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眷嘴角挑起一抹轻蔑的笑意,长刀在手里转了一圈:“什么天选之人,不过是用他们的命来成全你们的痴心妄想罢了。我来此并不为殉道,要战,就来吧!”
云舟渡浑身发寒,他不能乱,更不能帮沈千眷,否则那么多年的布置都会功亏一篑。
他只是在沈千眷身后颤声问:“你为何要来此?”
沈千眷并未回头,声音又轻又淡,是心疼与不舍:“因为你啊。”
……
沈千眷走向那个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红衣少年,可除了滚烫的温度,便什么也触不到了。
“云舟渡。”
云舟渡沉浸在梦魇中般,对他的声音一无所觉,他的身影脆弱到好似一碰就会消失。
沈千眷的手虚虚落到他头顶:“不是让我信你么?云舟渡,你给我醒过来!”
天空忽然飘起了大雪,沈千眷伸手去接,雪花却穿过他的手掌落向别处。
“师尊!是我错了!求您见我一面!”
这回跪在天神石像下磕头的人变成了云舟渡。
“师尊!徒儿错了!求您见徒儿一面!”
不知过了多久,石像上传来一声叹息:“命数如此,你回去吧。”
“师尊……师尊!求您救救大师兄!求您……”
执伞之人出现在他身后,一如幼时初见:“三十年,你若证道成神,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从这里记忆开始崩塌,空间仿佛被割裂成一块块碎片,云舟渡红衣上的火越烧越旺。
他仿佛被撕扯成两半,一半哭泣着低进尘埃里,一半大笑着肆意妄为。
沈千眷看到前世的云舟渡被死死捆着,跪在雨中,不知跪了多久,周围的积水被他身上的血染红。
火云宗六长老撑着伞出来,用鞭子挑起他低垂的脑袋:“云舟渡,你如今能耐了,翅膀长硬了。怎么,这趟去无上澜山没遇上贵人救你么?”
云舟渡别开脸,雨水从他眼睫滴落,掩下眼中压抑不住的凶光。
“哑巴了?”雷承平一脚将他踹倒,指了两名弟子道,“给我打,打到他开口为止!”
铁棍落到身上,一下一下往死里打。云舟渡倒在血泊中,血色染红了他的双眼,意识模糊间他看到一只只恶鬼狞笑着折磨着他。手中小型阵法无意识的凝聚又散开,脑中仿佛分裂成两道声音在争吵不休。
——住手,我不想杀人。
——你杀的不是人,是恶鬼,不然师尊为何教你禁阵,为何又要你回来亲自解决这一切……因为你害怕,因为你怯懦……
——你住嘴!
“云舟渡,我再问你一遍。”
“你可知错?”
冰冷的雨水拍打在脸上,云舟渡感受不到痛,仿佛世界都在离他远去。
“弟子……知错。”
……
另一边雷承平被绑在石柱上,重生后的云舟渡笑着拿布条蒙上了自己的眼,看不见那双陌生狠戾的双眼,他仿佛还是从前那个病弱少年。雷承平心头怒起,就见他纤细的手指勾起不过指长的短刀猛地向他掷来。不知是准头不行还是云舟渡故意为之,短刀打落了他的束冠,头发杂乱的披散下来。
“六长老,这个玩法你可喜欢?”
雷承平嘴被堵住发不出声音,只能怒目而视。
“您别瞪我,万一我被您吓得手抖……”第二支短刀“噗”地没入他手腕,他慢悠悠吐出下半句话,“遭殃的还是您。”
“唔——”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云舟渡能看到似的歪了歪头,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你是在等宗门弟子发现你吧,别急啊,很快我就会让他们——通通下去陪你。”
从桌上捻起第三支短刀,云舟渡却不急着掷出去,扯下蒙眼的布,掂着刀缓步朝他走去。
“一辈子不得叛离宗门……你说,如果整个火云宗都没了,那道誓还能应验么?”
……
一边的祁山薄雾缭绕,仙山琼楼,灵力四溢。
“我云家的大门可不是那么好进的,你一个野种也想当世子,真是笑话。”云瑞摘了狗脖子上的项圈朝他扔去,“我看做条看门狗还差不多,还不快自己戴上。”
少年趾高气扬地看着被按跪在地上的人,云舟渡动了动身后两名修士松开对他的钳制,他没去抓地上的狗链子,而是抬头看向自己所谓的父亲。
那人视线冷漠地扫过他,对这个年少成名,才认回来的儿子没有半点怜惜。
云舟渡收回目光,他需要这个身份去接近天都,去摸清通天道到底是什么,所以他不得不忍。
见家主根本不打算管他,云瑞喜上眉梢,越发不知收敛。
收到暗示的修士猛地推了他一把,云瑞走过来踩上了他的手,恶人先告状:“小野种还想动手?”
“少年宗师又如何,我知道你布阵厉害,不过对付你我有的是办法。”云瑞一根根撵过他的手指,忽然喊道,“来人,云舟渡要动手杀我,你们给我砍了他的双手,看他以后还怎么嚣张!”
……
一边的祁山葬身火海,人人哭喊着想要逃离这怎么都出不去的炼狱。
“云舟渡!云家待你不薄,你何至于此!”
护了他们千年的护山大阵被动过手脚后反而成了他们的致命之处。
“这可不是我的意思。”云舟渡一身红衣从火光中走出来,他手中拎了壶酒,缓缓洒在云家祠堂前。
“要怪就怪你们野心太大,妄想取代天都。”
“你!你为天都办事?!”云家家主云震空气得就差吐血了,他这是造了什么孽,竟引狼入室。
“天都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为之效命。”云舟渡一把摔了酒坛子,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转过身对他笑了笑。
美人一笑,不由得让人想到“百魅丛生”四个字。
云震空放松了些许,才觉得事情还有回旋余地,就见自己胸膛被剑穿心而过。
云舟渡缓缓抽出了剑,冷眼看着他倒下:“毕竟,上辈子我就想这么做了。”
……
脚下的水面烧了起来,没有半点温度的火焰将零碎的光黏合在一块,一刹那耀眼夺目,沈千眷闭了下眼,再睁开却见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金殿之上,浩初帝背对着大殿负手而立。
云舟渡站在殿下,既没有下跪,也无半分敬意。
“放肆,见到君上还不下跪!”侍卫大声呵斥道。
浩渊挥手屏退左右,转过身来俯视着他:“命定成神之人,自然不必跪我。”
他眉心多了一只竖起的眼睛,沈千眷前世是见过浩初帝的,那时的他显然是没有的,正想着这一世是哪里出了问题。浩渊第三只眼睛睁开,骤然转向沈千眷。
沈千眷仿佛被雷击中,神魂再次离体。
孤岛上栖息的群鸟成片成片向他迎面扑来,白色的羽翼化做利刃划过他的肌肤。
眼前一花,四周熙熙攘攘全是修道者,一个个古神法相尽出。
他深陷其中,巍然不动:“诸位,放下屠刀,抑或——”
唇角微微抿开,脸颊上浅浅的伤口处流下一丝殷红的血,他缓缓抬起眼
“——吾渡尔等见真佛!”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上古末期的崽。
一开始他并不是佛修,到底是个啥应该没人能猜到=w=
28、红衣枯骨(九)
◎为你背负因果,我心甘情愿。◎
血色浓稠如实质,缓慢地飘荡在空中。
前方是望不到尽头的尸山血海,数不清的尸骸堆砌起来,挣扎着爬向那个突然到来的“异类”。
枯骨攀上了月白色的衣袍,好似要将他拉入炼狱。
那人脸颊上有两道红纹,微卷的长发束在脑后,靛青色眼眸睁开的一霎那,金光荡涤开来,温和中带着杀伐,所过之处,皆有血光湮灭。
神识一动,他已来到一处黑雾弥漫之地,那里所有的光都透不进来,他步入其中,身上散发出淡金色的光成了唯一的光源。
黑暗中隐隐传来孩童的哭声,他寻声而去,找到一个满身伤痕的孩子。
他抱着膝埋着头,小声抽泣着。
“你躲这做什么?这里那么黑,不怕么?”男子的声音非常干净,听上去有种空灵感。
小孩抬起头,未被碎发遮挡的额上露出一角的红痕,他忙抹去脸上的泪痕,小声道:“我做错了一件事,师尊生气了,师兄也不要我了。”
“是何事?”
他睫毛忽闪忽闪:“师尊不让我接近大师兄,是我害师兄动了凡心。”
童言无忌的话让男子轻笑出声:“你怎知师兄会怪你?”
“师兄要杀我。”眼泪断了线似的啪嗒啪嗒掉下来。
见他这般,男子向他伸出手:“吾……我向你保证,师兄会和从前一样喜欢你。出去吧,他在等你。”
他说话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和师尊一样,不像这个凡尘中人。
像神。
神怜悯众生,却不会偏爱世人。
从衣袖中伸出的小手皮开肉绽,被那只大手握住,牵着他每一步都在向上走,金色的光顺着他的手修补着云舟渡的神魂。
“你明知是错,此世却还要招惹他。傻师弟,你就不怕吃亏的是你么?”
视线之下,底下的尸骸从未这么静过,不只是安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宁和。
立于极高处,云舟渡已不复幼时模样,红衣似火,眼神定定地看着他。
“为你背负因果,我心甘情愿。”
-
揽月楼的大火昼夜不分烧了一月有余,吸引了不少东稷镇百姓前来围观。
幽蓝的结界中充斥着火焰,任谁也无法看清里面的情况。
“那那那……那是什么?”忽然有人叫了声。
那人话音落下,众人就看到从地下爬出了一只只纯白色的东西。它们有的像兽,有的像植被,有的像人。有胆大的伸手去摸,却摸了个空,就像看到了幻觉,那些根本不存在一般。
“是虚!大家当心!”陈穆抽出背后的剑,神情紧崩。虚不会随意出来危害人间,更不会一下子出现那么多虚,这简直闻所未闻。
它们出来后却不是攻击镇民,而是冲向揽月楼。
结界拦下了揽月楼外所有人,却拦不了虚,看着虚一只只闯入结界,陈穆心急如焚,也不知两位仙友怎么样了。
结界中,两道人影从池塘一跃而出。
沈千眷不知是不是眼花,他看到有什么东西沉入了地下。
一扭头就见云舟渡眼尾泛红,坐在地上小口喘着气。沈千眷顿了下,上前拉起云舟渡,拍了拍他的背:“怎么什么都藏不住,笨死了。”
热泪滚落颈边,怀中发着抖的身躯慢慢平静下来。
“我并不后悔。”他道。
“嗯?”
“师兄,我可以为你踏平所有障碍,那些能威胁到你的,杀了便是。”
“……”
真是太久没听到云舟渡这么说话了,沈千眷都下意思把他当成了小可怜。
揽月楼轰然倒塌,彻底成了黑炭,结界中的火光丝毫不减。
“方才有虚来过。”云舟渡倒退了两步,伸手一抓火焰凝成一只巴掌大的赤,“吱哇吱哇”的不知在说什么。
他听了会儿,抬头道:“师兄,你可有记得什么?”
“记得什么?”
“赤说虚吞噬了你的记忆。”
“……”真能听懂?
沈千眷敲了下他脑袋:“都记得,说起来我倒想见见师弟成神是什么样的。”
赤又吱哇一阵,云舟渡五指一合,赤从指间消散。
“师兄,你可有回想起上古时期的前世?”
沈千眷:“……你别是烧坏了脑子,先把赤解决了,我带你去找医师。”
“果然如此。”云舟渡不再多言,手上掐了个复杂的诀,铺满结界的火收拢起来。
一只只巴掌大的赤在地上蹦跶。
“好了,它们没有威胁了,最多帮人生个火。”
沈千眷趁他不注意悄悄揣了一只在袖中,云舟渡看了他一眼,沈千眷若无其事地背着手走在前面。
云舟渡:“赤冥幽虚,是由它们的主人现存实力由低到高排序的,若为其主,不止能令它们做事,也能调动它们的力量,甚至能令它们成为自己的眼睛。”
“这话倒是新鲜。”还说他是虚的主人,到底有哪点符合。
结界弹指间消失殆尽,云舟渡道:“师兄若是不信就试试,就像……这样。”
袖中的赤扭动起来,“噗”地喷出一口火,烧着了沈千眷半边袖子。
沈千眷手忙脚乱地把火灭了,顺带把赤甩了出去。
“云舟渡!”
云舟渡扭身就往赤多的地方跑。
沈千眷气得牙痒痒:“你还想往哪跑,烧我衣服,就把你身上的扒下来!”
木门骤然被人推开,陈穆提剑闯进来:“两位仙友都没事……吧。”
衣襟被扯开的云舟渡:“……”
正扒人衣服的沈千眷:“……”
“我、我只是看结界没了,就想进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两位继续忙,继续。”陈穆语速极快的结束了自己的存在感,同手同脚地倒退着出门,甚至还被绊了一下。
沈千眷轻咳一声,脸颊微微发烫,松开手道:“东稷镇的事解决了,先别忙着走,留下来帮我个忙。”
-
沈千眷翻来覆去梦了几天的云舟渡,还总逮不到始作俑者,迫于无奈只能找云舟渡帮忙。
入了夜,世间的喧闹归于宁静,沈千眷没有半点困意,脑袋枕着手问道:“师弟呀,你是不是有什么没告诉我?”
“比如呢?”声音从屋顶传来。
“赤那么容易收服的话,那天都为什么要搞出那么多事?”
“天都目的不纯粹,况且赤冥幽虚本就能互相压制,若是没有你在,我压根不会去赌。”
“……”沈千眷翻了个身,转向窗边,“你这算不算又算计了我一次?”
说到这个,云舟渡声音低了下来:“卷卷,你真的一点都不介意……你看到的?”
沈千眷“啧”了声:“没大没小,叫师兄。”
他躺平了望着屋顶:“再怎么样,那也是前世,醒来后,我竟觉得是大梦一场,什么都没有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