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停顿了好久,他才慢慢将指尖那捏得不成样子的虾放在自己碗里,然后,就停手了。
至于韩瑛,他一听到吃石头,顿时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不过下一刻想起过去,他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以金盐玉豉为调料,煮石为芋,那滋味,确实难忘。”
“还记得过去就成。我觉得吧,你现在……啧啧,又沉又闷,倒很像是你家中那位老祖父。”季雪庭又笑,语气轻松,轻描淡写道,“你可是用剑之人,若一个剑客心思太多,剑就快不起来了。”
听到最后那句话,韩瑛一怔,手不由自主地搭在了腰间空荡荡的剑鞘之上——那里原本有一把极为锋利的剑,只不过,为了瀛城,如今早已被压在巨石之下,做了这整座瀛城的城基。
他确实曾有快剑一把,然而,要救这青州万千百姓,他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放下那把剑。
韩瑛在心底喃喃低语道,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期望着让季雪庭再多苛责他几句,好让他将这解释说出口。
然而季雪庭方才那一句话就像是无心之言,紧接着,那白衣仙人就开始说起了别的往事。说当年心高气傲的韩瑛是如何与自己不打不相识,两个人是如何仗剑江湖,说他们是如何去偷窥天下第一美人,又是如何入了人间皇帝的大内宝库盗宝剑。
“……后来燕燕就跟那小皇帝下棋,最后硬是把宝剑赢到手了。我记得当初他走的时候,那小皇帝还在哭来着哈哈哈。”
季雪庭妙语如珠,将往事说得活灵活现,甚至连鲁仁都不由自主地偏头过来,听得津津有味。
“前辈给我个面子,就不要提当年之事啦。当年,在下实在年少,闹的那些笑话,如今再提就有些难堪了。”
虽是这般说话,韩瑛脸上的笑容却不曾褪过,与先前在城门前那副沉闷忧心的模样大不相同。
唯独一点就是,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便愈发深刻了。
季雪庭指了指他,然后转头同鲁仁笑道:“好啦,这人如今倒确实要比之前老实得多,你知道吗,二十年前,他可从来不肯叫我前辈,就连那一声季大哥,都是我与他打赌好久才勉强让他开口的。”
说完又对韩瑛道:“外在皮相不过虚无,哪怕你如今看着确实有点糟老头子那味道了,可我还是更喜欢你跟以往一样叫我做大哥。”
“前……好吧,季大哥,”韩瑛叹着气,改了口,“二十年了,我就不明白你怎么还是这般喜欢当别人的哥哥。”
“这个嘛,是我的个人爱好,”季雪庭柔柔笑道,“行走人世间,多认几个弟弟又何妨呢?”
说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自己身侧还有个新出炉的“宴珂弟弟”,一伸手便搂住了那少年的肩膀,然后同韩瑛说起宴珂的来历身份。
“——还请韩城主派人去往中原,与宴家人联系上,好叫我这位宴小弟能早日返乡。”
季雪庭说道。
他本以为这等小事韩瑛会一口答应,却没想到后者听到着个恳求后,脸色却是微微一暗,似有苦衷。
“季大哥,其实有件事,我……”
“我累了。”
宴珂忽然开口,近乎粗鲁地打断了韩瑛与季雪庭的对话。然后不等桌上其他人做出反应,宴珂猛然挣脱了雪庭怀抱站了起来起来。
“我先回房休息了。”
少年眉头紧皱,如同正在忍耐着什么巨大的痛苦一般,白着脸喃喃说道,随即便踉跄着径直冲出了宴会厅。
“宴珂?”
季雪庭见他神色十分扭曲,连忙也追了出去。
天知道那宴珂是怎么回事,跑得竟然很快,以季雪庭的脚程,竟然追到了城主府的后花园才将他追到。
后花园里屹立着一棵城主府难得一见的大树,树荫浓密,树影漆黑。
季雪庭便是在那树下一把拽住了宴珂。
“宴公子,你怎么了?”
他问道。
宴珂背对着季雪庭,他似乎正在惧怕着什么,又像是在忍受着什么,季雪庭可以感觉到自己掌心之下的少年正在不停发抖。
“宴公子……”
季雪庭放松了对那少年的桎梏,声音也一下子变得温软和煦。
这是他惯来用来哄人时的招数。
“你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别憋在心里。”
他又说。
然后他又拉了宴珂一把。
宴珂便顺着他的力道,木偶一般地回过了身子。
“宴……”
“你以前对其他人也是这么温柔吗?”宴珂睁大了眼睛,漆黑的瞳孔里仿佛燃着鬼火,他一字一句地问道,“……在这世上,你究竟还有几个弟弟呢?你对他们也会对我一样好吗?你对待那些弟弟,也是想送走就送走吗?”
季雪庭被宴珂如今的目光看得有点微妙地发毛。
那种隐隐约约的,好似被什么东西盯上一般的感觉又来了。
“哈哈,这个,就是我个人的癖好而已,我——”
季雪庭的话被人堵在了喉咙里。
是宴珂。
少年人近乎凶狠地掐住了季雪庭的肩膀,恶狠狠地将他一下子推到了树干上,然后俯身用力地啃上了他的嘴唇。
那个吻其实不太像是旖旎甘美的亲吻,反而更像是某种野兽在死前最后的一场猎食。
不断撕咬着他口唇的少年身上洋溢着一种让人感到迷惑的痛苦与绝望,季雪庭对上那人的眼睛,有点发愣。
有那么一瞬间,宴珂的眼神竟然让他想到了白日里被他一剑斩杀的濒死妖兽,都是那种……殆死前最后的狂暴眼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宴珂猛然松开了季雪庭。
这样忽如其来的一吻,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季雪庭,只是在最开始的愣怔之后,便恢复了常态。他若无其事地擦了擦自己的嘴角。
反而是宴珂,却是饱受惊吓一般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他喘着粗气,以手背抵着自己的嘴,只露出一双眼睛,凄惶地看着季雪庭。
两人相顾无言。
心情却大相径庭。
得了……
季雪庭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心中哀叹不已。
好像一不小心又没把握好分寸。
“抱歉。”
不等宴珂开口,季雪庭率先发出了一声无比温柔,无比诚恳地道歉。
“宴公子,想来应当是我所作所为,让你误会了什么。”
那些说辞是怎么背的来着?季雪庭绞尽脑汁地回响着。
“然而,我并非凡俗之人,对于他人,实在无情无爱。承蒙错爱,实在惭愧。”眼看着宴珂在他面前面色一点一点从惨白转为灰败,整个人摇摇欲坠近乎晕厥,季雪庭顿了顿,语气愈发温柔下来,“少年人最易心动,一旦心动,便觉得此生不悔,此情不渝。”
“可是我……我对你……我知道不应该,可我还是……”
宴珂喃喃低语,仿佛在对季雪庭说话,又像是在梦呓。
季雪庭走上前去,来到了宴珂面前。他伸出手,将宴珂散落的一缕长发捋到了而后,然后看着那少年绝望的面庞,惋惜似的叹了一口气。
“还是听我一句劝吧,宴公子。像是你如今这般赤子丹心,最好还是放在真心喜欢你的人身上去。”
“要是把一颗痴心放到无情无心之人的身上,”季雪庭微笑着,很是认真地劝说着面前的少年,“……那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念蛇:QAQ……
宴珂:QAQ……
双人合唱——“你究竟有几个好弟弟,为何每个弟弟都如此憔悴……”
第22章
有好一会儿,树下只有一片寂静。
季雪庭说完话,便绷紧了神经等待着面前少年做出反应,根据他的经验,接下来他很可能会遭遇到纠缠不休,哭喊咒骂,甚至更过分点,说着“不信我不信”然后就扑过来霸王硬上弓什么的……总之,都有点麻烦。
然而季雪庭等了许久,宴珂却压根没做那些举动。
人间世家千年百年延续下来的富贵乡里养出来的尊贵公子,纵然面上血色褪净,如遭重击,也依旧是漂亮俊秀的模样,他就那么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季雪庭,嘴唇微微翕合,用极小的声音重复着季雪庭说的最后那句话。
“不会有好下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宴珂的瞳孔原本就比寻常人生得更黑,此时恰好他的上半张脸就落在树荫之中,那双眼就更是暗得仿佛能吸光一般。季雪庭一直凝神看着宴珂,此时不由皱了皱眉头,觉察到少年神色不太对,那种神志恍惚,气息癫狂的模样,仿佛又是在发癔症一般。
倒是忘了嘱托韩瑛替自己找个善治头疾的大夫过来。
他正这么想着,宴珂的声音忽然又变了:“你说得对,人的真心,是很珍贵的。
季雪庭下意识地往宴珂脸上看去,他总觉得那人此时似在嚎哭,然而他到看到的少年,此时竟然是笑的。
只不过那笑容实在凄凉哀恸的过分了一些,看得季雪庭有点儿慌。
“你没事吧,宴公子?”
他扪心自问,自己与这宴珂相处也实在没几天,实在不至于让人伤心成这样吧?
果然下一刻他便听到宴珂喃喃道:
“我曾经也得到过一个人的痴心……可我却没好好珍惜。”
听到这话,季雪庭顿时释然,心道少年人果然是少年人,应当是自己这般婉言相拒,新愁勾起了旧情伤,才会这般伤心欲绝吧。
……总之只要与自己没关系就好。
季雪庭心头一松,表情愈发柔和。他心中思量一番,想了些叫人放开眼界,不要困于情爱樊笼,实在不成就跟自己练练剑什么的说辞,正欲开口劝人,那远处倏然传来了一声细长凄厉恐怖的惨叫。
“啊啊啊啊——”
那声响并不响亮,若是常人恐怕都难以察觉,奈何季雪庭却不是常人,而是个神仙。听到那仿佛连灵魂都已经被碾碎般的哀鸣,季雪庭神色一凛,哪里还顾得上世家公子哥的少年心事,只来得及说一声让人赶紧回房便要转身。
“别走!”
然后季雪庭便发现自己的袖口被人抓住了。
“别丢下我。”
宴珂痴痴地看着他说道。
末了,在耳畔那不断嘶嘶作响的念蛇低语中,躲在人类躯壳之中的天衢仙君无比卑微地补了一句:“……我好怕。”
“别怕。”
季雪庭轻声道,随即脱下了自己的外袍,一把将宴珂盖住。
“这衣服上有我惯用的护身法阵,你裹着它定然无忧,赶紧回房去吧——”
说话间风中尖叫又起,季雪庭心中一紧,也没再理会宴珂表情,提气纵身,朝着那声响发出来的地方飞快地掠了过去。
他却不知,那先前还在自己面前说着自己好害怕好怕被丢下的少年,抱着他的外袍,在漆黑的树影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站了很久,很久。
【“他早就不要你了……”】
【“装可怜都没用了呢嘻嘻……”】
【“也许他知道了,他知道你压根就不是什么干干净净的人类,你就是当初那个薄情寡义的家伙,所以他才这么不喜欢你,甚至都不愿意见到你……”】
……
……
……
瀛城城主府修得并不华丽,但占地却极大,偏偏那惨叫声也是若有若无,时不时便会倏然中断。
季雪庭几个起伏,沿着屋檐一路急奔而去,最后在城主府后侧一个极其隐秘的角落里找到了一进单独隔出来的小院。
那小院与城主府它处都尤其不一样,修建得要精巧华美得多,不仅有庭院花木池塘,那池塘之上还建了一座南方样式的八角亭。
而那细长凄厉的惨叫,正是从那亭中传出来的。
季雪庭在墙头一顿,望向亭中,只见那亭畔幔帐正被夜风吹得摇摆不定,内里有两道人影。
其中一道人影正仰躺在地,双手挥舞不止,挣扎不休,惨叫连连。
而另外一人则跨坐在他身上,双手直直地掐着地上那人的脖子,动作凶狠,仿佛恨不得将地上那人脖颈都狠狠掐碎。季雪庭只看了一眼,神色顿时变得格外冷肃,一道青光便随他心念铿然腾起,正是凌苍剑自发出鞘。若是寻常凶案,季雪庭自是不可能如此如临大敌,他之所以如此戒备,自然是因为……
八角亭中行凶那人的指尖腕上,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黑丝!
猖神!
季雪庭瞬间便想起来当初瀛城之外那荒野小院中,由无数蠕蠕而动的黑丝汇集而成的诡异妖邪。
“啊啊啊啊啊——”
就才此时,地上那人俨然已要气绝,发出来的哀鸣渐渐沙哑低微。
而行凶者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倏然抬起头,直勾勾地望向墙头的季雪庭。
那是一张全无血色的脸,两颗漆黑的眼珠子就像是两个小小的洞口,深深地嵌在眼眶之中。
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憎恨,甚至连杀人时的激动都没有。
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片虚无。
就在于那人四目相对的瞬间,季雪庭横剑在前,在夜色中猛然划出一道凌厉剑光,直直射向亭中之人。
只消一刹那,那人,或者说,那被猖神所控的妖邪,便会在凌苍剑的剑光中化为无数碎块。
然而就在凌苍剑的剑锋即将勾取妖邪性命的瞬间,一股气势磅礴的剑气飒然自院中另一边直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