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竺气得心累,已经没脾气了,他挥手赶人:“行了我知道了,你赶紧走吧!”
周琰转身就走,走之前还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桌上的裂痕,表示:“没事,还能用。”
然后他一眨眼就没了人影。
第12章
周琰和周郢前后脚进了藏宝阁,时间上刚好错开,周郢此时正躺在一堆写满了到此一游的古董里。
何瑜从未踏入过藏宝阁,他对这些供人摆弄观赏的东西没有兴趣,他偏爱那对铜钩,对外宣称是乾国的宝物。
可这对铜钩再怎么好,他们也只能听钩师的,始终隔着一个人,不能为己所用,这始终让何瑜感到遗憾。
周琰顽性难驯,薛竺也无法保证什么时候能将周琰驯服,短则三五年,长则三五十年,何瑜的野心无法等待这么久。
他需要更多像铜钩这样的武器,更多统兵善战的将士,姜尤大夫亏准了何瑜的心思,他提出了一个惊天骇俗的想法:重塑周郢。
姜尤原本是王廖的臣子,何瑜在王廖死后并没有杀死这位旧臣,而是让他继续担任大夫。他用周琰展现威严,也需要用姜尤展现仁慈,但姜尤不是伍叙,缺乏那种果断的魄力去支持一位新君。他对王廖始终怀有愧疚,但这愧疚不足以强烈到让他追随王廖去死,于是他只好沮丧地苟活于世,一边痛恨着何瑜一边跪着做官。
在其他臣子眼中,姜尤大夫所做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为君王甄选宫女,审讯罪犯,接待贵宾等等,他们背地里管他叫狗奴才,有些甚至在公开场合调侃姜尤。
“最忠心的狗也要喂根骨头才肯看家,姜大夫这般为君王劳力,真是辛苦啊。”
“谁人不知姜大夫办事,最为靠谱,姜大夫替我喂喂马,如何?”
王公贵族们喜欢看姜尤大夫气得咬牙切齿,额头青筋暴突,但又只能笑着加倍辱没自己的模样,他们觉得有趣极了,常常因此放声大笑。
玩笑越开越过分,直到一名贵族说出“姜尤大夫如此劳心劳力,何不考虑做个宦官,也好在仕途上更进一步”时,姜尤脸上自嘲的笑容凝固了。
他无法自嘲说自己的确应该成为一个阉人,这是一个可悲的男子最后的尊严,所以他只能颤抖而卑微地捏着衣角,看着对面的人放肆大笑,然后弓着背,一点一点从门口退了出去。
姜尤大夫浑浑噩噩地回到宫里,夕阳照在红色的宫墙上是绚丽的金色,他看着那道光,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愤怒,仇恨,欲望在他身体里翻腾,他在宫墙内看见了一个女子正在夕阳下独自坐着,她无聊地梳着自己的头发,眼神空洞地望向远方,姜尤大夫鬼使神差地朝她走了过去。
怜玉公主日复一日地生活在深宫里,她白天并不出门,只在傍晚才在宫墙上走一圈散步,此时她身边的宫女都去吃饭了,身边空无一人。她的父亲何瑜并不喜欢她,因为眉眼有些男相,姿色平平,性格温吞胆小,并且无任何才学和技能上的天赋。
她不是帝王家比较讨人喜欢的那种媚眼如丝的女子,更不是他父王最喜欢的那种聪慧能干的女子。
平庸在任何时候都是残忍的原罪,怜玉公主被更加严苛地关在深宫内院,不允许随便外出,等待着某个需要联姻的场合被送出国门,被榨干最后一点剩余的价值。
姜尤大夫扑过来的瞬间,改写了怜玉公主原本一望到头的命运。这个中年男人揪着她的头发,粗暴地把她往房间里拖去。怜玉公主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她奋力挣扎,但很快被堵住了嘴。
怜玉公主的惨叫声转变成了呜咽,她的头发被揪得生疼,胡乱地散落在眼前。怜玉公主透过发丝看见一张布满胡须的脸朝自己贴过来,这张脸粗糙又布满油光,一张血盆大口伸出一条颤抖的舌头。
男人大声咒骂着,一边对她拳打脚踢:“不许叫!再叫打死你!”
怜玉公主跌倒在地上,她胸口被连踹好几脚,只觉得喘不上气,接着发出剧烈的干呕,在身体剧烈抖动了几下之后,她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姜尤大夫气喘吁吁地望着倒在地上的人,他恢复了片刻的理智,眼前的这个女子可是怜玉公主,他竟然敢侮辱一位公主。
随即他被更强烈的恼怒冲昏了头。那些人不是瞧不起他么?不是侮辱他是阉人吗?他今天偏要拿这个公主开刀!
他一把揪住怜玉公主的头发,往床上拖去。
头皮传来发麻的疼痛,像针一样扎在脑子里。怜玉公主迷迷糊糊地醒来,感觉自己的衣服正在被剧烈地拉扯,她低头的一瞬间,姜尤大人恰好抬起头,怜玉公主看清了姜尤大夫的长相。
怜玉公主人生中从未表现得像此刻一样果决,她的身体像是鲤鱼一样弹跳起来,伸出指甲狠狠地朝那人脸上抓去,使出全身力气一边揪着对方的胡须一边抓挠,姜尤大夫的惨叫声比女人还响,他不得不放开怜玉公主往后退。
怜玉公主站了起来,她抄起房间里的一个烛台朝人身上砸去,沉重的烛台砸中了姜尤大夫的背,他的脊背传来剧痛,狼狈地摔倒在地。
公主拿起眼前所见的一切东西朝姜尤大夫身上扔,什么衣服被褥还有各种珠宝香炉,姜尤大夫狼狈地躲着,被衣物缠绕动弹不得。公主还不解恨,她看到了滚落在一边的烛台,上面有细长的铜柱,就像一把利剑。她大叫一声拿起烛台,铜柱对着姜尤大夫的脑门就要砸下去。
姜尤大夫再也不敢挣扎了,他跪倒在地上拼命磕头。
“请公主饶我性命,请公主绕我性命!”
“我,我只是爱慕公主美貌,一时失去理智,所……所以才……”
姜尤大夫知道自己的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但此刻他求饶的心态是真诚的,以至于夸赞也显得无比真诚。他连滚带爬凑到公主的脚边,拉着她的衣角,流着泪哭诉:“我……我一时糊涂,请公主原谅。”
怜玉公主愣愣的站在原地,她生平第一次听人夸赞自己的容貌,尽管是以这样一种不雅的方式,但还是让她死寂的心忽然跳动了一下。
姜尤大夫抱住了怜玉公主的腿继续求饶:“小人每日见公主在宫墙之上徘徊,小人,小人实在是因为,因为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这才……对公主心生歹念。”
姜尤大夫看到烛台缓缓离开了自己的头顶,公主怒气冲冲地瞪着他,脸上有尚未消退的红晕。姜尤大夫在那一刻发现公主的容貌生动起来,他发现这位公主缺少的是灵动的神韵,她在深宫之中待得太久,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牵线木偶。
她一旦动起来,眉目间皆是风情。姜尤大夫感到血脉喷张,他想到了公主的头用力往后仰起,眉眼紧蹙,嘴唇微微张开的模样。
姜尤大夫本可以就此得救,但他的手鬼使神差地顺着公主的裙底向上游动。
姜尤大夫颤抖着说:“公主,公主,不如你就成全了小人的一片真心。”
公主手中的烛台狠狠地落下,这一次戳中了姜尤大夫的脖子。
姜尤大夫只觉得脖子传来剧痛,他伸手一摸,满手是血。这回他彻底清醒了,浑身的热血瞬间凉透了,他嚎叫着夺门而出。
公主尖叫的声音回荡在姜尤大夫耳边:“我要告诉父王,我要让你不得好死!你等死吧,等死吧!”
第13章
姜尤大夫逃回家,当即就病倒了,发了一整晚的高烧。
他告病在家三天,这三天他战战兢兢,生怕有人闯进来将他拿下斩首。
等到第四天他逐渐冷静下来,发现虽然自己知道公主的身份,但怜玉公主久居深宫,并不知道他是谁。如此不光彩的事,公主若是伸张出去,坏的可是自己的名声。
公主如果没在当时找他的父王告状,以她温吞懦弱的性格,一定是默默忍了下来,不会再说了。姜尤大夫既感到恐惧,此刻又徒生出鄙视,还增加了没能一举得逞的悔恨。
他想以后自己还要经常在宫中走动,保不齐哪一天会和公主再遇见,这个把柄永远握在公主手中,公主随时都能置他于死地,他决不能让公主活着。
一定要想办法弄死她!只有杀了她才安全,只有杀了她才能重拾尊严!他还要当大官,他还要好好活着!
于是又过了两天,姜尤大夫向何瑜上奏,提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重塑周郢。
这个想法与何瑜不谋而合,何瑜听到时非常震惊,但他不动声色地问:“姜大夫的意思是?”
“周琰顽劣不堪,在与钩师一战中完败,足见其心性未定而武艺不佳。昔者轩辕氏铸章羽,周郢,周琰献于大王,臣以为俱当为大王所用。”
“可姜大夫恐怕有所不知。轩辕氏当时来本王府上,将三件神兵利器献上时亲口对我说,周郢为不祥之物。铸周郢时邪气冲天,恐怕铸成之后也会引来灾祸,本王担心再铸周郢,会生出祸端。”
姜尤心中暗喜,他听出了何瑜的意思,何瑜并不排斥重塑周郢,甚至他内心早有这样的想法,只是碍于危险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姜尤便更进一步说道:“轩辕氏用的是百越的铸剑之法,他不能铸成周郢,我乾国人才辈出,现已有超越轩辕氏之人,何不请他来铸剑呢?”
何瑜心中一动,脸上却露出了疑问,他笑而发问:“哦?此人是谁?”
姜尤咬了咬牙,低下头:“正是替大王铸铜钩者!”
何瑜脸上的笑容逐渐收起,姜尤感觉到沉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此人身怀绝技,用二子铸成利器,名震天下。大王赏他黄金百两,此人定当为大王肝脑涂地!”
片刻,何瑜再问:“此人现在何处?”
姜尤大夫感到心中一阵狂喜:“正在小人府中。”
“召他进宫。”
钩师在何瑜面前长跪不起,何瑜知道钩师的野心,他的眼睛始终流露出一种狂热的目光,于是何瑜言简意赅地发问:“本王得一名剑,可惜此剑先前受损,不能使用。先生铸钩的本事冠绝天下,本王已经当众见识过了,本王想让先生重铸此剑,不知先生能否答应。”
钩师连叩三个响头:“愿为大王效劳,万死不辞!”
“好啊,有这份心好啊。”何瑜眼里流露出欣慰,嘴角却绷紧了,目光轻轻从钩师身上扫过,“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真本事。”
钩师抬起头:“只要大王舍得给我材料,小人定当为大王铸就绝世名剑!”
何瑜大笑:“莫说材料,铸成此剑,黄金千两,丝帛百匹,加官进爵都有你的份。”
钩师再度叩首:“大王,小人以小儿两人铸得神钩,若大王想要神兵利器,非大王至亲骨肉不可得!”
何瑜的脸上骤然变了,他愠怒:“你说什么?”
“大王息怒!周郢以百越之法既然不能铸成,小人绝不敢再以寻常方法试之!大王请想,周琰用百越之铸剑法炼成,结果落得难以管教的下场。而小人用二子铸成的铜钩则能完全为我所用,这便是两者之区别啊!”
“更何况,周郢本来就是半成品,又有不详之兆。若非大王至亲骨肉,恐难以让周郢真正降服于大王,小人担心此后生出祸患,适得其反……”
何瑜沉默了片刻,他转过身面对墙壁,声音幽幽地在大殿之中回荡:“本王膝下只有两子,儿子凫休和女儿怜玉,你要本王拿谁去换?”
钩师和姜尤偷偷对视了一眼,姜尤摇摇头,示意钩师不要说话。
何瑜没有听到回答,待他转过头来时,只看到姜尤低头站在一边,钩师伏地不起。
何瑜扬手:“钩师请起。”
“姜大夫。”
姜尤战战兢兢:“臣在。”
“天晚了,请钩师回去吧。”
姜尤大夫与钩师一同打道回府,两人都面色重重。姜尤焦急万分,但他不敢写在脸上。那个钩师本就是粗人,沉不住气,一直追问姜尤大王何时能让他铸剑,显露真本事。
姜尤内心煎熬,只得一边在心里大骂钩师目光短浅,没有一点城府,一边好言相劝,让他不要心急,最后还得好吃好喝地把他安排在府上。
姜尤知道自己此时必须沉住气,虽然何瑜什么都没说,但他并未直接驳回这个办法。何瑜是个谨慎而小心的人,他在等待时机,现在他手握至高的王权,无外患和内忧,要他用自己一名子嗣来铸剑,绝不是容易的事。
凫休是他的幼子,何瑜对他疼爱有加,他唯一能够选择的只有怜玉公主。
无论怎样,拿怜玉公主铸剑这个想法,已经像一颗幼苗在何瑜心中扎下了根。无论何瑜对此是厌恶,抗拒,还是怀有幽微的期待,它都变成了怜玉公主身后的影子,将她与这个残忍的阴谋缔结起了挥之不去的联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风平浪静。薛竺答应周琰,愿意尝试去说服大王,让他短暂的进出宫殿。但前提是他必须让大王看到诚意,哪怕装模作样也好,周琰都得在一段时间内表现得老老实实心平气和。
周琰表现得很配合,他的进步表现为让步,在薛竺眼中等同于退步,没错,他又重新退回到了乱写情书的阶段。不过可喜的是,他的作文水平在薛竺骂骂咧咧的指导下,终于取得了可喜的进步。周琰终于不再写弃妇和悼亡诗了,还知道了比喻隐喻是怎么回事,知道了人的感情可以是声色触味,可以是春天的桃花,夏天的蝉鸣,秋天的落叶,和冬天的浊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