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行!”
结果鲁仁还没来得及开口,宴珂却猛然提高了声音,骇然否认道。
“你是何等尊贵的人,怎么可能说自己是——”
“唔,好像有熟人来了。”
季雪庭压根没在意宴珂的话语,注意力全部都放在了远处。
就在他话音落下后没多久,那远处隐隐传来了细小的声响。
又过了片刻,那声响转为了雷鸣般的马蹄轰鸣,连带着滚滚烟尘,直奔城门而来。城门之外的人群顿时生出了些许骚动。
“是猎妖队!”
“是城主!是城主带着猎妖队扫荡完妖物回来了!”
“太好了!城主回来了!”
……
伴随着民众的欢呼雀跃之声,那在外鏖战了一夜的重甲骑兵们已经纵马映入所有人的眼帘。
数十名骑手皆是银甲在身,手提长刀铁枪,气势凶狠逼人。而在他们身后,则是数十车交叠,宛若小山般耸立的妖兽尸体,皆由妖牛拖拽前行,只把那些比寻常青牛大上两圈的妖牛累得气喘吁吁,鼻喷白气。
这样一队猎妖队尚未靠近,便已经能闻到他们身上浓烈的血腥之气和凶悍之意,聚在城门外的人群更是自发朝着两边分开,齐齐朝着猎妖队最为首那人欢呼不已。
“韩城主!”
“韩城主长命百岁!”
“韩城主万岁!”
……
被所有人唤作韩城主的,正是纵马行于队首的一名高大男子。
与身披重甲的下属全然不同,他只着一身葛布青衣,身后挂着一把无剑剑鞘。不过三四十的年纪,鬓角微白,容貌却依旧清俊异常,眼角眉梢都有细纹,显是劳心过度的那种人,如今骑着一匹白马行于人前,神色淡漠,略带着一些疲态,看着不像是刚刚杀完数百妖兽归来的战士,倒像是个看了一夜书的书生。
“那就是……你说过的,旧友。”
季雪庭原本正站在人群后面看着韩瑛骑马过来,正感慨于周遭人对猎妖队的全然崇拜,就觉得腕间一紧。他偏头一看,就看到一路上都显得有些神志恍惚的宴珂正睁着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人看。
“额,应该……是吧?”
季雪庭看看宴珂又看了看那中年男子。
“我上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没这么老。”
他努力回想着昔日那位极为俊朗潇洒的少年侠客,一边迟疑答道。
“……唔。”
宴珂听得季雪庭说那韩瑛“老”,轻哼了一声。
虽然自始至终少年语气都是淡淡的,可季雪庭却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
第20章
同宴珂说话的短短功夫,韩瑛带着那一队人马已经近到季雪庭眼前。
季雪庭看看那巍峨城门又看看不远处的旧相识,也顾不上思量身侧那少年古怪语气究竟从何而来,一个侧身便挤到了人群前侧。
他正打算抬手与韩瑛打个招呼,忽然闻着一股细微的淡淡腥臭之气混在浓重的血腥气中飘来。
季雪庭脸色一凛,心念微动,凌苍剑铿然出鞘。
原本聚在他身侧的人群忽然间见到有人当街拔剑,顿时发出阵阵惊呼超后退去。
“季仙官?你这是干甚?”
鲁仁不明所以,正待询问,异变已生。
“嗷——”
只听到那猎妖队后侧的妖尸堆中,忽然传出了一声长长而凄厉的尖叫。
下一刻,原本堆积如山的妖兽尸体猛然四散炸开,一只遍布鳞甲,状若犀牛般的妖兽霍然从尸堆深处一跃而起,砰然落下。
黑风骤起,妖气横冲。
那只妖兽光看外表便知极难对付,怕是围剿它时也十分艰难才对。它全身鳞片上皆是血污伤痕,喉间插着一把长剑,剑痕极深,甚至到了此刻还在往外淌血。
按道理来说,这妖兽受伤如此严重早该嗝屁才是,可也不知道是它天生皮糙肉厚生命力顽强,还是因为存了一点儿微弱生机如今被城门外的一派生气激活,反正结果就是它不仅活了,而且还活得很凶悍,很矫健。
“该死,散开!散开!妖兽暴起!闲杂人等快散开!”
“想活命的就快点躲远点!”
“该死的这是怎么回事?!”
“快快快,快把它压制住——”
“糟糕,不行,它压根就不受控制!”
……
猎妖队的那些披甲战士们反应极快,训练也十分得当,早在妖兽暴起的那一刻便立即行动起来重新举刀将那妖兽团团围住。
韩瑛更是在异变骤生之时便直接从马上一跃而起,手中剑鞘中虽无剑,在他手中却自然而然荡出一道凛冽锋锐的剑气朝着那凶兽横切过去。
只可惜,殆死妖兽的凶狠远远超出寻常,一双妖碧的兽瞳早已因为剧烈的疼痛染上邪凶的红光,早已不会惧怕他们先前使用的阵法与兵刃,韩瑛那道剑气在它面门上劈出了一条血肉模糊的巨大创口,却压根没有击退对方,反而愈发激起了它的凶性。之间那妖兽猛然站住,对天发出了一声巨大吼叫,然后,它便直接便晃了晃硕大的头颅,抖出一片猩红血雨,横冲直撞直接冲散了战士们包围,砰砰朝着人群聚集的地方奔去。
人群的哭嚎声与尖叫声立刻便代替了先前震耳欲聋的欢呼。
为了活命,吓疯了的人们开始下意识地朝着城门涌去,这过程中有人摔倒,有人被踩在地上,场面顿时变得格外混乱危急。
鲁仁此时几乎是本能地想要使用仙法镇定人群,奈何事到临头,却又一次被青州这干涸的灵气给锤了一道。他使劲力气也不过勉强揉出个法诀出来,堪堪能护住他自己还有他身侧的宴珂。甚至那柔弱得不堪一击的仙诀之所以能一次性护住两个人,还得感谢宴珂作为世家公子的风范,面对这番场景不吵不闹冷静自若不至于乱跑,不然鲁仁怀疑自己待会只能从人堆底下把那这压成片的公子哥慢慢扯出来了。
“季仙官,得想想办法——”
混乱之中,鲁仁抱头撑着那法诀,下意识地喊道。
“好好好,我想想办法。”
不等鲁仁说完,便听得季雪庭这般十分无奈地叹道。
话音尚在耳边,他的人却早已掠至那发了狂的妖兽面前。
宛若一道裹着霜的极北罡风,凶狠,凛冽……而且快得惊人。
鲁仁抬头时,依旧是没来得及看到季雪庭是如何出剑的。他唯一能看到的,是那一道冰冷彻骨的剑光自从妖兽头颅正中间沿着脖颈,脊椎,尾巴,无比平滑地划了过去。
“嗷——”
妖兽甚至还维持着仰天嘶吼的姿势,喉间还含着一团含糊地嘶吼。
然而,那银色的剑光消散之时,它那硕大如小山般的身躯便也在原地立住不动了。
起码又过了半刻钟,“滋啦”一声濡湿之声响起,黑红的血液顺着妖兽身上那极细的剑痕,四溅飞射开来。浓烈到极点的腥甜之气骤然腾起,而那只妖兽也随之砰然倒地。
身体沿着脊椎,整整齐齐,规规整整地变成了连骨带肉的两片。
“……”
在这一刻,城门之外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之中。
除了妖兽鲜血灌入贫瘠沙土之时发出的潺潺水声,无人开口。
确实,妖兽被杀,众人得救实在是一件再好不过的大功德,然而那妖兽死的实在太骇人,季雪庭的剑……也太凶悍了一些。
凶悍得倒叫人忍不住怀疑,究竟是那妖兽恐怖,还是那妖兽尸体之前的白衣人更恐怖。
“什么人?!”
总算那些猎妖队之人也算是身经百战,短暂的一愣之后,霎时就反应了过来,齐齐拔剑,戒备地望向了季雪庭然后呵斥着问道。
有位队长模样的人更是敏锐地察觉到季雪庭身上那无法形容的恐怖剑意,一时之间被逼得控制不住,下意识地抬起剑尖。只不过,在他动作之前,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按在了他发抖的手腕上,将他的剑直接压了回去。
韩瑛做了个手势,让身后的下属们齐齐收剑。
至于他自己,则是无比激动地跳下了马,惊喜地看着那于妖兽尸骸之前,慢条斯理用衣角擦着剑的俊美青年。
“季,季……大前辈?”
“要么就喊季大哥,要么就喊前辈,这些都随你,就是喊我的时候能别结巴吗?听着有些不太体面啊,”季雪庭将手上一滴血都没沾上的凌苍剑收回剑鞘,这才望向韩瑛然后笑眯眯地说道,“好久不见啊,燕燕,我来找你讨酒喝了。”
不平剑韩瑛,字燕卿。
这么多年来,他行侠仗义,名满天下,众人都只尊他为韩城主,韩大侠。
却很少有人知道,二十多年前,他也曾被一个笑眯眯的温柔青年用开玩笑的语气,调笑般喊作“燕燕”。
第21章
几个时辰之后——
瀛城城主府青州穷山僻壤,举一州之力建起来的瀛城城墙气魄逼人好生雄伟,然而城中的城主府,顶天了也就能担得起“质朴大气”两个词。
说白了,就是寒酸。说是城主府,但跟城中其他富户比起来也就是院墙极厚,守卫森严,兼占地面积大一点而已,别说是亭台楼阁,歌台水榭,便是连院中花木也都少见,站在窗前一眼望过去只有灰扑扑的地,灰扑扑的墙,四方的天。
哪怕只是在窄窄的房间里无事般坐着,都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韩瑛显然也知道这点,把季雪庭一行人引入城主府之后,当晚便在自己的院中设了晚宴,备了酒水席面,竭尽所能地款待起了他们。
只可惜即便是这般盛情款待,还是难掩这城主府内过于朴实的生活习惯。
在场之人也就是季雪庭满不在乎,便是鲁仁,看到那豆腐白菜的一大桌,也不由有些愣。
至于宴珂……
好吧,这位世家公子脸上是惯有的面无表情,既看不出喜欢,也看不出厌恶,精致的眉眼像是画上去一般描在脸上,瞳仁漆黑,透不出丝毫情绪。
然而韩瑛与他短暂几次照面,常会不由自主地往他那多看几眼。
他直觉这位宴家公子,似是很不喜欢他。但韩瑛思量良久,却也想不出自己究竟有什么地方得罪过对方,最后只能将这阴森的敌意归结于世家公子惯有的恶劣脾气。
几人聚在桌前,脾气性格都不是那等长袖善舞之人,气氛立刻就有些尴尬。好在这一群人里还有季雪庭,他像是没事人一般径直到了桌前,先是吐槽了一番菜色之差,随后又顺手安排了鲁仁与宴珂的位置,待到他自己也坐下并且大喇喇地开始讨酒,这气氛才终于松快了一些。
当然,气氛好转的另外一个原因,也可能是因为宴珂恰好就被季雪庭按在了自己身侧,而且季雪庭在喝酒之前,还漫不经心地替他夹了菜。
“这菜不行,但多少比赶路时,我弄得那些东西好,唉你看看你,这些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脸色太差了……为了自己身体,多少还是吃点正经菜。”
季雪庭喝完酒,便凑过来嘱咐道。
可能全天下也只有他,能将这样絮絮叨叨,婆婆妈妈的话说出一派旖旎的温柔来。
宴珂很沉默,甚至季雪庭跟他说话,他也只是垂着眼帘,并不回话。
然而等到季雪庭笑着将注意力转到其他人身上一番时,他还是没忍住,偷偷偏过头多看了季雪庭一眼。
【燕燕。】
【燕燕?】
躲藏在世家公子外壳之下的天衢仙君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咀嚼着先前听到的那一声称呼。
明知道无论季雪庭是如何待人,又是如何呼唤其他人都早已与自己没有了关系,可在这一刻,连天庭中最可怕的咒枷加身也无甚感觉的天衢仙君,却觉得自己的心宛若被万虫噬咬……疼痛难忍。
【你看,你躲在天界不敢靠近他半步,下场便是如此。也许他早就已经忘记你了,你看,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他已经有了好多瑛瑛,燕燕……】
念蛇用宴珂少年人的清朗嗓音在天衢耳边窃窃私语。
【闭嘴——】
酒桌旁,“宴珂”身形微微颤抖了一下,衣服之下的皮肤上飞快地显出几点鳞片似的斑纹,然而下一刻他眼神一凛,那鳞片瞬间便消退了,除了他自己,其他人完全不曾注意到。
而季雪庭却还在与韩瑛说话,只见他晃着酒壶,指着韩瑛笑着叹道:
“好歹当年你也是醒时抱剑行天下,醉枕美人抛金丸的人,如今怎么落得这个田地了。”
韩瑛此时正端着一杯酒慢慢喝着,听到季雪庭这句话,不由回道:
“青州困苦,百姓刨食不易……”
他正待再说,季雪庭连忙做了个手势叫他打住。
“停停停,那点转移话题的小聪明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什么时候计较过酒菜?我舌头不行,吃啥也就是那个味。当年赌钱输了,拉着你在苍山沟里躲债主,吃了半个月石头的事,我就不信你不记得……”说到往事,季雪庭抬手晃了晃手头只剩下一点底的酒壶,笑道,“不然,你也不会给我准备这么烈的酒。”
他酒壶中的酒,普通人喝了可能喉咙都能割出血,然而季雪庭喝着,却连脸都不曾红一下。
宴珂在一旁原本正垂着头,悄无声息默默地替季雪庭剥着盘中那几只瘦骨伶仃的河虾,也不知怎么的,听到季雪庭说自己其实很难尝出酒菜滋味时,他动作一下子就僵住了,脸色也变得一片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