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球定想起自己方才那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实在生气,但眼下又要靠着这两人活命,是敢怒不敢言,只能领着他二人往里走。
他们一直到进了内院,也没见有人来迎,甚至四下也静悄悄的,自然心下了然。
这满园白色既然不是为了祭奠全升,那必然为了是祭奠刘家中人,而他二人方才才见过刘春生,刘球定与刘念又暂时性命相连,自然排除可能。
就是不知这刘秋收与刘画,到底哪个是这新的倒霉鬼。
总归是为了议事,刘球定干脆带着掩清和与慕子云去向自己的卧房,路上恰好经过祠堂,祠堂香烟袅袅,里头还停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慕子云便有意望了一眼。
没成想,那位于台面的灵牌之上,竟是写着刘秋收的名字。
掩清和注意到慕子云的动静,便也扭头去看、直到看清那灵牌上的名字才明了,实在是唏嘘不已。
“刘秋收怎么…”
刘球定沉默着,并没有立即回答,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只能在犹豫了一瞬后、对他二人坦白道:“是我…打死全升那一晚。”
“竟是还有这么一出?”掩清和叹道。
刘球定接着道:“事发那日,春生一早便去赶集了,到晚上也没回来,家里只有我、秋收和两个孩子。”
慕子云摆摆手打断他,道:“事关重大,还是进屋说吧。”
刘球定应了声,推开自己卧房的门、请他们二人进去,而他自己也借着这个空档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得以继续下去。
主人没请,又是在说?要紧事儿,掩清和进了门也不敢坐,犹犹豫豫、兜兜转转,最后只能乖乖站到了慕子云身边去。
刘球定关上门、来到他二人身边坐下,掩清和便抬手布下一个结界,便不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房内唯二的椅子上,见他这样,慕子云也只是无奈笑笑,而后站到了他身边去。
“还笑!还笑!”刘球定见他们这样,怒气冲冲地叫道,“我儿子都死了你还笑!”
“咳咳——”慕子云自觉不对,便以拳抵着唇、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问道,“您详细说说,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刘球定这才被他的好话哄到,长出了一口粗气,而后道:“春生不在家,他那头的院子便是空的,秋收兴许是起夜经过,谁曾想竟是遇上全升那个狗玩意翻墙进来,秋收从小就没头没脑,没注意便被他一石头打碎了后脑勺,当场就没了。”
“石头?”掩清和质疑了一句。
——哪有能打碎人后脑勺的石头啊。
刘球定却说:“就是石头,我去的时候看见地上有块带血的石头。”
他一边想着,一边抬头望向慕子云,而那人却像是完全没注意到一样,问了句:“照你这么说,刘秋收死的时候没声响,那你是怎么醒过来的?”
刘球定作为事件的亲历者,竟是露出了比慕子云还更疑惑的表情,喃喃自语一般,“不知道,就是忽然醒了。”
“按理说,你刚换完命,身子灵气骤然调转,都乱七八糟的,人应当很虚才对。”掩清和道。
“对啊,明明那几日身子虚得很,睡着了总是醒不来。”刘球定一边搓着脖子,一边道,“那天却是猛的一下就醒了,又恰好听见外头有声音,我便起来了。”
听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掩清和一直神游放空,直至现在得了一丝空档,又忽得灵光一闪,随口问了句:“说起来,你的儿媳呢?”
说来也奇怪,这名册上看着的一大家子人,现在到了人家家里却是连一半也没见着,莫说那不见踪迹的儿子,就连不准出家门的儿媳都没个影子。
掩清和记得很清楚,那日在鬼界,聂晚秋连刘球定死去多年的妻子都列在名单上连,却唯独没念这刘家大儿媳的名字。
莫非……
正如掩清和的猜想,刘球定听完他的问题后,格外谨慎似的,轻声道了句:“我那儿媳,是个修士!不常在家。”
他说完,又补了句:“春生总去鹤梦城找她,两个孩子从小就跟着我,是我和秋收带大的。”
慕子云掐着手指算了一下,诧异道:“鹤梦城?都到中原地带了,你这儿媳说是云游不常在家,实际是不想住在这儿吧?”
“不想住便不住呗,总归给我老刘家续了香火,生出个异于常人的孙子来,不住家里还少一碗饭呢。”刘球定倒是坦然。
话说到这个份上,掩清和总算明了,面上骤然结了一层霜,没什么语气道:“哦,这就是你要和刘念换命的原因,对么?”
刘球定被他突如其来的脾气吓到,不知这明晃晃的事实自己是该应还是不该应,一时支支吾吾,略显浑浊的眼珠在他与慕子云之间转来转去,找不到个准头。
“突然就不想救你了。”
掩清和说完,又赌气一般双手抱胸、将身子整个扭到了慕子云那边去。
“哎,你这……”掩清和反应突然,刘球定更是被吓了一大跳,字里行间也愈发恭敬、慌忙,“上仙公子,您、您是不知道,刘念那臭小子,空有一身好天赋,却整日不学无术,只知道玩,我、我这也是为了他好啊。”
掩清和挑眉望他:“好?哪儿好了?”
“我虽是草民一个,可到底还是过的顺风顺水,也没遇上什么天灾饥荒,我就想着……让他过这样平顺的一生,总好过拼搏奋斗来的苦。”
“哼。”掩清和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干脆站起了身走到窗台前。
“这…这…”刘球定踌躇半天,还是小心翼翼地凑到慕子云身边、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道,“公子这是什么意思啊,是保我还是不保我了——”
慕子云笑得爽朗,大手一挥拍了拍刘球定的肩膀,道:“保保保,自然保,他不保你我保。”
他说这话时,眼睛却是望着掩清和的,笑意也是冲着那人的,只是后者仍旧面色肃穆地望着窗外,甚至一丝反应也无,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掩清和向来脾气差面皮薄,是个难得一见的窝里窝外都横的角色,慕子云认识他的时日不长,却极少见他受了气还如此闷不作声,自然是八卦心起,想要一探究竟。
“嘿嘿,好。”
刘球定当然察觉不到他二人之间莫名的气场交融,只是有些讪讪地搓了搓手,笑着问道:“那…公子打算怎么保我啊?要不要准备点什么,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慕子云摆摆手,道:“没什么好准备的,你只需要一切照常便好。”
他说罢,便要走到掩清和身边去。
“别呀!”刘球定却拉住他,急切道,“照常怎么行!那我不就是诱饵,他岂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杀我了吗!”
听他们这样说来,掩清和终于是舍得回过头来看他二人,冷冰冰道了句:“就是要你当诱饵。”
“你!你这开什么玩笑呢!”
刘球定急的要命,下着雪的天气额头上都能冒出一层薄汗来,他连忙拉了拉慕子云,迫切问道:“公子!您说句话啊,你怎么——”
“我自然是听他的。”慕子云笑着耸了耸肩,道,“你想啊,若非用你引他出来,我们怎么杀了他,若是不杀他,我们保得了你一时,如何保你一世?除非挖了你这阴阳眼——”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啊!”
“除非挖了你这阴阳眼,让他失去对你的兴趣。”掩清和淡淡道,“不过就算如此,也不能保证他不会对你打击报复。”
刘球定被他二人说的哑口无言,一时沉默,心道那人只是要自己的眼睛,面前这两人怎得像想要自己的命一般。
不过他不敢说,也不敢反对,总归这两人都是大爷,尤其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公子,动不动就撂脸子,为了自己的小命,可得好生哄着才是。
慕子云也是这般想的,只是这不懂眼色的刘球定总拉着他,弄得他有心无力,只能望着掩清和的背影。
第34章 没事别乱上屋顶
诱敌计划就这么随便地、草率地定了下来。
毕竟这两位主都不是什么极讲究分寸的人。
他们三人商议完计划不过午时一刻,外边日头还大亮的很,为了不打草惊蛇,慕子云甚至还押着刘球定去田里耕地放牛了。
为了保证刘家大院的安全,掩清和只能跟着他们去田里晒太阳。
晒得脸色更臭了。
就这样一直僵持到傍晚,日头逐渐西下,田间路头传来孩童们下学的嬉闹声,便是刘球定收工回家的时候。
年纪大一些的孩子们下学总会晚一些,刘球定这个时候回去,正好给刘念做晚饭。
以往的日子里,刘秋收因得客栈的差事,基本不在家吃饭,而刘画是女娃儿,不能上学堂,便待在家里绣绣花、择择菜,等刘春生或刘球定回去。
从某一点上来说,刘球定的确是个很好的祖父。
冬日太阳走得早,刘球定做好饭时已经黑得要点灯了,他端着饭菜热切的唤掩清和来,却被他冷冰冰地一句“神仙不吃饭”给回绝了。
掩清和轻手轻脚翻上屋顶,随意寻了处平坦瓦片坐下,他倒是不担心这屋顶被自己坐出个窟窿眼,毕竟自己那位“贵人”没多久就要跟过来的。
他心里头这样想着,念头还没消失呢,便听见一阵轻风过,身侧骤然立了一个人来。
“哎呀!这儿怎么忽然坐着个人呢,我瞧瞧……”慕子云逗人的时候向来夸张,“嗯~鸿衣羽裳、飘然出尘,莫不是神仙公子?”
掩清和装聋作哑,没点反应。
“一介匹夫罢了,犯不着为他生气。”慕子云在掩清和身边坐下,好声好气哄他,“咱们为的是任起枝,不必为刘球定费心思。”
掩清和还是不理他。
慕子云看似不经意地问道:“怎么?听他说这话,想起你爹来了?”
“关你屁事。”
掩清和瞪他一眼,骂了一句,气着跑到另一个屋顶去坐了。
慕子云自然是像张狗皮膏药,恬不知耻地跟着掩清和跑到另一个屋顶上,而后者见着他来,屁股都还没坐热乎便又立即蹦了起来、逃难似的逃到另一个屋顶上。
“清和——”
也不知是动作太大,还是掩清和离得他太远,总之就是惹得这瓦片嘎拉作响,恐有坠落之势,慕子云连忙拖长了声音叫他。
“清和,你别跑了,小心待会儿踩穿人家屋顶了。”
掩清和听了这话,又觉着脚下瓦片确有松动,总算是愿意驻足停下来,慕子云看准时机、一把拽住了他的手,嘴里说道:“你爹都没了几百年了,还跟他置气做什么,他又看不见。”
“我没生气。”掩清和挥开他的手,一掀衣摆坐在了地上。
“说没生气才是生气呢。”见他终于愿意好好坐下来,慕子云便跟着他坐下,捧花似的将自己手上的纸包递到掩清和面前,笑道,“吃块甜的,就不气了。”
虽说生气不好,有碍身心健康,但其也不为是一种增进感情的手段。
生气时,无论是沉默黑脸、还是爆发骂人,生气自然是要表露出来才好,若是那个惹你生气的对象不知道,那生气还有什么意义呢。
言外之意,就是让人知道、再要人哄罢了。
掩清和自然明白这道理,加之其左右也不是真的在与刘球定置气,便轻哼了一声,回嘴道:“不吃,会噎嗓子。”
“不噎的,入口即化。”慕子云又将那纸包递得近了些,道,“我刚差人去买的,绝没有加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见他执意举着,掩清和好歹给了些面子,便捏了一块送入口中。
——果真是入口即化。
掩清和这般想着,又伸手捏了一块来。
慕子云就这般举着那纸包,眼睛跟着掩清和的动作转悠,嘴里道:“他们在屋里头吃饭呢,你若是不想掺合,我同你在这屋顶上坐,也好注意四周动静。”
掩清和“嗯”了一声,同时又抬眸望了他一眼。
心知这是其脾气软化的信号,慕子云便趁机问道:“可是刘球定说的那些话惹你不开心了?”
“那些为了刘念好,所以要剥夺他命运的话?”他又试探着补了句。
掩清和皱着眉头沉默半天,才道:“我是为刘念,他那命还剩几年啊,也好意思同人家交换,换了以后刘念是顺风顺水了,毕竟也没几年能活了。”
“所以才说他一介匹夫啊。”慕子云望着院中的刘球定,笑得有些轻蔑。
刘球定也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寻仙问道之法,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没丁点基础,却还学着人修辟谷,眼下正在院中央的空地上打坐修心,也不知有无成效。
慕子云接着道:“纵使命运换了,可心性依旧,以刘球定这般心性胆气,就算是捏着天王老子的命,也只能活成一个草包。”
命运是人生的总和,凡人的一生,其过往、经历、感知、心性、思想,甚至是每个人生节点所做的看似不起眼的决定,都无一不影响着人生的走向,若是仅通过换命加上幻想,如何能保证收获的就是理想中的命运呢。
只可惜凡人不懂,仙人也不懂。
掩清和望了刘球定许久,又或是不在看他,只是眼神放空,而后喃喃自语一般道:“吾为凡人,不遗余力、不择手段,也要摆脱这凡命的枷锁。”
“可谁知等当了神仙,却又要学着如何在窥破人性之丑恶后,依旧为这些有着凡命的人着想,以我们看似更高的境界去普度众生,救世人于水火。”掩清和难得一笑,却是淡淡悲怆,“多么荒谬,我自己都活不明白,却要教他们何为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