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燃吐吐舌头,“小气鬼。”
“你以后再造次,朕……我就贬你去幽州。”
“以后啊……以后再说。”
其实他没有以后了,连明天,他都要诚惶诚恐地祈祷着。
天色渐暗,薛燃带着顾昭游逛了整整一下午,吃遍了帝都城内的美食,买了很多有趣的小玩意儿,似乎要把一辈子的快乐都储存在一天之内。
最后,两人来到月老庙。
“这是今天最后的行程。”顾昭要来了一块许愿牌和一支毛笔,郑重其事地写上,“薛燃顾昭”,中间特意画了一颗浪漫的爱心,“等我挂到这棵姻缘树上……”
“不许挂。”顾昭抢夺过那块牌子,从中间拗断,狠狠砸在地上,他似乎仍不解气,朝着断成两块的牌子一通猛踩,踩完后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襟,顾自去拿属于自己的许愿牌。
地上,被弄脏又满是刮痕的许愿牌,一颗碎掉的爱心,左边写着顾昭,右边写着薛燃。
“真是的。”薛燃想笑,裂了裂嘴,发现喉咙有些苦涩,继而一股血腥味自喉咙底涌出,喷在了地上,薛燃偷偷地擦掉嘴角的血迹,小心翼翼地拾起许愿牌,用衣袖细心地擦拭,怎么擦,都还是乌漆麻黑的脏,擦到最后他只得把许愿牌捧在手心里,捂在心口上,“扔了便扔了,何必践踏它呢?”
不喜欢就不喜欢,单相思的爱恋注定比尘埃更贱。
薛燃听到脚步声,起身后悄悄地把木牌藏进了衣兜里,就算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可对他来说,他能拥有的只有这份念想了。
“顾昭柳彦霖。”顾昭写下的字,“这才对嘛,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脸色怎么这么白?”顾昭这才注意到薛燃的病态,看了看天色,道:“回去吧。”
“等下。”薛燃不死心地又写上“临渊羡鱼”四字,挂到了树的另一边。
“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挂在我旁边?”
“秘密。”
“大胆奴才!给朕说清楚!”顾昭追上去要打,薛燃跑得及时,他们仿佛回到了幼时,那时的顾昭还只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扶弱抑强,那时的薛燃不过是农户家的放牛娃,天真烂漫。
入了朝堂,有了地位,权势,一切都翻天覆地地改变。
顾昭,你怎就不信我的忠心和真心,兵权我不要,天下我助你,多肮脏的活我都接,我的命都能给你,我快要死了,你为什么连豪牦的温存都不愿施舍给我?
“阿昭……好冷……”昨夜回到太宰府,薛燃便合衣睡下,本以为今早不会醒来,幸好……老天对他最后的仁慈尚在。
“今天我们去桃山,漫山遍野的桃花,美艳不可方物。”薛燃成功把顾昭带出了皇宫。
顾昭斜睨道:“改天再去吧,我看你无精打采的,有病就要看,逞什么强。”
薛燃打起一万份精神,“不,就要今天,君子一言九鼎,你……咳咳,咳咳。”
顾昭帮着拍背,当不小心碰到薛燃手背的时候,顾昭诧异道:“你的手好冰。”
“没事,我是打不死的薛燃,快看,前面粉色的树海,便是桃花。”薛燃把头探出车窗,故意扯开话题。
远山粉黛,似云彩斑斓,桃花春色暖先开,紫陌红尘拂面来,花开半朵,含苞待放,花开满枝,艳压群芳,行走在桃山上,沐浴着芬芳馥郁,目光所及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沉醉又何妨?
顾昭折了一枝桃花,拈在手中,他浅笑不止,眉目含情,充耳琇莹,会弁如星,一袭白衣,恬静且温善地玉立在桃粉下,惊艳了薛燃一世的时光。
“公子,能陪我坐会儿,聊会天吗?”薛燃不抱期望地道。
顾昭竟然同意,并且恶趣味地把花插在了薛燃的头上,“哈哈哈哈,花姑娘。”
“好看吗?”薛燃腼腆地问到。
顾昭道:“丑死了,拿掉拿掉。”
“戴着吧。”薛燃突然身子一软,有点虚弱地倒栽到顾昭的腿上,他看顾昭没有推开他的意思,索性赖在他身上,顺势而为,“陪我说说话,我有好多好多好多的话想说,说不完,说不够。”
“有什么话以后也能说,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不要。”薛燃哽咽,任性地道,“今天说。”
没有以后了……阿昭,我没有以后了……没有时间了……
顾昭尴尬地垂眸,感觉到薛燃枕着的地方有点湿润,大概是泪水,无意识地抚摸起薛燃的脸,好似慰藉一般揉着他的发,心里怪怪的,空荡荡的,仿佛被掏空后又被钉子填满,难受得要死。
薛燃自说自话着,说到后来都梦呓了,神志不清地道:“阿昭,我很乖的,你别不要我。”
“阿昭,捉迷藏我从没赢过你,不过这次我会躲得好好的,你绝对找不到我了。”
“阿昭,抱抱我,我冷……”
天青色,似有烟雨朦胧。
“薛燃,起来,下山了。”顾昭抖了抖腿,叫醒了薛燃,不知为何他也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怪诞的梦,“薛燃,薛燃。”
顾昭拍醒薛燃,薛燃迷迷糊糊地起身,脸烫得火烧般。
“你时冷时热的,方才一直胡言乱语,我还是带你回宫看御医吧。”
“不要。”薛燃犟起来跟头牛一样,他伸出食指,一改颓态,“现在,我要宣布让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喂!薛燃,朕劝你谨慎,最后一件事不如留着以后给你保命用。”顾昭生怕薛燃想出怪点子整他。
薛燃哈哈笑到,“没有以后,最后一件事,我要你背我下山。”
“草率。”顾昭无语,“轻浮。”
下山路上,薛燃得意地哼着歌。
顾昭蹙眉道:“别唱了,难听死了。”
薛燃靠在顾昭背上,脖子往前伸长,差点和顾昭脸贴脸撞上,“公子,假如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不会。”
“会为我伤心流泪吗?”
“不会。”
“会记我一辈子的好吗?”
“不会不会不会。”顾昭莫名来气,一气之下把薛燃摔了下来,“你这两天话可真多。”
薛燃揉着摔疼的屁股,可怜兮兮地道:“疼……”
“疼死你算了。”顾昭转身,“到山下了,你自己走回家,今晚早点歇息,明日成婚,我会履行我的承诺,你也最好给朕养足精神。”
薛燃匍匐在地上,出神又深情地望着顾昭的背影,在过去的几年里,顾昭的背影成了薛燃眼中的平常,他从不回头,从不优柔寡断,从不施舍过多的关怀,永远走得潇洒,坦荡,头也不回。
“咳咳咳……”恰时毒气攻心,薛燃难受地拧紧了衣衽,疼痛如针毡般席卷而来,极度寒冷下是极致的炙热,冰火交替,狠狠□□着他的身体,“噗……”
薛燃痛得剥皮剔骨,他吐了很多血,然而伸手求助时,顾昭已经走得没了踪影。
“我明天就要死了,你就不能回头再看我一眼吗?”薛燃幽怨地自嘲,“你就不能对我温柔些吗?”
顾昭逃回了皇宫,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他看到薛燃时内心总是波涛汹涌,一石激起千层浪,他看着送来的婚服,摩挲着精致的布料,不安的心才慢慢风平浪静。
“娶他吗?”顾昭不敢深想,怕意乱情迷后忘了身份,“小时候,他就说过这么不要脸的话。”
太宰府,薛燃的房间没有点灯。
“大人,您在吗?”小厮托着一盏油灯进来,“哎呦,大人,您怎么趴在桌上睡着了?”
薛燃被吵醒,但没发怒,灯火照映在他洁白无瑕的脸上,勾勒的五官更为深邃,也尽显沧桑,小厮在一瞬间以为,眼前的人不过是一具别致的玩偶,不食人眼烟火,却满身哀默的气息。
“大人,婚服合身吗?”
然而房内并无艳丽的婚服,只有薛燃手上缠着的红绮罗。
“婚服呢?大人,婚服呢?”小厮着急上火地道。
薛燃轻描淡写地说:“送到太宰别院了。”
今早出门前,薛燃摸着送到的嫁衣,生怕自己粗糙的指尖勾破了丝线,只是隔着空气摸了一遍又一遍,简直爱不释手,直到笑出了眼泪,泪流满面,才吩咐奴才把嫁衣送到附近的太宰别院。
小厮道:“大人,明日吉时,陛下的迎亲队会来接您入宫完婚,到时呀,别提多豪华多热闹了呢。”
“陈生,你是我的心腹,所以我有个很重要的任务要托付给你。”
陈生拍着胸脯道:“大人请说,陈生不辱使命!”
薛燃欣慰地笑到:“明日天尚亮,你去武门接个人,全程陪护他,吉时一到,你送他上花轿。”
“什么!”陈生怀疑自己耳朵除了问题,“明日不是大人和陛下成婚吗?”
“嘘嘘嘘……”薛燃捂住陈生一惊一乍的嘴,“陛下要娶的素来是那位金枝玉叶的人,你家大人算哪根葱,你听话,咳咳……”
薛燃说得太急,又一阵猛咳,吐血后喘了许久才缓和下来,“你听我说完。”
陈生哭得心焦不已,憨憨地点头,不敢再惹他家大人生气。
“后天一早,你来这里为我收尸,切记,不许发丧!陛下刚完婚,我们不能害他晦气。”薛燃淡定无比,“至于我的尸体,烧成灰,运到桃山扬了吧,反正无人稀罕,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大人……呜呜呜……”
“不许哭,哭个屁,你家大人活腻歪了,想早点投胎不行吗?”薛燃佯愠,给陈生擦眼泪,“府中的一切我都打点好了,到时你给大家分了银子,叫他们各谋生路去吧。”
“实在抱歉,跟了我这么一个不争气的主子。”薛燃苦笑,笑容令人疼惜。
陈生的眼里只有薛燃,薛燃的眼里只有顾昭,顾昭的眼里呢?
有些人,人间不值得。
有些人,此生不配。
第 38 章
◎谁允许你擅自死去!朕不同意!◎
皇帝大婚,阵仗空前绝后,在经过一系列繁复的礼节后,婚钟敲响,三长音两短音,余音袅袅,响彻整座白冥帝都,它昭告天下,礼成!开席!祝愿皇帝皇后,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太宰府的冷清与皇城内的繁闹形成了显豁强烈的对比。
薛燃的手中拽紧了那根绮罗红缎,屋内的残烛,忽明忽暗,幽暗着,落寞着,萧瑟着,他挤了挤笑容,笑不出来,反倒流出了几滴泪水。
“咚……咚……咚……”
“咚!咚!”
钟声传来,穿透重重围墙,传到薛燃耳边,薛燃把红缎子贴在唇上,吻了吻,身体痛到麻木,他挪不开步子,无法亲临现场去遥望穿婚服的顾昭,一定很美吧,顾昭本就是个世间罕见的大美人,才叫他满腹心思都盘在了他的身上。
“阿昭,我好困……好累啊……”薛燃疲倦地靠在桌子上,痴痴盯着红绮罗,盯着他唯一能抓牢的东西,“今生无悔,来世……不约。”
但见宫内佳人笑,不见幽处旧人哭。
爱尽泪尽魂尽,他鸾凤和鸣,他香消玉殒。
洞房内,百子帐前,新人端坐着,含羞带笑,两只手都快把喜服摆弄的褶皱了。
顾昭隔着红盖头偷瞄“薛燃”,不敢想象薛燃穿嫁衣的模样,但又略微期待。
“咳,薛羡羽。”顾昭强装镇定,“朕才不给你掀盖子,你自己揭开。”
“……哥哥。”新人开口,音色如细水长流。
顾昭短暂的滞闷,一把摘掉了新人头上的红盖头,是柳彦霖!
是绝世无双的柳彦霖,是他倾慕已久的柳彦霖,是他毕生最爱的柳彦霖!
但是!为什么?
会失落,失望,无所适从!
为什么……娶到心仪之人本该高兴,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心里像堵着棉花,沉闷匮乏。
“哥哥……”柳彦霖似乎快哭了,“哥哥不愿见到我吗?”
顾昭回神,重新整理表情,“不不不,只是太意外太惊喜,你别乱想,我……今晚我去御书房睡。”
“哥哥!别走!”柳彦霖从后环抱住顾昭,圈住对方的腰,贴身相拥,“哪有大婚之夜,新郎去别地过夜?今晚我是哥哥的人,请……请哥哥不用怜惜我,要我,弄痛我,怎样我都可以。”
“彦霖。”顾昭按住了柳彦霖的手,轻轻掰开,转身后眼中的温柔真实而真挚,炽热而重惜,他的唇抵上了柳彦霖的眉心,吻开了对方紧蹙的眉宇,舌尖舔舐掉对方鲜咸的湿润,“傻瓜,我怎么舍得弄痛你?乖,在这里等哥,哥哥去去便回。”
说完,顾昭毅然决然地离去,柳彦霖瘫坐在地上,抱着双膝哭泣,他知道,顾昭此去,再也回不来了。
顾昭从皇宫出来,直奔太宰府。
该死的薛燃,平日里最爱捣蛋,今日大喜,他在哪里?为何一整天不露面?为何成全了自己。
“嘶。”仿佛有根刺刺穿了脑膜,顾昭一阵晕眩,心里被火烤着,被油煎炸着,视线一片黑一片红一片白,断断续续出现了很多幻觉的画面。
“薛燃,薛燃!”
顾昭来到太宰府,偌大的一品官邸,竟然了无人烟,冷冷清清,没有一丝人气,整座府邸,无灯无光,被浓厚的黑暗和死亡包裹。
唯有一间屋子,里面亮着灯,有光,让顾昭吊到嗓子口的心开始急速的乱窜,头晕脑胀,喘息如牛,来到房门口,顾昭反而怯步,不敢推开,不敢冒进,最后还是咬牙敲了门,屋内无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