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也没有。
“爹爹,你看…”任颂望着任起枝,道,“我只有一颗空空如也的心。”
任起枝完全愣住了,他攥紧拳头、又缓慢打开,机械式地重复了好几回,手里的血肉碎片像是糖葫芦外头那层糖,薄薄的、脆脆的,随着他的动作,一次比一次细碎。
任颂望着他,眼神却是呆滞的,他伸手摸自己的脸,像是川剧变脸般忽然揭下一张面皮来,他将掩清和的脸揭去了,可新的脸还是掩清和的样貌。
他不停地揭不停的扔,都是掩清和的样貌。
“爹爹,我长成这样不好吗?我——只能长成这样。”
任起枝已经被折磨得没有多少精力,却还是执拗地说道,“不好…”
“明白了。”任颂低头扣着手指,“娘亲说,要听爹爹的话,爹爹说不好,那颂儿便再死一回。”
未等任起枝意会到这“再死一回”是什么意思,便已经见得任颂用匕首抹了脖子。
一如他先前做的那样。
血溅三尺高。
那把匕首眼熟的很,分明是从掩清和身上搜刮来的,任起枝猛地低头望向自己的手,倘若他今日不带着这匕首,情况是否就会不一样…
任起枝忽然觉得眼角能看见的地方多了些什么,他扭过头去、定睛一看,明明任颂的身体还躺在这里,可那座稍大些的土堆旁,竟是平白多出了一个小土包,没有立碑,甚至长满野草——
任颂没法给自己的坟包立碑除草。
另一个土包也忽然长满野草——
任颂已经死了很久了。
原来是徒劳,一切都是徒劳。
……
任起枝忽然笑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笑。
或许是因为他哭不出来。
这两个土包似乎离得很远,中间还留有一大段空间,任起枝起身给两个土包除了草,给自己的夫人供了一捧花,随后走到那两个土包之间躺下。
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位置。
他望着一望无际的蓝天,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只粉色的蝶落在他鼻尖。
掩清和勾勾手指,将那只被他单拎出来的幻蝶放回。
蝴蝶飞向族群,绕着任起枝转圈,只见他效仿着掩百川的举动,抬起手,毫不犹豫、一掌拍向了自己的天灵盖——
蝴蝶振翅翩翩去。
心有执念者为魔,不可告破,唯心生裂缝,方自取灭亡。
第85章 我叫你别管我了
事情至此告一段落,却算不上有多圆满。
毕竟抓不到罪人。
对这世间绝大多数的人来说,死了是解脱,活着是惩罚,于活着的人更是惩罚。
从这一点上看,掩百川实在是聪明得有些过了头,不仅大仇得报、儿子铭记,死后还给大家留了个可以兴师问罪的下属。
更何况掩百川在这件案子里是个灰色人物,他有自己的目的也有苦衷,虽然有助纣为虐的成分在,却又在消灭任起枝的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
当然,这头号功臣自然是慕子云与掩清和。
至于掩百川,掩清和还是大义灭亲、对此毫不避讳,直接将他所做的事情通通列成清单报了上去,就算自己落得个罪臣之子的名头也不怕,至少求个问心无愧,毕竟他可不会替掩百川兜着秘密。
但他还是无法避免的状态不好,是各种方面的不好: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
在严野云被天庭派来的调查人员抓走后,掩清和便一直待在其交代出的、掩百川在人间留有的住所里。
不过也算不上是自我封闭,因为掩清和还在等天庭唤他回去作报告,若是光明正大回鬼界免不了惹人嫌话,可他那小霜台又小又窄,他不愿回去。
慕子云自然是陪着他,甚至要在这常住下来似的。
掩百川在鬼界闹的那一通事情掩清和略有耳闻,他催了慕子云无数次让他快些回去做事,得到的回复却是一次比一次认真的,“我想陪着你。”
掩清和心里烦躁,却又不好同他说,只能尽量好言相劝,“可你是鬼王,鬼界现在需要你回去。”
“他们又不是离了我就做不了事了。”慕子云的神情算不上在乎,“我还想找个人跟我一起干活呢。”
掩清和皱皱眉,“你这是要立鬼丞相?”
“是摄政王。”慕子云笑着看他,“我想分权,还要分地,以后整个版图北边归他管,南边我管。”
掩清和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道:“你之后想管哪儿都好,但现在你只需要管鬼界的烂摊子,不用管我。”
慕子云顿了顿,又道:“可是我觉得你更需要我…”
“我不是叫你别管我吗!”掩清和的音量稍微提高了些,远达不到怒吼的标准,却还是足以让人为之一振。
掩清和说完便要走。
纵使掩清和向来就不是个脾气好的主,可这还是他第一次叫慕子云别管,更何况还是在他二人的关系已经不一般的时候。
慕子云毫无疑问怔愣了半天,伸手将那要跑的人一把拽住,语气也重了些:“你给我过来!”
但他对着掩清和向来都是纸老虎,硬气不了半刻,便软下声音来,“清和…我知道你难过,我只是想看着你,我担心你,你看这几日我都没怎么说话了。”
“没什么好担心的。”掩清和不肯回头看他,呼吸骤然浓重了几分,“这种事情,无论现在过得去还是过不去,最后都会过去,现在你只需要让我一个人静静。”
这话无疑是十分伤人的,就连习惯了掩清和这副防备姿态的慕子云也难免失意,低着脑袋沉默了好一会儿。
就在这时,一道圣光来得凑巧,是天庭唤人来了。
掩清和抬头看了看这天梯一般的圣光,将慕子云的手推出了光芒的范围之外,道了句,“西夫人来了。”
“…知道了。”慕子云走上前来吻了吻掩清和的额头,抱了他好一会儿,才道,“你先回天庭去,等你想联系我了再找我吧。”
掩清和没吭声,只是虚虚地抱了回去,不知是该感谢这圣光解了围,还是怨其破坏了气氛。
天庭的任职仙官从人间回到天庭,通常走的都是南北天门的法阵可,但这圣光不同,这圣光长得像天梯,便也真的是天梯,可以直接通到西夫人所在的灵霄宝殿去。
西夫人虽是掩清和的顶头上司,可掩清和真正见她的时间很少,就算见到了也说不上几句话就会结束。
因为西夫人不爱闲聊。
此刻西夫人见着他来,便将手里的折子合起搁在来桌面上,手指在那绣着金丝的绢本上一敲一敲的,缓慢道,“我看完你写的卷宗了,大体上没什么要说的,就是问你一句,任起枝的儿子后来如何了?他吸了你的灵气,算不上是纯粹的鬼魂了,如今他入不了轮回,你打算如何处置?”
“夫人不必担忧,属下已经办妥了。”掩清和拱手,“那孩子的鬼魂如今养在鬼界,慕…鬼王说给他寻个东西认做身子,再教化成童子便可。”
“教化完之后呢?”西夫人饶有兴味地望着掩清和。
“自然是带在我身边,天界的气场总归更合些。”
“好。”西夫人笑了声,又接着道,“没别的事儿了,不过还要跟你说一句,倘若那任起枝是自杀的,你这奖赏可要少了,毕竟规矩在这里,没有办法。”
所谓规矩,便像是古时候战场上的约定,面对敌方首领,要么活捉,要么提头来见,这才有重赏。
可无论是任起枝还是掩百川,都是连渣也不剩了。
“没关系。”掩清和顺从地应了句,“若是西夫人要犒劳,就犒劳鬼王吧。”
掩清和不是看不出西夫人这明里暗里想让他更改卷宗内容的意思,毕竟任谁见着他那日快要死了的模样都不忍心。
更何况那日见着他这副鬼样子的仙官里还有楚正则。
掩清和难免自作多情,一来他不想欠人家人情,二来是真的觉得没关系,且不说他本就不看重这些身外之物,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没心情去想那些。
谁料西夫人的语气竟是比他更洒脱,几乎是笑着道了句:“好吧,总归只是奖赏,你还有按时发放的俸禄呢,若是没什么急用,多点少点也没关系。”
掩清和闻言皱了皱眉,毕竟是在天庭务工的,俸禄这种东西敏感的很,自己可以潇洒地说多点少点没关系,但上司说就不行!
他心中那逆反的劲儿刚起来,便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是西夫人的笑不对劲。
西夫人许是笑够了,便敛了敛笑意,道,“好了,知道你辛苦了,去内务司领赏去吧。”
掩清和知道这是在赶自己走的意思,他盯着西夫人看了半天也没能看出端倪,只能道了声谢,转身离开灵霄宝殿。
说起来,自从他被迫接受这莫名其妙的案子之后便没时间回天庭了,更别说是特地到这内务司的税课部来。
只是那负责算账的柳轻遥柳大人还记得他,见着他来,便从桌子底下拎出一布袋,看起来沉甸甸的。
“掩大人给,您的奖。”
掩清和接过来看了看,里头是一袋金条。
这可不是人间那些普通的金子,而是信徒们烧的高香红烛上头的金粉,承载着信徒们的信仰,蕴含无量功德呢。
毕竟天庭的俸禄或奖赏,本质上都是功德量,而这功德量的表现形式,便是眼前这金币、金条以及金砖。
掩清和看了那布袋里的金条好一会儿,才重新扎上口来、将那沉甸甸的布袋搁到了桌子上,推回柳轻遥面前。
他一心记着自己欠的债,开口问道:“这些日子我没领的俸禄加上这些,再加上办完案子的赏金,我欠的九百九十万功德还剩多少要还?”
“您这是做什么?”柳轻遥一脸疑惑,将那布袋又推回去,“你不用还债了。”
“嗯??”掩清和更是一脸疑惑。
“您不知道吗?鬼王大人已经替您还清了。”柳轻遥停下拨弄算盘的手,笑着对掩清和道,“这些日子您不回天庭来不知道,小霜台都快竣工了呢。”
掩清和猛地一拍桌子,激动得险些一口咬了自己的舌头,问道:“什、什么时候的事?”
“嘶……我想想,应当是您被关禁闭那几日。”柳轻遥笑了笑,道,“您知道的,鬼王大人曾经也是天庭众人,在咱们税课部存了好多功德呢。”
掩清和简直哑口无言,“可是…他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啊。”
“鬼王大人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您啊,那日他突然来了,同我们说跟您打赌打输了,要将所有的功德都存到您名下去,刚好替您把债还了。”
“这是…”掩清和险些语无伦次,脸色可谓是姹紫嫣红一片混乱,他自然又惊又喜,甚至还有些担忧与愧疚,不由得小声问道,“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如此看来,西夫人的反应绝对不是平白无故的。
柳轻遥笑得暧昧,声音也随着掩清和的音量变小,道,“鬼王大人交代过的,除了西夫人和我们内务司的几个,再没别人知道了,您放心吧。”
“这王八蛋…”掩清和低声暗骂,忽然觉得自己的脸跟烧着了似的。
“我也认识他许多年了。”见掩清和这模样,柳轻遥憋着笑,却又意外认真,“掩大人,看来他真的很喜欢您呢。”
第86章 皎皎若梦中归途
天界的时间总是快一些,掩清和在天界这一逗留,处理完剩下的事情,再抽空去小霜台转悠了一圈,人间已经是几日过了。
明明只是短暂的几日,可对有情人来说可谓是百年有余,慕子云觉得自己像棵缺水的苗,日日夜夜盼着下雨、盼着同掩清和见面。
可下雨总是不定时,掩清和的心情也不定时。
慕子云都想好了,若是掩清和不来,他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要编个理由跑上天庭去的,不然他这棵爱情的苗就要枯萎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这想法还没能实施,就得了个久旱逢甘露的喜事——
掩清和约他。
他二人相约在泛定城,遥远的西北,而见面的地方是一座客栈的屋顶——那个寒冷的冬天里他二人一起住过的客栈,也是于慕子云来说,小苗萌芽的地方。
慕子云自然难掩心中喜悦,尤为隆重地打扮了一番,美滋滋的、屁颠着如约而至。
彼时正值每月十六,月亮圆得很,甚至比十五的月更大更亮,而掩清和就正好坐在那月亮之下的屋檐旁等他。
掩清和如今有钱了,可不是住不起客栈,只是屋子里看不见完整的月,更何况他觉得这样幕天席地的才更有氛围。
“清和~”慕子云人未到声先到,掩清和扭过头来之时,恰好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亲。
只不过慕子云有分寸,生怕掩清和的情绪还是不高涨,只是亲了亲脸颊。
他没有架子,纵使今天穿了漂亮衣服,一切直接在掩清和身边坐下了,笑着问道:“你最近怎么样?天庭那边如何了?”
“我看了你写给西夫人的文书,有那么重要的事情竟是不同我说。”
慕子云捏着他的手玩,回答也装傻充愣,“什么事情啊?”
“还能是什么事情,是你鸠占鹊巢抢功德的事情。”掩清和狠狠拍他的手背,道,“你就不怕受罚。”
“那是事态紧急,我没有办法。”慕子云十分有理,他说罢,神情忽然严肃了一些,问道,“难道西夫人罚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