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大人凝神望着他,片刻生出许多感慨,然后宽慰地笑起来,朝他招招手:“进来吧,还要我老夫把你迎进来不成。”
薛大人朝屋里走,周琰就这样默默地跟在后面,这里的一切都跟原来没什么变化。一别六七年,庭院里的树影变得更加幽深,此外,便没有什么别的变化。
薛大人把他带进屋,沏了壶茶,像当年那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聊天。
“周琰,你还好吗?”
周琰习惯地微笑,然后脱口而出:“好,我很好。”
“那么,他好吗?”薛大人问得直接了当,“怎么不带来让我看看。”
周琰轻轻一愣,然后低头笑而不语。
“薛大人,我这次来找你,想求你一件事。”
薛大人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大王有意为我安排亲事,还要劳烦您替我推脱,您是最了解我的人。”
“你要我如实对大王说?替你做媒?”薛竺轻嘲地问他,“为什么不自去言明,现在你跟大王已经相处得很好了不是吗?我虽然身在雪堰,可你为大王出征的事早有耳闻,大王器重你,你有什么要求只管向大王提就是,他都会答应。”
“薛大人不必全说,一半足矣。”周琰笑了起来,他低下头,“我没有办法说清楚,因为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我到现在也没有想清楚。”
“薛大人。”周琰坦然地看着薛竺,他语气平淡,“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再相处了。是我做的决定,我没有后悔,但是要忘记是很难的。周琰也不想委屈谁家的姑娘,所以请大王体谅。”
薛竺大人惊得无以言表,随即他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
“至于他是谁,薛大人随意编排都可以,在这件事情上请薛大人务必向君王隐瞒真相。”
“周琰,你真的还好吗?”
薛竺皱眉别过头去:“我以为你长大了能让人省点心。”
“薛大人不必担心我,我很记挂您,以后我也会经常来看您的。”
“你少给我来这套虚情假意的……”
“薛大人,周琰没有亲人了,也没有喜欢的人了。”
周琰低着头,薛竺看不到他的表情:“我真的很感谢你,以前如此,现在也如此。”
“我……”周琰笑了笑,“现在想明白了。”
薛竺替周琰向何瑜拒绝了娶亲的事,也替周琰永远保守了这个秘密。
何瑜在经历了漫长的战争之后,变得渴望和平,他定都姑苏,修生养息,开始过上了另一种与杀伐截然相反的生活。
那是一段平静而漫长的时光,这种日子持续了三年。
周琰在乾国待了一年,这一年他的生活平静而丰富。于他而言,入则为将,出则为卿,在不打仗的时候,周琰过的是贵族公卿那样闲散的生活。
他见证了王玉莲第一个孩子的出生,见证了孙猛改造出更精锐的矛枪,见证了姑苏城的春花,夏雨,秋风和冬雪,见证了何瑜立凫休为太子——这位君王忽然抵达了某个时间节点,他从权力场中抽身,转身投入了美女的怀抱。
周琰在他的别院里养猫,有一个老管家和三个佣人。
多年之后,周琰终于有了静下来好好休息的时间。他深夜时常常独自坐在灯下,翻翻以前的史书,或者纯粹地发呆,桌前则一直放着空白的竹简和一把刀刃。
偶尔长夜不能寐的时候,偶尔情不自禁,他会失神刻下几个字。
此时他刻字已经很轻柔,不再深地像要刺穿什么,他现如今再也写不出风花雪月相关的比喻,所有想说的都已经说不出口,寄予的那个人的名字,再也不会出现在书简上。
见信如晤,夜半寒风乍起,如鬼啾啸,甚为思念。
昨夜鸣蜩,不眠夜,甚为思念。
王赠春酒,食髓不知味,甚为思念。
一年后周琰遣散走了家中的仆人,离开了乾国,把小黄给孙猛寄养。他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用两年的时间出走列国,大王应允,不过派了一队人马暗中跟随。
去看看这个世界,人就会想开很多事情。当他翻山越岭,站在群山之巅,看到奔涌的大江大河,绵延的雪山和无边的草原,他也不再焦虑不安,那些让他担惊受怕的梦魇,也慢慢地烟消云散。
这两年的时间他隐姓埋名,去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学着去看排兵布局,走过无数曲曲折折的大山和大河,将无限大的世界收拢在眼底。
两年后的梅雨时节,周琰回到了姑苏。这里的一切都好像还是原来的模样,姑苏城依旧一片烟雨朦胧,溪水之中已经偶有蛙声传来,路上不断飘落零丁的杏花,两侧的城墙上布满青苔。
他沿着石板路走着,推门走进自己的家,向走入一座寂静的古刹。他的家中空无一人,可却偏偏没有蛛网绕梁,也没有布满尘埃,甚至后院还长出了几棵小树苗,理直气壮地叉腰站在他的后院里,开着纯白的小花。
明明是自己的家,周琰站在门口,他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他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推门而入时只觉得一道耀眼的光芒闪过,他空荡荡的墙壁上竟然被涂得一塌糊涂,一种五颜六色的东西在他的墙壁上发光,周琰走近之后用手一扯,竟然还扯不下来。
这墙上的字居然是蜘蛛丝状的东西黏上去的,除了乱涂乱画的部分,还有四个清晰的大字:到此一游。
周琰难以置信地盯着墙上的字,他有一种很难以言喻的感觉,他透过这些色彩斑斓的蛛网,看到一个人珍藏了他的过去。
一阵风吹进来,桌上的一个彩色小风车呼啦啦地响动起来,转动时发出五颜六色的光泽,像是在故意摇旗呐喊吸引他的注意。
周琰走过去看到小风车下有一堆书简,这些书简的皮是淡青色的,被非常郑重地摆好,每一封上面都系着一根孔雀绿的丝带,摊开之后四角装有各不相同的宝石。
一共有八封书信,从他离开之后有计划地每季递送一封,每一封都是缠绵悱恻的情书。
这八封情书一封比一封文采斐然,一封比一封酸掉牙,一封比一封没眼看。 周琰看到落款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周夙鸣。
第76章
可惜时代变了,将近十年过去,周琰已经不是当年没见过世面的小孩了。
他现在看到这些个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只觉得眼前一黑,觉得挺不好意思的,随后一股久违的怒气窜上心头。
谁允许把他小时候的破事翻出来了?有完没完?还敢擅闯民宅,心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十年前他肯定感动死了,当然了现在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羞耻心还是有的,但是面子也还是要的,还顺带想起来各种乱七八糟的没眼看的往事,情绪比较复杂。
都怪天气太不好了,他刚冒出一点苗头的愧疚之心,在梅雨天被雨水浇灭,然后被他自己用恼火、生气等等其他情绪掩饰了过去,捂得严严实实。
有句名言说得好,有些事背地里不过三两重,但要放到台面上来说,千斤都打不住。
周琰随便翻了几页,实在是没眼看,他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些书信全部收了起来,塞进了桌底下。
然后他又怒气冲冲地跑到了院子里,走到一丛刚刚盛开的小白花面前,抓起来往上狠狠一拽,把顶上那簇花抓得七零八落,转眼就落了一地。
情绪上头谁还管得了这么多,反正这是他自己家,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好好的院子本来一片生机盎然,他非给弄得一片狼藉才满意。
家里折腾完了,他还嫌气没撒完,于是跑到大街上去瞎逛。
姑苏比雪堰要热闹的多,又值初夏,满城的柳树飞花,烟雨朦胧。他两年没回来,四处街坊他都不认识,因此兜兜转转一圈,他都不知道走到哪儿了。
周琰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城南,城南有一条小河,黄梅时节河水涨起来,河面都是飘落的树叶。他忽然想到,很久以前去了大楚,就再也没有见过庆忌了,于是心血来潮,想召唤这个小水神出来玩玩。
没想到庆忌随叫随到,几年过去庆忌依然没什么变化,他在水边无忧无虑的玩耍,看到周琰出现还高高兴兴地钻了出来。
周琰蹲下来,微笑着看着庆忌:“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你是我的主人!”庆忌咬着手指,奶声奶气地回答。
“你这几年好吗?”
周琰本来打算先客套两句,然后托庆忌替自己办件事。谁知道他刚问了一句,忽然瞥见庆忌脖子上挂着一个浅绿色的玉佩,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一把揪住玉佩把庆忌顺带着拎了过来:“谁给你的?”
“是主人给我的。”
“我什么时候给过你这种东西?”
“我自己都没有!”周琰紧盯着庆忌,“哪来的?”
庆忌挺委屈的:“那个……那个人说是替主人送给我的。”
“谁?长什么样?”
“就是你很久之前让我找的,找的那个人。”
庆忌发现周琰的表情很奇怪,既生气又嫉妒,而且还有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周琰伸手掂量了一下那块玉佩,掂量着:“他给你好处收买你,有什么目的?”
庆忌想了想,表情纠结。
周琰猛地一拽:“不要转述,我要听原话。”
庆忌一咬牙,老实巴交地回答:“他说……那个……这是我分内的事,我们家周琰什么都好,就是不知道心疼替他办事的人,以后还要你多担待体谅。”
周琰的表情变得更奇怪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久以前,他从大楚离开的时候。”
周琰冷笑:“行啊,蓄谋已久!遇到这种事情,难道你不应该先来跟我说一声吗!”
庆忌表情慌张:“他谈起主人的语气很亲切,我以为你们俩商量好的,没想到你们原来不熟。”
“是啊,我跟他不熟,不过他倒是跟你混得挺熟。”周琰的笑容从冷酷变得嘲讽,“我看你跟他走算了。”
庆忌哇的一声,扑上来抱住周琰的腿:“主人不要抛弃我啊,我可以把玉佩扔掉啊!”
“你就继续带着吧,永远都别摘下来!”周琰发现自己这话有点酸,他站起来转身要走。
“主人你这就走了吗?你不跟我叙叙旧吗?”
“有什么好叙的,下次有事再找你!”周琰转头威胁,“下次他再找你立即告诉我,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庆忌吓坏了,大叫起来:“那我现在就说!”
周琰面无表情地回头。
庆忌快要哭了:“那人让我转告你一句话,猫他拿走了。”
“什么?!”
庆忌看到周琰终于要发火了,扑通一声跳起水里。
周琰憋了一肚子火回到住处,他心烦意乱之下,居然鬼使神差地又把收起来的书信拿了出来,他匆匆扫了几行字就看不下去了,恼火地都扔在了床上。
他觉得现在急需冷静一下,但不幸的是一转身就看见墙上的大字,蜘蛛丝牢固地仿佛寄生在墙内,周琰拉扯了半天也拽不下来。
这房子没法住了!
就这么捱了几个时辰,周琰跟这个蜘蛛网一直僵持到大半夜。最后他忍无可忍,爬起来找木板,全给结结实实钉上了。
不是说了永远都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吗,还是说因为不能见面,所以才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伎俩。
屋外的梅雨还在下着,整个房子由于长时间无人居住,散发出一种泥土混合着老旧木材的气味,屋檐下却又偏偏驻了一个新的燕子窝,叽叽喳喳地吵闹着。
周琰躺在床上听着雨声和鸟鸣,恍然失神,心烦意乱,别的不说把猫绑走,这是想干什么?
他是怎样一个人?跟以前一样,还是因为换了名字人也变了?
周琰两年没回来,回来之后却物是人非,旧人离开也罢,新人来了也好,时序交替变换,人心似水,就算是庭院里的一方小池塘也会布满青苔,他的心境也并不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周琰觉得无所适从,他翻来覆去之后,从床上爬起来。
他想来想去,只好去找孙猛。
孙猛搬到姑苏来之后,依然随孙眷住在郊外的一片竹林中,这几年乾国风平浪静,他也就潜心跟着师父修书。在这样烟雨霏霏的时节,他看到周琰突然到来,连伞都没打,浑身湿透地闯进来。
周琰气势汹汹:“我猫呢?”
孙猛连连后退,扒着门不敢动:“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想先听哪一个?”
“坏的。”
“哎呀你这个人,一点都不阳光,先听好的!”孙猛笑得很尴尬,“小黄被带走了。”
“这是好消息啊?你之前跟我发誓,人在猫在!”
“你别急啊,还有呢。”孙猛往边上一侧,一窝五颜六色的小猫钻了出来,“这不在呢嘛。坏消息,你的儿子在外面乱搞,领回来这么一窝。”
周琰倒吸一口凉气,居然还有这一出。
但他还是很生气:“所以你就不管小黄了,把我小黄卖了?”
孙猛两眼一瞪:“那人家都来要了,我能不给吗?”
孙猛越说越轻,小声嘟哝:“再说人家还给钱了。”
“你就缺这点钱吗?”
孙猛深吸一口气,面色凄苦,掰着手指头开始倒苦水:“老房子要装修,我师父修书我得照应,碰上街坊邻居成了亲,我得随礼吧,还有这么多猫要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