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告诉掩清和,掩百川这般自杀行径是为了任起枝身上的毒,便问道:“你给他下了什么?”
“两心绵。”掩百川闭着眼忍耐,显然用刀捅向自己的滋味并不好受。
但他还是尽量解释道:“两心绵是一对子母蛊,以心头血为引,子虫离开母虫会感到悲伤,连带着影响宿主的心态。若是这时将母虫杀死,子虫宿主的悲苦之情随着子虫达到顶峰,便会难忍悲痛,自尽而死。”
想来也是受池妙的影响,爱人之深、爱屋及乌,掩百川对这些虫蛊毒药格外了解,便更愿用这样的方式,去报复仇人。
掩清和有些呼吸不稳,他听了这么几句话,便觉得自己实在是天真得很,“你为何要如此…”
“他是人偶师,能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时候将魂魄抽离,除却下毒能保证万无一失,再没有别的方法。”
嫌那刀子捅得不够深、流的血不够多似的,掩百川将短刀完全拔出,又狠狠扎回了腹腔之中,以另一只手接着那渗出来的血,咬着牙继续道,“心魔何其可怕,唯有让他自我了断,才能永绝后患。”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哪怕透露一点点…”掩清和的声音由低到高,渐渐咆哮起来,“你是觉得我会拦着你吗?!”
“不,不是。”掩百川连忙否认,“父子缘修几世难得,却被我这般荒唐错付,我知道早已无法取得你的原谅,我也不曾奢望,毕竟你永远留在今生,而我早已奔向天地——”
“可是你为什么要搭上你自己!!”
“爹只是…想弥补爹的愧疚。”
“够了…”
掩百川向来自说自话,从方才起便没顾虑掩清和的感受,任凭掩清和如何激动如何痛苦,他都充耳不闻。
可眼下这短短二字,似乎让他明白了些什么。
他没再说话,只是沉默着用自己接来的血,在地上胡乱画了几笔,像是个咒法,咒法生效散发出一阵浓烈的血腥气,气化为形、聚集在手心——
掩百川一掌击碎了自己的天灵盖。
……
鬼是已死之人,同步入仙道的神仙们一样,唯有魂飞魄散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死亡,掩百川那一掌,便是震碎自己的魂魄,使之元神俱灭。
整个过程不过一眨眼,掩清和甚至还在等他说下一句话,但他等来的确是掩百川最后一次唤他的名字。
掩清和不知其想要说些什么,毕竟他早就转过了身去、不愿面对他的父亲——不愿以一脸哭相,去结束他们此生的缘分。
仔细想想,掩百川想说的、想问的,无非是想征得他的原谅。
他说不清自己想不想、会不会,但确实是再没有机会了。
明明没有必要搭上自己,明明没有必要使用两心绵做蛊,却偏偏要用这样的方法,美名其曰想要弥补。
明明是想让他这个做儿子的,此生不能再忘了他。
掩清和低着头喃喃自语,“你自私得很…”
他一时走神,先前顶着的那口气逐渐散了,防备便无可避免地松懈了下来。掩清和想着,既然两心绵有用,那这事情应当就结束了吧……
谁料,掩清和气还没喘均匀,就忽然听见结界破碎的声音,扭头一看,任起枝猝不及防从里头冲了出来。
看来是两心绵蛊虫母虫的死未能影响到子虫,又或者说是任起枝的意念过于强大,执念盖过了药性,促使他与之抗争。
掩清和下意识后退几步,谁料竟是一下从断墙之处摔了出去,这白云观的结界不知是何是被破了。
摔了个屁股蹲让掩清和错失良机,连忙摆弄起这遍地废墟来。
只是任起枝现在像个莽夫,越挫越勇,眼看这木条都要扎进他身体里了,也依旧是没有停下。
就算掩清和再如何沉着冷静,也难敌这“乱拳打死老师傅”的现实。
任起枝拎着匕首越冲越近,情急之下,掩清和赶忙轻念了几声不知什么东西,掌心便显现出一只又粉又紫、浑身上下泛着诡异色彩的蝴蝶来。
看似只是一只,翩翩振翅欲飞,掩清和冲它吹了口清气,助它一臂之力的同时,也使其再度幻化出成百上千只来,纷纷朝着任起枝飞去,触之成粉,飘散在空中。
只见任起枝忽然一顿,不可避免地中招了,只是他仿佛在同什么东西做斗争一般,胡乱挥舞着手臂、挥舞着手里的匕首,嘴里叫着嚷着,“你在我身上不可能故技重施…”
蝴蝶虽美,却的确很脆弱,这法术幻化出来的蝴蝶像是糯米纸糊的一般,被匕首划成灰烬。
即使顶着蝴蝶群迎难而上,任起枝也依旧是愈来愈近了,掩清和心跳得快要蹦出来。就在这时,那残缺的屋顶上竟是忽然掉下个人,直直横在了他二人中间。
只是看这落地的姿势像是被人扔下来的。
紧接着屋顶上传来一声威胁,“看准点扇,用心点扇,不然有你好看!”
那话音刚落,下一刻便卷起漫天飓风来,蝴蝶们乘坐着风极速前进,通通撞碎在任起枝身上。
掩清和伸手一指,最后一只蝴蝶准确无误地落在任起枝的眉心之上。
只见任起枝的目光从癫狂逐渐平息、平息成一潭死水,最后失去焦点,失去光芒,只剩下呆滞。
这是入幻了。
同先前用来束缚任起枝与任颂父子二人的立狱收邪不一样,这只是掩清和随手抛出的致幻手法,有些像狐狸精的幻术,简单好使,就是不能将人拘禁起来,极容易被识破。
方才差一些就失败了,但现在看来,似乎是成功了的。
掩清和长呼一口气,直接瘫软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毫无疑问地说,累得他想吐。
方才他确实高度紧张,紧张得只知道有人相助,却连见着从天而降一只没穿上衣的牛鼻子鬼都没反应过来有何不对,更是连屋顶上什么时候再落下个人来都没发觉。
直到慕子云叫他,一声一声叫他。
“清和。”
只是掩清和都没什么反应。
慕子云见自己的心肝宝贝变成这副样子,唇白得像纸,干燥、起皮,上头还有那么一丝半丝干涸的血迹。便更是连拥抱都不敢,伸出手来无处安放,只能轻轻理了理他凌乱的发丝,眼眶红得甚至比心疼来得还要快。
“慕子云…”
掩清和呆呆地望向他,有些不真切似的,见着他蹲下身来、甚至还要伸出手摸摸他的脸,唤了好几声他的名字,才能确定——
是温的,是真的。
掩清和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翻腾汹涌,一切波澜起伏皆化作酸楚,促使他猛地拥了上去。
他道:“我以为入幻的人是我…”
“受委屈了…”慕子云不停亲吻他的眉间,嘴里念着,像是安慰他、却更像是在安慰自己,“没事了…没事了。”
第84章 心魔碎不攻而破
掩清和只觉得心里压了千句苦、万句委屈要诉说,可真当开口时,仅仅说了那么三两个字便喉头梗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吗…”
掩清和直起身子看他,发红的眼眶本就容易楚楚可怜,此刻被这煞白的脸一衬,便更是令人心碎,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起来,“虽然他名义上是我爹…可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是我爹,只是我娘亲的丈夫。而我也不是他们的儿子,只是我娘亲的克星、我爹的棋子。”
“不不不……不是的,你别这样想。”慕子云听着掩清和的话直摇头、双手捧着他的脸,一颗急切的心几乎都要几乎蹦出来。
“我还想不通,上天为何这样不公,给了我天煞孤星坐命,却还给我这样的遭遇。”掩清和声音闷闷的,语气也愈发低落,“时至今日我才知道,原是他爱娘亲,胜过爱我,任何天命,都永远比不上人为。”
慕子云顺着他的发丝,近乎感叹似的道了句,“但他爱你,胜过爱他自己啊。”
“…我倒是想怨他。”掩清和明白慕子云的暗喻,便直起身子来瞧他,“可是,就像你说的那样,脾气要闹给想让他看见的人看……他现在都不在了,我再较劲,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说罢,又猛地将脑袋扎进了慕子云怀中,深吸了好几口气,皆是吸气长呼气短,喃喃自语似的将哭未哭,话语中满是酸楚,“他都不在了……”
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慕子云望了望掩清和背后的、散落一地的布料碎片,不愿听他再复述这悲苦的经历,便将他拥进怀中、轻声哄着,“我们不想了……”
谁知这时,因中了幻术而仰躺在地的任起枝竟是忽然挣动起来,他的动作算不上小,却又像是做噩梦般无法清醒,只能在梦中沉睡。
这样的插曲,导致掩清和不得不分心扫了任起枝一眼。方才他看得真切,若不是那从天而降的牛鼻子鬼抬手补了一阵风,依着任起枝的意志,自己就算再如何努力都未必能把他拉进幻中去。
“放心吧,他醒不来。”慕子云随着掩清和的视线回头望了望,开口安慰道,“两心绵本就使他悲苦,虚耗那一扇子带走的喜气足以让他陷入绝望。”
掩清和吸了吸鼻子,对慕子云道:“我入幻瞧瞧他。”
他嘴上虽是这样说,可显然此“瞧瞧”非彼“瞧瞧”,听他这语气,倒像是“今天这狗东西必须死在这儿”的意思。
那任起枝究竟在幻觉里看见了什么呢?
他回到了自己的家。
这里风景很好,推开门望出去,便能见着远处弥漫烟波的山。外头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有几分薄田,一边开着火红色的花、一边种着绿油油的菜。
不是他出生的地方,是那个他曾短暂居住过的,有花香有鸟鸣、有妻子有孩子的家。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妻子不在。
他的妻子变成了一个土堆、变成了一块碑,立在在她最喜欢的花儿旁。
那碑上没有字,因为任颂还不会写字。
任起枝听见有脚步声,便回过了头去,只见任颂从外头回来,手里挎着一个小竹筐,里头都是刚采下的蘑菇。
任颂甜甜地叫他,唤他来吃蘑菇,任起枝笑着说不吃,谁知任颂竟是从竹筐里拿出一个蘑菇来直接生啃了一口。
任起枝脸色一变,刚想冲上前去,岂料任颂的身形突然忽大忽小,面孔也忽明忽暗,像是着了魔似的,最后竟是变做了掩清和的模样。
“你、你…”任起枝笑意顿时消失,猛地冲上前去扯他的脸,属于掩清和那张姣好的面容被他扯得变形,触感却是温的。
怎么能是温的。
任起枝无法避免地大叫起来,“你怎么可以长成这副鬼样子!!怎么能同掩清和一模一样!!”
“爹爹,你在说什么?”任颂歪了歪头,露出一副不理解的神情,“颂儿身体里流着的都是他的血,怎么会不像他呢?”
“你不能像他!!!”
“为什么?爹爹,颂儿不明白。”任颂一步一步向他走近,莫说是同掩清和一模一样的身形面容,就说话的声音也逐渐模糊不清,童声掺杂着掩清和淡漠的声线,后者的比重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几乎将任起枝逼疯。
任起枝不停向后退去,任颂便不停走上前来,嘴里一直重复着问着。
“爹爹不喜欢这样吗?”
“爹爹不是说,这张脸生的好看吗?”
“这是爹爹给我做的身体,难道不是爹爹想要的吗?”
任起枝抱着脑袋,近乎崩溃般大声吼着:“我想要的是你!!!”
霎时万籁俱寂,好像时间在此刻禁止了,只剩下任起枝嗡嗡作响的脑袋。
过了许久,任颂才有些无措地低下头去,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忽然明亮了起来,远远盖过了掩清和的声线,说话的语气也从质问变为了陈述,再次抬起头来时,俨然变回了任颂的模样。
“原来这不是爹爹想要的…”
“原来不是。”
任颂喃喃自语了一番,似乎很是苦恼,他揪着自己的衣裳,自言自语道:“可我浑身上下,有什么是我自己的呢?”
他不停重复着这句话,像是陷入了刻板行为那般不停抓挠着自己的手臂,修剪圆润的指甲如今像是钝刀割肉般缓慢,白皙的手臂被他挠出一道道红痕,甚至渗出血来也不停,他只是不停抓挠、不停重复着,“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血一滴滴滴在地上,任颂将自己的血肉扣到模糊,直至露出白骨,他用手扒着去看,却也摇着头念着,“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任起枝被他的举动吓懵,冲上前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呵斥道:“你疯了!”
任颂此刻不过是几岁孩童的身量,任起枝弯下腰来看他的伤口,他的耳朵便贴在自己父亲胸口、将那心跳声听得一清二楚。
他好奇得很,便顺势拉起任起枝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他道:“爹爹,你摸,这里好奇怪。”
那里一片寂静。
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任颂便像是不知疼痛一般,抓着任起枝的手猛地穿透了自己的胸膛。
任起枝半开合的手猝不及防抓住了一个东西,像是纸糊的小灯笼一般,软得过分。
他的手在任颂的胸膛上开了一个洞,穿出来的时候竟是滴血未流,任颂一只手拉着任起枝的手腕,另一只手去推他的指节,他掌心里那颗毫无生机的心一捏就碎了,当真如同纸糊的小灯笼一般,里头是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