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官感到浑身的力气脱离身体而去,他并不感到疼痛,只是腿抽搐着倒下去,他的眼神无法移开,于是看到周琰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微笑。
周琰伫立于风沙之间,缓缓放下的左手绑着一架弓弩。
那个军官被那个微笑激怒,他发出最后的声音:“不要让他跑了!”
所有士兵大叫着冲了上去,周琰手中的长剑就地一滑,周身扬起一道飞沙,由近自远朝外飞出去。黄沙中血光四溅,被砍下的身体血涌如柱。
那个军官看到眼前一片血光,突然发现自己上当了。
军官在临死前一刻,发觉自己害死了所有人,他感受到了周琰的残忍:先利用,再杀,最后一个不留。
檇林七月正是桃李满园的时候,刀剑弓弩穿行过的地方,酸酸甜甜的李子炸开来,空气中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腥甜味。
第一战,百越先锋军几百人全部丧命于檇林,周琰果然一个活口都没剩下。
何瑜大胜,元久在后方听闻这个消息,当即后撤大军回到潮湖一线,派出大军压在水路,严防死守何瑜进一步往前。
周琰态度非常强硬,何瑜震惊不已,没料想到他从中原回来之后,会比以前更凶,真的敢一个活口都不留下。百越新上任的君王元久,深感何瑜的残暴凶狠,不敢轻举妄动,檇林再度重新落入何瑜之手。
何瑜并未撤退,他像攻入宛城时那样在檇林留了下来,他沉迷于山灵水秀的地方,在这里建立了一个狩猎场。
周琰向何瑜告假一月有余,他临行前坦诚地告诉何瑜,他要去见一个人。
“家眷。”
周琰谈及家室,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一直未能与诸位谋面,引发了诸多误会,这次我会把人带来。”
何瑜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出,露出探究之色:“你在防备什么?”
“并不是防着什么,只是先前家务琐事繁多。”
何瑜轻笑,笑中有些轻微的嘲讽:“这里不似中原,本王与诸公卿,都没有夺人之妻的癖好。”
“周琰绝非此意……”
“那是什么原因,突然提起这件事。”
周琰与何瑜对视,何瑜的目光沉沉:“周琰,你有什么目的,不要骗我。”
周琰低头莞尔一笑,他抬头之际,笑意一扫而空,顿时露出冷峻的表情:“大王,这一切都是姜尤大夫的错!他这些年一直对我的家人心存不轨,我为保其安全只能安置于别处。可姜尤大夫这些年仰仗大王之威,不思悔改,反而愈加胆大妄为!不仅挑唆我去教坊,还安插眼线到我身边。那名眼线擅自潜入我屋内被我发现,我已经把人绑了关押起来。”
他顿了顿,突然跪地说道:“姜尤大夫僭越之心,恐早已有之。”
何瑜心中一惊,周琰看到大王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紧闭嘴唇,一言不发。
周琰跪地不起,恳切地说:“还望大王严惩不贷!”
“你……”何瑜眼底闪过怒色,但转瞬即逝。
何瑜没有发怒,他随即换上一副笑脸,颇为体谅地看着周琰:“起来吧,若真是姜尤大夫有错,本王也不会容他。你不必担心,我一定保证你和你家眷的安全。去吧,先把人带来让本王看看,究竟这些年是哪路的神仙,把你的魂勾走了。”
周琰出现在羽渊池没有任何征兆,那是一个七月底的傍晚,正好是羽渊池最美的时候。夕阳落下的红色光芒落入的羽渊池中,跳跃的锦鲤就像是飞溅出的光,这一刻除却水池冒着咕咚的水泡,听不到风声和鸟鸣声,四周万籁寂静。
因为听不到动静,所以绾兰并没有察觉周琰靠近她,直到她一转头,发现身后一棵树上坐着一个人,穿着一席绀青色的外衣,长发扎起,屈膝垂手随意地靠在树上,整个人沐浴在金色的光里。
绾兰站在原地不动,她低头复又抬头,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
“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
绾兰转身离去。
“我们之前见过一面,对吧?”周琰低头叫住了绾兰,“怎么称呼?”
绾兰淡淡地说:“叫师姐。”
周琰的语气可以用谄媚来形容:“师姐好。”
绾兰哼了一声,仰起头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你来干什么,不过到了羽渊池就要守规矩,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周琰轻轻一跃从树上跳下,绾兰同时跳起,狠狠一拳打上去。
这一拳打得太是时候了,夙鸣刚巧从门里头走出来,他刚喊了一声师姐进来吃饭,结果就看见了终身难忘的名场面:绾兰一拳朝周琰挥过去,结结实实砸在他身上。
周琰直接就懵了,他甚至都没站稳,就莫名其妙地挨了一拳。虽然这一拳雷声大雨点小,以及绾兰个头不够高,打偏砸在他肩上。
但是显然,周琰被师姐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呆,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待在原地不知所措。
“不好意思。”绾兰咬牙切齿地道歉,显然气还没消,但她一拳下去后劲没收住,也不由得倒退一步,“我忍你很久了,实在是很想打你。”
夙鸣的表情一瞬间就变了,他隔着老远大喊:“师姐你干什么?”
绾兰两手一叉腰,也冲着夙鸣大喊起来:“说好的站在我这边呢?你这个骗子!师父你出来管管!”
周琰回头看见夙鸣站在门边,惊慌地瞪着自己,结果他一下子也慌了,本来准备了好半天的措辞,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周琰这会儿突然紧张起来,他料想刚才被捶了一拳的样子,一定分毫不差地被夙鸣看到,并且恐怕留下了一个跟他预料之中那种“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完全相反的初印象。
他觉得非常丢脸,于是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转头就跑。
在周琰转头就跑的那一瞬间,绾兰也立即转身朝小屋这边跑来,结果更诡异的画面出现了:这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动起了手,又突然莫名其妙地往反方向逃窜。
第83章
“周琰!”
夙鸣喊了一声,周琰跑得更快了……
姗姗来迟的师父只看到一个人影在羽渊池附近一闪而过,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夙鸣突然又追出来。
师父两眼放光,赶紧截住夙鸣:“什么情况?”
“没事,师父你们先吃饭吧,我去看看。”
夙鸣急着去追周琰,根本没空搭理师父,一把甩开师父就飞奔出去。师父也想凑热闹,结果听到绾兰一声怒喝,把他给叫住了。
“师父你干什么去?”
师父很着急:“哎呀!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再晚就赶不上热的了。”
“瞎凑什么热闹,饭赶不上热的,怎么不见你着急呢!”
绾兰一把拽住师父往反方向拖。她手的隐隐作痛,这一拳打下去周琰疼不疼不知道,她反正还挺疼的。绾兰手比脑快,打的那一刻感觉挺爽,打完一下子就慌了,她非常害怕周琰一怒之下还手,万一真打起来,她恐怕要哭着求师父救命。
出于安全考虑,绾兰这会儿必须跟师父待在一起,决不能一个人落单。
绾兰拽着师父拖到饭桌前坐下,心虚地给他盛了一碗饭。
师父心不在焉地端着碗,面向窗外左右腾挪,望眼欲穿,脖子伸得都快要断了,绾兰怒气冲冲地瞪着师父,
“周琰长什么样啊?”师父碎碎念着,“要不要给他们留点啊?”
“不可以!本来就是我们三人的份。”绾兰听说这话,赶紧一筷子下去,把一大块肉塞进自己嘴里,含含糊糊地说,“您操那份闲心干什么?还是多关心关心我呗。”
师父警惕地发出质疑:“你平时不是让我少管你吗?”
“以前是为了不给您增加负担,怕您累着,现在不一样了。”绾兰眼角都垂了下去,流露出一种落落难合的神伤,“唉,师父啊,周琰一来,我可就是咱们羽渊池唯一的弱女子了,你得多照顾照顾我。”
师父看着眼前唯一的弱女子,又夹起一大块肉塞在自己嘴里。不知为何,今天的绾兰饭量惊人。
师父拖着下巴,若有所思:“你先等会儿,我刚才是不是看到你打了周琰一拳?”
“是,伤到了,所以我得补补。”
夙鸣一路追出去,周琰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晃跑得人影都没了。他绕着羽渊池找了一圈,最终从一棵莫名掉了好多树叶的大槐树上,找到了线索。
夙鸣靠在树下,仰头看着周琰,他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他们每次见面都是这样,好像是一种富有仪式感的开场:周琰躲在比夙鸣高一点地方,以五花八门、层出不穷的理由闹脾气,但无一例外都是为了让夙鸣去哄。要是夙鸣假装没看见或者是当场走掉,周琰就会气急败坏地追过来,闹起一场腥风血雨才肯收手。
夙鸣笑着朝周琰伸出手:“看起来不太高兴,跟谁闹脾气呢?”
周琰窝在树上一动不动。
“下来吧,我们去找师姐说理去。”
“不下来啊。”夙鸣靠在树干上盯着周琰,“那你说说看有什么条件?要怎么才肯跟我说话?”
周琰还是不说话,甚至还往树枝里面钻了钻,躲进去一点。
周琰再次从树上一跃而下,他站在夙鸣背后,突然从身后伸手捂住了夙鸣的眼睛。
周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居然脸红了。
夙鸣抬手覆在周琰的手上:“害羞了?”
“你刚才什么都没有看见!”
周琰凶巴巴地威胁,夙鸣笑嘻嘻地回答:“好好好,我什么都没看见。”
“不许笑!”
夙鸣笑得更开心了。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我很想你。”
夙鸣的手扣住了周琰的手,从眼前往下挪动直至挪到胸口。
“谢谢你还愿意来找我,我很开心啊。”
周琰似乎触碰到了夙鸣的心跳声,他的心也跟着剧烈地跳动起来,在夙鸣转头的一瞬间,周琰忽然抽出手,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然后极其害羞地蹲在了地上。
夙鸣蹲在周琰面前,一把把他搂在怀里。
周琰一言不发,就静静地靠在夙鸣身上。夙鸣能感觉周琰比十年前要高了不少,他摸了摸周琰的头,周琰顺势搂住他的腰,然后很乖地抬起头看着他,脸上还有没有消散的红晕。
夙鸣感觉心都要化了。
虽然还是个小刺猬,不过现在已经不会上来就扎得他一身都是伤了。
“疼不疼?”
周琰摇摇头。
“来了多久了?怎么来的?”
“顺路找过来的,你在我住处种的六月雪跟这里的一样。”
夙鸣的眼睛弯成新月:“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见我,只能想点别的办法把你骗过来,既然来了,我就不能随便放你走了。”
“的确是不想见你。”
周琰忽然又闹起了别扭,他非常孩子气地转过头,让近乎于赤色的金光照在身上。他的脸又开始发烫,就跟被晚霞晕染上了颜色,怎么都褪不下去。
“没关系,是我想见你。”
夙鸣凑过来,周琰感觉夙鸣的目光和气息一点点靠近,环绕过来包围着他。
“虽然不想见我,但还是来了,是来拆穿我的骗术,还是喜欢我这么骗你?”
反正周琰已经上钩了,夙鸣对于他这种垂死挣扎的行为,喜闻乐见,于是笑盈盈地问:“你比较喜欢哪一种?告诉我,情书,戒指,花,还是别的?”
“我都不喜欢,要不是那个小姑娘……”
夙鸣趁他转头,突然在周琰脸上亲了一下:“亲了你哪边?”
周琰的脸红成一片。
趁周琰还没反应过来,夙鸣在他另一边脸颊上也亲了一下。
周琰大脑一片空白。
“原来三郎喜欢我亲你。”
夙鸣抬起周琰的脸,低头覆在他唇上。
周琰不由自主地伸手环抱住夙鸣的脖子,他闭上了眼睛,感受到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血在奔涌沸腾。
可明明是这样悸动的时刻,周琰却在一瞬间觉得世界安静了下来。这个拥抱阻隔了所有外界的杂音和他内心深处的喧嚣,让他可以心无旁骛地、深深地陷落,沉浸在缱绻的亲吻里。
好幸福的感觉啊。
周琰跟着夙鸣回到小木屋的时候已是深夜,月光落下清辉,羽渊池遍地的白色花瓣都如同碎玉一般闪闪发光,踩踏在上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羽渊池一侧有一个斜坡,斜坡上散落着三间小木屋,彼此并不相连,每一间屋子都隔着几棵树,但踏出屋门就能互相看见。小木屋在深夜总会遁入群山的背影之中,但今晚却独独不愿意休憩,依旧在这里等着他们。
夙鸣隔着纸窗都能看到屋内点着不尽木,一片暖黄的光溢出屋子,悄悄散落在门边和窗下,他推开门,两双比烛火还明亮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他们身上。
“师父师姐,他是我的家人。”
“哎呦,我总算是见到你了!”师父高兴地一拍桌子,丝毫不见外地说。
夙鸣把周琰推到师父前面,师父蹭一下站起来,再嗖一下窜上前,一把抓住周琰的手,热情地把他拉到自己面前。
师父把周琰拖到自己面前,左右前后仔细观察,这里捏一下,那里摸一下,脸上有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像极了一个穷凶极恶的劫匪,在昏暗的灯光下数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