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青州境内的死气沉沉一片萧条相比,瀛城的夜晚实在喧嚣美好得宛若幻境一般。
分明只是寻常的时日,不年不节的时序,街上却有无数男男女女衣着整齐,持着灯笼果篮,在街上呼朋引伴,游走嬉闹。
“……另外一个原因,不好说啊。”
听到鲁仁问询,季雪庭淡淡笑道。
“可是韩城主有什么问题?”鲁仁一下子就有些紧张了。
“不知道。”季雪庭摇了摇头,散漫地说道,“目前来看他应当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我还是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么?”
“早上城门前那只逃跑的妖兽。”季雪庭道,“虽然之后韩城主向我解释,说那妖兽之所以‘死而复生’,无非是因为他当时砍伤它之后,便以为伤了它要害,未能仔细检查。却不想它身上还有生机,以至于之后到了人群中便倏然发了狂……这个说辞,倒让我觉得有点似曾相识。”
鲁仁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起来:“可是你先前也遇到这般狡猾的妖魔?”
“不,我想到的是当年在乡下帮人杀猪时遇到的事。”
季雪庭声音渐低,陷入了回忆之中:“当时我还是个新手,捅完了猪脖子之后,只觉血都快放干净了,就把绳子松开了,结果没想到那头猪竟然一跃而起,就那么飙着血绕着村子跑了三圈……”
想到过去,季雪庭用手在自己喉间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番。
“当然,从那之后我就没有再犯那种错误了。但奇怪也就奇怪在这里——鲁仙友,你说为什么像是韩瑛这样天下闻名的剑客,竟然会犯下这种新手杀猪才会遇到的问题?总不至于真的就是男人过了三十,就彻底不行了吧?”
“这……我不知。”
鲁仁喃喃道。
停了片刻,他又忍不住抬头看了季雪庭一眼:“等等,你当年……去乡下帮人杀猪?”
虽然早已知道季雪庭与寻常仙人大不相同,但这个晚上所听所闻还是让鲁仁倍感诧异。
“那个,哈哈,人这辈子总有钱不趁手的时候嘛……”
季雪庭听得鲁仁追究其这个,连忙笑了两声,迅速地转移起话题来。
与鲁仁交谈之间,季雪庭就如同本地人一般,在错综复杂的街道中穿行,不多时竟然带着鲁仁直接来到了一条格外气派的长街之上。
鲁仁原本还想多追问季雪庭几句,可眼前景象映入眼中,竟叫他不由失了神。
沿着长街,支着大大小小高低错落无数戏台,每个戏台前面都围满了人。
戏台上的灯光,人们手中的灯笼,长街上用于照明的持明烛,几乎要将这个夜晚照得宛若白日一般璀璨。台下的叫好声接连不断,台上的唱腔高昂细长,光影声色,交织成一片迷离繁华景色,恍惚间简直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家乡的元宵灯会。不,便是元宵灯会,也不会有这般景象,而且……
“这些人为什么都戴着面具?而且这等架势……是有节庆?在这种时候?”
鲁仁踉踉跄跄跟着季雪庭一同挤入人群,环视周围一圈,隐隐察觉到气氛略微有些不同寻常,不由问道。
不等季雪庭回答,旁边有人似是听到了鲁仁的问题,便格外热情地插嘴答道:
“哎哟,两位小哥可是外地人?难怪不知道我们这边的习惯。最近瀛城附近妖魔侵扰不断,还有那个什么,猖,猖……”
“猖神。”季雪庭补充道。
那戴着喜福神面具的热心人一拍大腿,连忙道:“对,就是那个猖神,猖神肆虐!听说那可是一只了不得的大妖怪,要镇压这妖怪,可不能光只靠着我们城主大人,还得向上天请愿,三牲五畜,献戏犒神,虔诚叩拜,求山神保佑,助城主平定妖害,诛杀那猖神!”
原来,这献戏犒神,请求保佑,正是这青州本地的旧日习俗。
要说缘由,大概是因为青州自古以来便地力贫瘠,百姓困苦。许多人只靠着家中一亩三分地活不下去了,便得外出找活干。这其中,运道好些的便在中原其他郡县与人为奴为婢,倒霉点的,便只能为娼为妓,至于中不溜的,没得别的活头,也就只能唱戏杂耍,半卖艺半乞食这般过活。
久而久之,这青州人氏中,竟然大半都善于唱戏杂耍,同样的,也都是从骨子里喜戏,什么皮影戏,傀儡戏,青州戏……甚至就连祭神请命,也都与它处不太一样,拼的不是那祭礼丰厚与否,而是献到神前的戏台。
而眼前季雪庭与鲁仁所处的一条长街,正是通往瀛山山神庙的大路。
这两边的戏台子,也都是特意献与瀛山山神主的神戏。
“……只盼着山神主看了戏后心中欢喜,能早早发威才好!”
那热心人还在喋喋不休地祷告,却不知自己身侧两人,恰好便是正儿八经,根正苗红的瀛山山神主。
季雪庭与鲁仁听着那人解释,再看看面前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热烈景象,对看一眼,彼此都觉得对方表情十分凝滞。
“这些人胆子还真是大。”
鲁仁喃喃道。
季雪庭随即接口道:“……青州一地山神主位置空缺百年,这些人却这里大张旗鼓这般祭拜,只怕早已有邪神侵占神位,盗取念力香火。”
说到这里,季雪庭话头一顿,不由自主又看了鲁仁一眼。
无需多言,两人脑海里都影影绰绰浮现出了一个模糊的猜测。
来不及多想,季雪庭立即带着鲁仁穿过拥挤的人群,朝着那这条路的尽头快步走去。
那街道到了末出是沿着山势一路向上的台阶,而台阶的尽头,正是被灯笼,戏台照得灯火通明一片灿金的瀛山山神庙。
只不过,这一晚上的神祭,倒像是把整座瀛城之人都吸引到了这里。
便是季雪庭与鲁仁再着急,步子也是怎么都快不起来。
两人正努力往前挤着,耳畔忽然传来几声熟悉的呼喝——
“雪君!”
“慈郎!”
鲁仁脚步不由一滞,下意识地往那戏台子上望去,正看着两个宽袍大袖,衣襟大开的男子在戏台上抱做一团。
接着旁白乃是一段婉约滑腻的唱词,只唱道:“巫山云雨深宫中,雪软莲深正当时。金泉水暖藕捣霜,化雪为浆到天明……”
这竟然是一折以雪君莲花为主题,额外拓展了一些特殊内容的……戏。
而围在那戏台旁边的人,似也格外多些。唱到格外露骨的段落时,那呼喝之声也特别高亢激昂。
待鲁仁听明白那唱的究竟是什么,不由呛咳一声,险些歪倒。
“岂有此理!伤风败俗!不堪入目!祭神的戏怎么能放这种,这种——”
他不由竖起眉毛气急败坏地呵斥道。
结果一句话还没说完,便遭了旁人无数白眼奚落。
“外乡人懂个屁!”
“之前每次上这则戏,这仙坛里的香都燃得比旁的地方都要快,山神老人家他就是喜欢看这种!”
“就是!”
“我们给山神老爷献的戏,关你们这种外乡人什么事!”
……
“你,你们——”
鲁仁简直要被这些无知乡民气得额头上青筋直冒,正要开口大骂时,旁边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了他。
正儿八经天庭册封的山神老爷一脸苦笑,连声道“算了算了”,就这么把暴跳如雷的鲁仁强行拽出了人群。
“季仙友!你看看他们!这,这像话吗?!真是不可理喻!”鲁仁依旧处于暴怒之中,忽然间看到季雪庭,不由皱眉,“这可是在胡乱编排你与……相关,而且还是这等下流唱词,就这么大庭广众地演出来,你不生气?”
季雪庭神色一片淡然。
“这有什么好气的,无非是凡人依照他们所思所想,以旧事为托,抒情话意而已,说是雪君莲华,可那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顿了顿,季雪庭忽然微微一笑,又道:“再说了,雪君也好,莲华子也好,早就在三千年前,就已经死了。”
“可……”
鲁仁本能地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一对上季雪庭如今神色,那些话不知为何,全部哽在了喉头,说不出来了。
偏生就在此时,随着两人前行,又路过了一座新的戏台,上面唱着的戏文听上去,竟还是与雪君莲华相关。鲁仁听到熟悉的名字夹杂在唱段之中,差点头皮都麻了,然而再细听一番,他不由松了一口气。这回总算不再是唱那等伤风败俗的东西,唱的乃是莲华子怒斩戾太子的故事。
这戾太子不巧正是三千年前宣朝最后一位太子,同时也是季雪庭的亲生哥哥。
这人在民间,无论是名声还是名气,自然都远不如悲情恋爱故事主角。事实上,在传说中他就是个狼心狗肺,阴沉残忍,不择手段的大恶人。国破家亡之时,他率先丢下了柔弱美丽的弟弟雪君自己先行逃了,不过他之后被莲华子以神通缉拿,强行压入了祭天台,千刀万剐之后凄惨而死。
……对于老百姓来说,倒确实是一出格外解恨解气的好桥段。
然而,鲁仁回过头来时,却发现季雪庭的神色,在那些观众的连声叫好中,微微有些发冷。
紧接着,他便眼睁睁地看着季雪庭袖中倏然飞出了一只摇摇晃晃的纸鸟,直扑那戏台。
纸鸟一顿扑扇之后,那一出戏也不得不在惊叫与慌乱中戛然而止。
“季仙官?”
鲁仁满脸迷茫,好半天才茫然问道。
“你这是生气了?等等,你先前不是说,那不过是后人编排,与你并无相关吗?为何你这下又——”
季雪庭收了纸鸟后回过头来,面上笑容与之前倒是别无一二。
“啊,那个啊,没什么,我就是觉得那人唱戏唱得太难听,实在听不下去了而已。”
一边这样说着,他一边慢慢向前走去。
又过了片刻,他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轻声低喃道:“我哥那个人,确实不是一个好人。若是细数他种种罪状,千刀万剐倒却不为过。不过……”
走过灯光璀璨的街头,季雪庭的眼神在火光的反射之中,显现出一抹微妙的怀念神色来。
“他对天下千万人都很不好,可对我,却是很好很好的。”
鲁仁走在季雪庭身后几步,窥勘那人神色,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只可惜,他后来便被人杀死了。而他死后,我就再也没遇到过对我那么好的人了。”
他听到季雪庭以近乎耳语般的声音,无比平静地说道。
这时候若是说节哀顺变,似也有点儿不太对劲?
鲁仁正冥思苦想该说些什么,就见着季雪庭脚步忽然一顿,一道青光自身后一掠而出,直直指向他们身后。
“什么人?!滚出来!”
季雪庭转过头望向身后,肃然喝道。
……
……
……
“雪庭哥。”
片刻之后,才有个看上去无比孱弱苍白的声音,踉踉跄跄地从转角出走了出来。
宴珂站在他们身后,面无血色地望向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群众:山神老爷就是爱看这种黄戏!
山神·季雪庭:……我不是!我没有!
第25章
宴珂看着季雪庭。
季雪庭也看着宴珂。
本是最为喧嚣热闹的长街,在这一刻却仿佛变得格外静默,周遭一切声响都已经褪去,余下的只有宴珂不规律的呼吸,还有那一声带着些许哽咽气息的“雪庭哥哥”。
少年人空洞的眼睛仿佛深不见底的枯井,然而却又有一抹痛楚和悔恨横亘在他的眼睛深处。
“对不起。”
他喃喃地冲着季雪庭说道,肩头微微颤抖,仿佛自己曾经做下了天大的错事。
“宴珂?”
发现一直遥遥缀在自己身后的身影实际上是宴珂,季雪庭神色稍松,凌苍剑也不情不愿慢慢缩回了剑鞘。
“怎么是你?不是说了让你在城主府好生待着吗?”
一旁的鲁仁也皱着眉头,一把将宴珂拽到了眼前,态度急躁地开口问道。
宴珂气息一滞,纵然是在被鲁仁质问,他的眼神却自始至终只黏在季雪庭身上。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想跟着你们。”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变成了细细弱弱一道气音,配合着他做错了事几乎无地自容的表情,显示出一种不合时宜的绝望来。
鲁仁瞥了一眼宴珂,又瞥了一眼神色微妙的季雪庭,心道:最开始将宴珂从山魈洞里救出来时,这少年还是个沉默寡言,行事端方的少年公子。实在是不知道中间是除了什么差错,如今再看宴珂,总觉得他这人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被恶婆婆磋磨得失去自我意志般的哀怜凄婉之感。
“跟着我们,这不是很方便吧。”
这时候季雪庭总算也开口接了宴珂的话茬,他温温柔柔地看着宴珂,语气听上去却颇为疏离:“我们这次外出乃是要探查妖魔作孽之事。今天早上那架势你也看到过,若是真的遇到什么东西,我与鲁仙友仓促间不见得能顾得上你,你还是赶紧回城主府,不要跟来比较好。”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跟着你们。我不怕危险,而且我可以保证,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宴珂有些茫然失措地企图说服季雪庭带上自己。
“这不是你怕不怕的事情,是探查妖魔之事确实危险,你还是快些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