳孔都竖了起来,紧盯着陆敬桥的动作,双爪也渐渐从方晏初身上挪开落在椅子上,抓着椅子的木制椅面弹出尖爪。
就在豹子挪开爪子的下一刻,陆敬桥刹那间捕捉到了方晏初身上的血液,瞳孔猛然紧缩,霎时间只有一个念头充斥在他的头脑间——小师叔受伤了!
方晏初不是没有受过伤,陆敬桥也不是没见过他受伤,但是次数太少了,少得陆敬桥只能想起来一次最为凶险的。
那是冥火之战中期,经过了早期的互相试探和勾心斗角,中期的战局其实非常明朗。冥火之战最初来源于血海边上的一座火山喷发,火山喷发通常被认作天道在自行调整的象征,但是那一次格外不同。
方晏初作为天道圣人,本来是负有沟通天道以示预警的责任的,但是这次火山喷发实在来得突然,天道没有任何预警。时值青龙族海祭,青龙族近乎半数成员丧身火山之下。凌云殿与青龙族旧愁新恨,青龙族长一气之下非要上凌云殿讨个说法。
没想到,方晏初还没来得及给青龙族一个说法,就有人从火山内部发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某些火元素。火元素与世界灵气连带着血海煞气一结合,便成了从没有人见过的火魔。火魔最初生成,谁也没有对抗的经验,一时之下不管是人还是仙、神还是魔,都被打得节节败退。
青龙一族首当其冲地成为了火魔的受害者,青龙族也是第一个举起反抗大旗的人。连带着凌云殿因为负有连带责任,也跟着上了冥火之战的战场,有了方晏初这么一个带头人,反抗之火自然遍地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