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珂只看了那走到自己面前的苍白男人一眼,便控制不住地想要尖叫。对方明明什么都没做,但紧紧只是目光相对,他周身关节就像是被卡住了一样,一瞬间变得格外沉重,一动都不能动。
终于,宴珂原本混沌的神智一下子变得清明起来,他想起来了。
那个男人不是别人,那个男人正是他的本源——天衢仙君。
【“你太不安分了。”】
天衢垂眸看着面前那披着一具人壳的念蛇,森然平静地说道。
念蛇下凡后竟然可以依附于人身这件事情十分罕见,但对于此刻的天衢来说,他却完全顾不上在乎这些小事。
【“你怎么能妄想靠近他呢……”】
他像是说给宴珂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说话时,天衢一直有些僵硬地保持着面对宴珂的姿势,就像是他身边不远处的那个熟悉的身影,会灼伤他的眼睛一般,让他连头都不敢有丝毫偏侧。
然后,天衢便抬起手贴在了“宴珂”的颈侧,只打算尽快将那条念蛇从那具人身中抽取出来。
【不——不——】
“宴珂”困于躯壳之内,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
虚幻的蛇影痛苦地缠住世家公子,却根本无法抗拒天衢的抽取,在天衢的动作间,念蛇的大半个身体被飞快地剥离,没入天衢的体内。
而“宴珂”的人身,也在随着念蛇的离开而渐渐浮现出死人的灰败之气。
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季雪庭忽然若有所觉地回过身,看向那头颅低垂一动不动坐在路边的宴珂,皱了皱眉头,走了过来。
“宴公子,你还好吗?”
季雪庭朝着宴珂伸出手,在他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与如今正处于虚影状态的天衢十指相握了一瞬。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原本无比弱势的念蛇,陡然变得无比粗壮,漆黑的身躯瞬间自天衢的体内蠕生而出,随即翻过身来将苍白的仙君一口吞下——紧接着,无数道浑浊污秽,漆黑如泼墨般的影子,倏然缩回了名为“宴珂”的人类躯体。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瞬间,天庭中最为强悍疯狂的仙君被自身妄念直接反噬的这一幕,应对到人间,却不过是清晨时分忽然间拂过季雪庭的一阵风。
“可是有哪里不适?若是有,你可不要再强撑——”
季雪庭还待再探,手腕却被面前少年一把握住。
“宴公子?”
也不知道为何,在那冰冷细长的手指贴上腕间肌肤的瞬间,他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宴珂在凝滞片刻后,才慢慢抬起头来对上季雪庭的眼睛,“我没事。”
他说道。
声音里有一丝细微的生硬与沙哑。
作者有话要说:天衢:老婆,老婆我来啦啊啊啊啊~
第19章
“没事便好。”
季雪庭目光在宴珂依旧惨白的脸上微微停顿了片刻,随后又笑了笑,柔声道:“在这里耽搁毕竟不是办法,若真要修整,还是得去到瀛城里头,你若是好一些了,我们这就走吧?”
宴珂依旧是抬头望着他,目光痴痴的,慢了半拍才魂不守舍地补了一声“嗯”权当是应了。
先前那匹皱巴巴的纸马在季雪庭的一声唿哨中慢慢踱步走了过来,然而就在宴珂有点笨拙地爬上马背准备前行时,那匹纸马就像是终于不堪这几日来的重负,撕啦一声拉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连马带人一起朝着侧边翻到下去,好在宴珂此时的手脚却像是忽然间变得灵巧起来,翻身下马时候一个跃起,便稳稳落在了地上。
“你还好吧?”
季雪庭立刻敢上前来问道。
“我,没事。”
宴珂喃喃道。
“怎么了怎么了?”
见此变故,鲁仁也忙不迭地赶上来问道。
“没事,就是我忘记了青州灵气不足,这匹马用之前忘了灌灵气,就提前现形了。”季雪庭从地上捡起那张破损了的纸马,叹了一口气,有些心疼地说道。
“这可怎么办?敢问季仙君手头还有别的纸兽吗?”鲁仁问道。
“有倒是有,可能载人的却只剩下你现在用的那只。”
季雪庭指了指鲁仁身下那只纸鹅,叹气道。
先前鲁仁找到季雪庭,说是自己仿佛也传染了季雪庭那眼皮子条的怪症,心里不安得很,虽然生硬,还是挨不住那种莫名其妙的惶恐,便求季雪庭给他弄只厉害点的纸兽载他防身。
而他如今所乘的这只纸鹅,在季雪庭未飞升之前乃是他麾下一只猛鹅,寻常鬼物便是来上五只都打得过,季雪庭便当仁不让地将其给了鲁仁。
只可惜纸鹅虽好,却有些小,如今背上背着个瘦弱文士倒是刚刚好,可若再加上季雪庭与宴珂……
“算了算了,还是别惹得它来啄我。”
季雪庭只在心中想了想,便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啊?这,这……”
鲁仁见季雪庭这么说,脸上顿现为难之色,季雪庭见他脸色不由奇怪道:“
鲁道友,我看你神色,仿佛有些过于焦躁了,这倒是不像你。”说实在的,看着鲁仁这般别扭地坐在纸鹅上,季雪庭都有些惊讶,毕竟鲁仁这人的脾气实在好猜,正是那种最古板难搞的类型,实在不像是会坐鹅的性格。
听到季雪庭询问,鲁仁一张脸顿时涨得紫红。他可不知道该如何启齿——方才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就觉得背心发寒,胸口发毛,隐隐有种奇异的大事不妙之感,叫他在这地方是坐立难安,片刻都待不下去。
好在季雪庭也只是顺口一问,鲁仁不搭,他也只是笑笑顺口便换了话头。
“无事,左右那瀛城就在不远处,你自走你的,宴公子就由我带过去好了。”
说完他便转身来到宴珂面前,躬下身体示意宴珂到他背上来。他先前与季雪庭相处已经自然许多,可这时候却格外木讷迟钝,好似心中有万金重石,“啊?我……我……”
结果宴珂只是原地杵着,嘴唇微微翕合,看着季雪庭,身体纹丝不动。
“这是怎么了?怎么,是不想要背……要抱才好?”
季雪庭冲着宴珂眨了眨眼。
结果以往总能换来少年人面红耳赤的小动作,这一刻换来的却只是个面色惨白,身体僵直的惨淡少年。
偏以往总是对宴珂照顾有加的季雪庭,到了这时候却格外眼瞎,宛若未见一般径直伸出手,不等宴珂别的反应,直接便将少年抱在了怀中。
宴珂身形一僵,眼神中竟然透出几分惊骇与惶恐来。
偏偏看似十分抗拒被抱着,一沾到季雪庭的身子,他的手便自然而然地环上了季雪庭的肩头,好似十分害怕一般把季雪庭抱得紧紧的。
季雪庭似乎觉得宴珂这般自相矛盾的行径有些好笑,嘴角噙着一抹笑,轻声道了一声:“别担心,若是在城门口看到人了,我便立刻将你放下来,定不会叫你丢脸。”
说完便抱着宴珂先前直奔而去。
而宴珂听得这声打趣,依旧不吭声,只是将脸埋在季雪庭胸前,死死地咬住了牙。
宴珂……或者说,天衢仙君,必须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在此时此刻控制住自己不至于发狂。所谓念蛇便是他妄念在心室之外化作的实体,原本天衢并不将其放在心头,毕竟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这妄念丛生心魔外显的境况,真遇到需要他收束心神湮灭杂念之时,他只需要动念便可将那千万念蛇尽数绞杀。
唯独这一次,他实在是与季雪庭离得太近了。
在那个人靠近他的一瞬间,积累了三千年的渴求痴恋绝望苦痛瞬间迸发,化为了那念蛇的修为,反噬其主。
当然,天衢仙君毕竟是可以己身度化万千天魔的天衢仙君,虽一时不察倒也不不至于真的如同那等不入流的修士仙人被心魔吞噬,稍一恍神之后便立时清醒。然而……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早已披上了那宴珂的肉身。
至于那条念蛇……
天衢仙君内视神魂,之见自己内府之内,蛇尾人身的惨白仙人腰侧竟然凭空又生出一截狰狞可怖,满是黑鳞的蛇身。
他与它上身分离,蛇尾却合二唯一,已然成为某种不可言说的畸形怪物。
内府之内,他与那黑蛇不断弑杀着彼此,却根本无法真的消灭对方,反而与那怪物愈发融合。
【雪庭哥哥……】
【我不该靠近他,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再与他在一起……】
【可我现在根本就不是天衢,我只是宴珂……】
【我绝不该再与他交集……我不配!】
【只是偷偷地跟在他身边又有何不可?我并不求他会对我有任何恋慕,只求与他同行一路,仅此而已……】
【我不该与阿雪相认,我不该,我不可……】
【我要的很少,只要一丁点儿回忆,待到两人殊途,接下来漫长的千年,好歹还可以有那么一丁点回忆可供度日。】
【我……】
【你说对不对……我只是想要,很少,很少的一点。】
【我不……】
天衢听着自己心中妄念不断窃窃私语,明知应当抗拒,眼眸中却无法控制地渐渐染上暗色。
他小心翼翼地将脸贴在季雪庭的胸口,无比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
阿雪。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脑海中不断回响。
阿雪。
阿雪。
我好想你。
……
……
……
季雪庭自是无从得知,他怀中之,如今已是昔日旧爱。
他一路奔行,迅捷如风,哪怕还抱着一个少年也丝毫没让他那宛若山间白鹿一般的身形有半点凝滞。
没多久,他与鲁仁还有“宴珂”抵达了瀛城城门之外。
与那青州它处凄惨无人景象相比,瀛城附近完全是另外一派景象。那银灰色的城门之外人群熙熙攘攘,都验明身份排队进城,这队伍中夹杂着家畜车马,小儿哭喊,大人叫卖,兵甲呵斥,一片嘈杂,好不混乱。
然而,却也好热闹。
此情此景跟那等大城相比自是不如,可季雪庭一行人自下凡来都已经好几日没见到这般人声鼎沸的景象,如今身处人群,只觉得自己仿佛从幽冥鬼界重回了人间,心下一片感慨。
“实在没想到,这青州……竟然能被经营成如此模样。”
身旁的鲁仁在他身边沉吟良久才感慨道。
虽说眼前景象嘈杂混乱,实在不是他这等清贵仙官所喜欢的,但他也知道,能够在青州这种鬼地方聚集起这么多人,自然是因为此城之主经营得当,才会如此繁华。
季雪庭回头看了鲁仁一眼,早在看到人影之时,后者便连忙收起了纸鹅,整理好了凌乱衣冠,如今看上去倒是个颇有风骨的文人模样。
“确实不错。”
季雪庭也附和了一句。
“……很是不错。”
顿了顿,他又重复了一遍。
也只有真的与他相熟的人才能听出来,季雪庭最后这句,实在是很难得的一句赞叹。
先前隔得远倒不明显,如今离得近了抬头一看,便是再愚钝之人也能觉得此城非凡。那城墙也不知道是何材质,周身遍布着一种金属般的冷光,建得极高。上面留了豁口,须得将头抬到最高才能看到城墙上方还有旗帜在摇,显然是城墙之上还有人专门巡逻布防。再去看那城门,用的是钨铁材质,足足有两人厚,背有数十根泛着金光的熟铁门闸,想来此门一旦闭合,外面便是有千军万马也极难攻入。
“这样的城墙和士兵,怕是放到边境去也够使了。”
鲁仁想起自己在天庭看到的许多报告,再看看眼前景象,忍不住又感慨道。
“可不是吗?就是有个小问题……”季雪庭叹了一口气,轻声道。
“什么问题?”
鲁仁问道。
“这城门看得太严了,须得有专门的通行证还有路引身份,仔细查验后才能进去。”
季雪庭指了指城门,无奈开口。
“而此时此刻此地,除了宴公子是有身份的‘人’……我们两个,都是黑户。”
季雪庭一边说着,一边笑着拉了拉宴珂的手,苦笑着说道。他这么一提醒,鲁仁登时便丢了那斯文模样,指着天便想要骂起来。
是了,这季雪庭与鲁仁原本就是来这青州瀛山当山神主的……
然而,这天下之大,又有谁听说过,有哪个神仙会要靠凡人官府颁发身份文书和路引?也就是季雪庭与鲁仁堪称倒霉中的倒霉鬼,被发配到了青州这种邪门地方,又碰上完全不负责的办事机关,才落到靠着脚走到就任地点还发现自己进不去城门的惨事。
眼看着鲁仁气得胡子都快歪了,季雪庭连忙喊住他,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混进去,至少宴……宴公子还是个有身份的人嘛!”
季雪庭拉住了宴珂的手,柔柔说道。
“就让宴公子说我们两个都是他的仆从,将我们带进城去好了。”
鲁仁一听,胡子登时更歪了:“怎可如此?!这简直是不伦不类!普天之下,哪里有自称仆从的仙官——”
“那你就当个身份清贵的门客好了,”季雪庭生怕被鲁仁的唾液喷到,连忙揽着宴珂的胳膊,不动声色地躲到了那少年的身后,“……我就当这位漂亮公子的,唔,男宠?”
季雪庭原本是想要胡诌个非仆又尊贵的身份出来,然而远处传来的动静却让他分了神,随口便开了个玩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