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江逾白握着无咎冰冷的剑柄, 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很想推卸责任、云淡风轻地说一声“是吗, 为师不记得有这回事”,可是他重生以来春无赖的种种表现, 还有周琰口中自己临终前(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奇怪)莫名其妙的要求, 仿佛都在向他昭示着:商雪止说的就是真相。
……自己也不是做不出这种事。
自我唾弃了一把的“圣母”江逾白认命地看向周琰, 有些头疼地试图转移话题:“这事儿咱们回去说,行不行?”
春无赖不是还在淮亲王府尸位素餐着么,想什么时候问都可以。
周琰原本觉得视线一片血红,听了江逾白这话,耳边鼓噪的心跳声缓缓沉寂了下去。他深吸了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着江逾白,像是要把他瞧出一个洞来似的。
“行……”他慢慢咀嚼着这几个字,低声道,“咱们回去说。”
商雪止听见“咱们”这两个字,瞬间脸色又是一片青白交错,手颤得险些握不住剑。
“好好好……”他认命一般在石墙上划了一道,力道之大竟让剑刃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火花,盯着周琰的眼神就像是狼盯上了自己的猎物,“我就该先杀了你,再谈其他!”
说着商雪止整个人化作一道残影流窜过去,速度之快让江逾白都有些意料不到。周琰怀里抱着江逾白的“尸体”,回避的动作慢了一瞬。眼看着就要接下他剑刃的一截,周琰特意低下了身子,让商雪止的剑刃晃过他怀中的尸体,却结结实实被削掉了半个金冠和几缕头发。
江逾白赶来扶住他,嘴里骂道:“笨蛋!这东西还搂着做什么,直接扔下便是!”
周琰却只倔强地回了一个字:“不。”
江逾白:“我是你师父还是那具尸首是你师父?”
周琰:“……你。”
江逾白:“那你还为它枉顾我的意思!”
周琰:“我没有——”
江逾白:“我说你有你就有!”
周琰:“……”周琰发现自己反正是说不过江逾白了,此情此景下他也只能有求必应。他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断蒙,发力把尸体抛过去,喊道:“接着!”
于是断蒙就此接手了两个孩子,还有一具尸体。
断蒙:“……”
一旁的商雪止表情古怪,双眼开始泛出点点青白色,唇上的血线也愈发醒目,衬着他枯败的灰发尤为可怖。他一言不发地上来和周琰对了两招,周琰手上没有兵刃,不得不避其锋芒。不久江逾白加入战局,无咎所指之处所向披靡,但商雪止不仅不避,还越战越勇。
如此不要命的打法,加上他炼蛊后大涨的功力,着实有些扎手。
周琰掌风烈烈,一个错身拍上商雪止的面门,却被商雪止以诡异的姿势略过,三两脚踩上侧壁,一个旋身狠狠挥剑砍了过来。江逾白抓住机会攻他的下路,“叮当”一声击落他的剑,顺便削掉他半片衣摆。
江逾白:“我该庆幸你还没忘记师父教的剑法吗?”
商雪止一言不发,浑身内力暴涨,硬生生冲开周琰的钳制,胳膊“喀拉”一声脱臼了也不声不响,从周琰身后摸起被击落的长剑,狠狠向江逾白掷去。
江逾白挥剑,长剑在电光火石间被击回去。商雪止欺身上前,捏住剑柄,剑身一颤向前刺去,无咎横剑一挡,火花四溅。
江逾白皱起了眉。他在商雪止眼中只看见了茫茫雪落般的白和那一点子黯淡诡秘的青色,觉得他怕是心动神摇,被蛊毒给控制了。
研制乌蛮蛊虫失败的第一阶段,则是蛊虫可以直接当做毒、药使用,不出两息,中蛊者大多全身经脉爆裂而亡。第二阶段,是淮王从乌蛮人手中得到了以孩童为祭、凝聚蛊虫精华的方法,但是似乎没有得到什么结果,而作为“尸”被献祭的周琰平平安安长到了十六岁,直到内功登堂入室蛊毒才开始发作,发作时也如现在的商雪止,疯狂攻击他人、心智全无。到商雪止这里已经是第三代。
商雪止似乎开发出了蛊虫在强身健体和增长内力方面的作用,但效力仍然不成熟,不仅不适用于所有体质的人,还随时有着被反噬的风险。
……也许他再研究下去会有些新进展。但为了吴小六和赵家小儿子的性命着想,这是万万不能继续折腾下去了。
而商雪止失去理智之后,忘记了自己十多年学来的所有的手段,只使用了恩师教给他的剑法,倒让江逾白一时间想起了在飘渺山上比武切磋的日子。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江逾白手下发力,动作愈来愈快,周围的人几乎看不清的招数,只觉得剑光簌簌,森寒逼人。
“哐——”
不久,胜负已分。江逾白再次将商雪止的剑击飞出去,旋身在他的腰腹上踹了一脚。商雪止与他的剑砰然落地,周琰飞身过去在他周身大穴上用力点了点。只见商雪止哇地吐出一地黑色的腥血,显露出的手腕也爬上了狰狞的紫色淤痕。
江逾白走近了,才发现他恢复清明的第一件事,就是发笑。
“师兄,我就知道胜不过你。”周琰粗暴地将商雪止翻了个身,他灰白相间的长发披散,唇边一道血痕,却笑得胜券在握,“可是如果半个时辰内我赶不上派出去的人手,他们就会带着那两门大炮,沿着泷水而上,轰塌那座河堤——”
“啪”,这是周琰狠狠给了他一拳头。
周琰:“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我想做什么……”商雪止一口血沫吐出来,凄声笑道,“我想你死,你愿意吗?”
“他们身上都种了子蛊,而我手上有一只母蛊。只要我把母蛊捏死,他们也会悄无声息地丢掉性命——自然就没有什么人能去炸泷水大堤了。”
“只要你死,我就将母蛊给你。”商雪止眼中精光闪烁,颤抖着爬了起来,指尖在地上划出血迹,“怎么样,你敢不敢答应?”
周琰冷笑:“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一旁的吴小六冒出头来,颤巍巍地说:“他是给他们都种了蛊……我从前就感觉得到。”他将视线转移到江逾白身上,问,“江哥哥,泷水大堤要是被炸了,会死很多人的。”
江逾白只盯着商雪止,一言不发。
“我料想你也不会答应。”商雪止说,“就这么犹豫下去,然后怀疑我、拒绝我吧……至此余生,在师兄眼里,你都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岂不妙哉……”
周琰双眉一皱,江逾白却开口了:“你住嘴。”
“便是阿琰今天没有做出选择,我也不会怪他。”江逾白将无咎入鞘,说,“现在什么都还不确定,若是他为了所谓大局损毁己身却于事无补,那才是枉费我这些年的教导。”
商雪止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笑了起来:“师兄,你不是为了苍生大义连自己都可以牺牲吗?如今怎么又舍不得了?你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只是未到痛处。出了大事,你和我一般的孤注一掷,从来顾不上其他人……”
江逾白并不恼怒,只是平静地陈述自己的想法:“你也说了,牺牲的是我自己。你哪次见着我逼其他人牺牲的?”
商雪止一愣。
江逾白:“师兄有错。不知道你委屈,不知道你究竟报着多大的怨、多大的恨。可是你只要开口,师兄难道还会偏帮外人、阻止你讨回公道吗?”
商雪止哑然,呆呆地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
“可如果……”他齿含血沫,一字一字吐出来,带着隐隐的阴寒,和非哭非笑的表情,“如果我说,欠了我的是这个江湖……师兄你待如何?”
江逾白摇头:“冤有头,债有主。”
商雪止低喊:“心中不平,又当如何?”
江逾白:“你以为你的剑是用来做什么的?明哲自保,淈水荡浊。不能一叶障目,更不能株连无辜——这些都是师父教过的,我知道你天资聪颖,一定记得。”
“你只是从来不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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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第49章 四十八
说起来, 江逾白不曾细问过商雪止的身世。他们的师父孤鹤真人也不曾细说。只说商雪止祖上与孤鹤真人有旧, 商家到了这一辈只剩商雪止一根独苗,而他母亲又重病亡故, 幼子竟无人可托付。
孤鹤真人有江逾白这么个除了剑之外对什么都没天赋的徒弟已经很糟心了,不想再收这么个小麻烦——那时商雪止满打满算也就五岁,还需要人照顾。但不知为什么, 孤鹤真人终究还是把商雪止抱上了山, 和江逾白放在一起教养。
孤鹤真人是七窍玲珑的世外高人, 却不知道该怎么妥善照顾一个孩子。顺理成章地,照顾商雪止饮食起居的人成了只比他大两岁、心智却颇为成熟的江逾白。
商雪止是个很好带的孩子。不哭闹, 不挑食, 不惹事, 不抱怨,江逾白分派给他的小任务也总是超额完成,只要奖励他摸一摸发顶他就会很高兴。然而江逾白总觉得他不像个孩子, 懂事得有些过头了,看他和师父的目光也时常躲躲闪闪,后来才好一些。
师父或有惩戒,他从来都是坦然跪下领罚, 连句多余的话都不敢有——说起来也奇怪, 孤鹤真人闲云野鹤,任性自在, 偏偏对商雪止这个小徒弟上纲上线, 自商雪止十岁起就总是找由头各种考校他, 但凡对方有一丝丝不妥帖,就要迎来孤鹤真人一长串语重心长的训诫和抄书的惩罚。
有一次江逾白看不下去了,抢了商雪止的笔还顶撞了师父几句,被孤鹤真人要求对阵。他给江逾白的武器是一根小树枝,自己拿着的武器是一根藤条棍,说只要江逾白用树枝戳到了他的衣角就算江逾白胜了——江逾白却被师父以教导为名“殴打”到半夜。
就此,江逾白一句话也不多说了。
既然他们溜须拍马也难望师父的项背,那师父罚他们还有错吗?没有。
要是他教导了多年的徒弟对阵时连自己的衣角都摸不到,他也会生气的。商雪止各项课业的进度跟他差不多,自然也少不了千锤百炼。
商雪止本人倒是私下里偷偷问过江逾白:“师父是不是不喜欢我?”
下一句他没问。但江逾白也能猜出来:师父既然不喜欢他,为什么又要收留他呢?
江逾白对此不甚在意:“师父虽然罚你抄书种树,但也时常殴打我啊。”
商雪止无奈地看了江逾白一眼,将头偏回去,低声叹息道:“这不一样的,师兄。”
江逾白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直到他翻出了“无咎”这把剑。依照剑铭雕铸的落款来看,这把剑几乎与“湛兮”、即师父赠与他的第一把佩剑是同一炉铸造出来的。
他师父早就料到他会把“湛兮”丢掉,提前为他准备好了新的配剑,甚至在剑铭中隐藏了未曾说出的谶语。
孤鹤真人自称对筮卜星象颇为精通,平日里也算是料事如神,跟长了天眼似的。江逾白曾对他坦言过自己的来历,即便如此孤鹤真人还是够年纪做他爷爷。吐露了一个最大的秘密之后,江逾白在孤鹤真人面前自然更是坦然相对,毫无芥蒂。而生性敏感多思的商雪止却不一定。
既然在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商雪止自己也学会了自己去查、去探,慢慢地也能结合自己的记忆拼凑出事情的原貌。
“师兄,你总以为五岁的孩子什么都不记得。”商雪止笑眯了眼,唇边黑色的血迹被他拭去,这么一笑又有了些翩翩公子的雅气,“可是我什么都记得。”
“自我能记事起,我家便不太平。三天两头有人上门寻隙滋事,欺我母亲一个弱质女子孤身抚养我,言语嘲讽、高声唾骂算是轻的,手上持着利器进来拉扯恐吓的也有。”他一字一句地回忆,像是在叙述和自己无关的事一般,可神情却是嘲讽至极,“我和母亲四处搬家,却还是被两个男人找上门来,持着刀砸烂了我家的东西,逼着我母亲抱着我衣衫不整地从家里逃出来——”
“我们挨家挨户敲门,无人敢应。”商雪止伸出手来端详了一会儿自己枯瘦的手掌,随即紧紧握住,眼神阴狠,“那两个男人就不紧不慢地跟在我们后头笑。而街坊邻居们,却躲在门后或者阁楼上,透着窗户和门缝睁大了眼睛看。”
“第二天,他们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在我娘上街采买修缮家里的用具时却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师兄,我当时就觉得这场景怎么那么熟悉。后来我四处打听往事,这才发觉——哦,我应该是见过和他们一模一样的人的。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娘抱着我辗转多地,给有名望的武林世家一家一家地送拜帖。那些人家不肯见我们,客客气气地把我们拒之门外,可关门的时候,投在我们身上的都是这样幸灾乐祸的眼神。”
“……我再这么云里雾里得说下去,估计师兄你要以为我在发病。”商雪止歪着头想了想,笑道,“对了,我忘了说,我的父亲,大名叫商万行。”
一听这名,倒是周琰先把眉头给皱了起来。
“你觉得熟悉,对不对?”商雪止望向周琰,说道。
周琰拧着眉向江逾白解释:“我曾在卷宗上见过他。文治十五年的时候因为纠结游侠作乱被判了罪,流放千里,死在了半途。”
商家算是江南一个不小的名门,祖上既有为官者又有行商者,家底殷实。商万行不负其名,行遍大江南北,结交了许多朋友。当时正是武林和朝廷关系最紧张的时候:朝廷使出各种手段抓捕了好几个滥用私刑的“义侠”,又有朝廷高官闹出了被刺杀一事,武林盟和朝廷之间的和平岌岌可危,众人皆风声鹤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