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逾白:“......别闹。”
周琰:“我没闹啊——这么黑灯瞎火的,牵着手走路不是稳妥一些吗?你看,他们俩不就牵着呢吗?”
断蒙上道地捏紧了吴小六的手,任他怎么使劲挣扎都没放开。
江逾白:“......”
他算是彻底没话说了。
......
漆黑昏暗的穴室里烛光摇曳。
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身着锦衣,双眼紧闭,躺在高高的石台之上,石台周围一圈斑驳的黑红色。他周围群聚着成百上千只形态各异的蛊虫,啃噬声和翅膀振动的嗡鸣声似鬼祟的低语,让人听了就起一身鸡皮疙瘩。
灰衣的青年男子坐在不远处,枯槁的长发灰白相间,脸庞苍白消瘦却光洁,双眼颇为阴沉。他扭头,一具身着青衣的躯体软软地斜倚在石桌边,露出的手苍白枯瘦,透明地如一张白纸。
灰衣男人显露出一丝诡秘的愉悦和痛恨,接着无比温柔地抬手去抚摸那具躯体蒙着青纱的脸。
“师兄......我很快就要成功了......”
不择手段也好,暴戾恣睢也罢。他终究已经离他想要的东西无比接近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
石台上的男童似有所觉,在深沉的睡梦中不安地皱了皱眉。
一簇小小的尘灰自灰衣男人身后的石壁上滚落。他敏锐地扭头,只见那幽静黑暗的通道里慢慢走出一个人来。
长身玉立,神若秋鸿,连一根头发丝都是美的恰到好处。他抿起了自己的唇角,一身白衣濯濯,抬眼间有肃杀之气。
来人正是江逾白。
灰衣的商雪止似乎没有半分惊讶,见了江逾白之后,脸上就带着一丝诡秘的温柔,整个人像一潭暗影融融的水,随时把人拖进去溺死似的。
“师兄,你——”
他话还没说到一半,江逾白身后又跟着钻出来一个玄衣的周琰。周琰那双深邃澄净的眼睛在看清了商雪止的一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盈满了讥诮——周琰用在这种眼神看人的时候,连上了年纪好涵养的阁臣都会忍不住摔象笏破口大骂。
此眼神效果显著。商雪止脸上的笑容跟雪一样缓缓消逝了。
待周琰整个身影出现在商雪止面前,他与江逾白紧握着的手也暴露在了后者视线里,商雪止的眼神瞬间阴寒了下来。
江逾白:“......咳咳,该放手了。”
周琰:“当着这人的面,更不能放了。”
他们二人下意识低声对话,但是这石室虽大,却静得很,一时间他们俩的对话在其中清晰地回荡着,直让商雪止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师兄——”
周琰:“啊,对了师父,那个孩子大概就是赵家的赵廷圭。”
江逾白:“......是挺齐整的孩子。”
周琰:“师父要是喜欢,我可以给他和吴小六在京城找个先生,反正他爹大约也要回京吃点苦头。”
商雪止忍不住摔了手边一个灯盏。
周琰看他那副样子,心里冷笑:这家伙不是每次都装成一副黏黏糊糊的样子来恶心人吗?
行啊,那就比比谁更能搅和!
第47章 四十六
密室内, 商雪止面不改色地踏上一地的灯盏碎片, 脸上再次堆砌起阴寒柔厉的笑容。而周琰扯着江逾白不放手,两人一黑一白的身影紧紧相贴, 从商雪止的视角来看当真是如胶似漆、亲昵无间。
商雪止嘶哑着嗓子道:“够了。给我放开!”
周琰对商雪止摆出长辈作态尤为反感,矜傲的神态没有半分收敛,只是慢条斯理地举起和江逾白牵着的那只手, 来来回回端详了一番:“我就不放。你能怎么样?”
商雪止再也维持不住那层温和的画皮, 厉声呼喊, 却因为室内过分的潮气显得有些凄厉:“放开!”他手一指石台上昏迷的男童,那群蛊虫似乎也感应到了他强烈起伏的心情, 嗡鸣声似海潮般响了起来。
江逾白皱了皱眉, 可周琰还是不肯放手, 扭头给了江逾白一个安心的姿势,摆着欠揍的表情继续喊:“就是不放。你有种就把那小孩儿给喂虫子吧。总归他老子勾结外道祸毁国祚,犯的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你且随意吧。”
站在他们身后阴影里的吴小六闻言疯狂挣扎,却被断蒙一把捂住了嘴。断蒙颇为无奈的眼神却很好地安抚了吴小六,他渐渐明白过来周琰是在开玩笑,但还是冲着周琰的后脑勺狠狠送了一个白眼, 却瞥见周琰将另一只手别在背后, 给他们做了个手势。
断蒙得令,低声:“你呆在这里别动, 我去救他。”
光明处, 商雪止还在威胁:“你别以为我不敢!”
周琰恍若未闻, 将江逾白两只手都拉了过来揉搓了一把。江逾白努力警告自己这熊孩子是在办正经事,将给他一巴掌的冲动压抑了下来,娃娃似的任他摆弄。
商雪止见江逾白不反抗,微怔,忽然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了是吗?”说着他转身疾走了几步,指着一具青衣的身体,将视线转移到江逾白身上,神态暧昧地问,“师兄,你倒不如猜猜……这是什么?”
周琰的神情果然冷了下来,但也只是一瞬,随即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模样:“你这种小人,也只能做掘人坟墓这行当了。”
周琰上前几步,抬头挑衅地看着商雪止:“且不说你身边那个是死的,我身边这个是活的……”他突然嗤笑了一声,“可惜了,尸体长了腿却不能自己跑。若是它有灵,大概也巴不得离你远远的吧。”
这话说得够毒。
商雪止果然狠狠阴了阴脸,但还是维持住了笑容,青筋微显地说:“是啊。”
“我身边的这个‘师兄’,确实只称得上是个死物。”他笑着掀开了那具尸体的面纱,显露出一张青白如纸、与周琰记忆中别无二致的脸,“可惜,他才是真正的江逾白。我相信师兄也会更喜欢恢复自己的面貌的。”
死而复生,明显超越了他们的认识范畴。商雪止自以为是看透了江逾白的本领,知道他的意识可以在不同的身体里停驻,但是他无比自信,换了他也会觉得原来的身体绝对是意义特殊的,江逾白在意它就像是在意飘渺山一样。
“师兄,你回来吧,别害怕。”商雪止灰白色的发梢在烛火下显得有些阴森,眼瞳里满是带有癫狂色彩的温和和自得,“我已经找到那蛊毒的解法了。只要你回来,你还是能做回剑仙江逾白——”
“我回不去。”江逾白冷漠地打断他,“那具身体早就一滴精血都不剩了。你再拿它做什么都只能恶心人。”
“这么说,师兄你还是想回来的是不是?”商雪止早有预料似的笑了起来,“所以才会吩咐那个庸医把你的身体保存地那么好……被抽空了精血的身体是不易腐坏,但是口中那枚保尸身不腐的千年寒玉却不是一般人能拿到的。”
卧槽,千年寒玉。
江逾白面上什么也没有显示出来,心里却将春无赖骂了一万遍。把他埋地下就埋地下,又塞寒玉是几个意思?怕自己哪天来了兴致好把他的尸体从地里刨出来再做实验吗?
他是把自己的尸体全权交给春无赖处置了,但没让他利用地这么不客气啊!
但商雪止又料错了。他江逾白如今勉强算是个孤魂野鬼,却是个不能自主的孤魂野鬼。
往事已矣,过了就是过了,也没什么好纠结。
他只是抬头,没有闲着去纠正商雪止的思维误区,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就让商雪止变了脸色:“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对你手上那具躯体格外留恋呢?”
江逾白意料之外的冷淡让商雪止有些无措,此言一出,他的脸色登时更加难看。
江逾白的意思是……他手上的那具,也不是江逾白最初的身体,和他现在所有的身体都是一样无足轻重的吗?
想到这里,商雪止看江逾白的眼神不免露出了几分凡人看千年老鬼时的忌惮,而一旁的周琰脸色精彩,神态也有些不对劲了。
其实江逾白总共也就经历了三具身体。除了萧睿,其他两具他都是从幼儿时期长起来的,应该是格外熟悉和珍惜。但是江逾白这个人的优点就是看得开,他第一次穿越的时候就已经丢过一次身体了,丢第二次再刻骨铭心那也是有一才有的二。让他为此寻死觅活实在不够格。
这么想着,他眼里浮现出一层隐秘而奇异的笑,像是怀揣了全天下只有他才知晓的什么秘密似的,昏暗的石室烛火摇曳,在萧睿那副美貌壳子的加持下,更显得他非人非鬼,似仙似妖。
江逾白看自己的气势震慑住了商雪止和周琰,分出余光略略瞥了一眼鬼鬼祟祟摸到了蛊池边的断蒙。
此时周琰手上一个用力,江逾白被他拉了一个踉跄,半躺进他怀里,滚烫的呼吸在耳边轻轻擦过,周琰的声音听起来颇为苦涩:“……师父。”
周琰心想,原来这世上没有人能使手段留住他。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周琰当机立断改编策略。
江逾白原本被他吓了一跳,但一扭头见他的眼眶微微红了起来,又只得连忙安慰说:“好了好了,师父在啊。”
商雪止:“……”
商雪止看着这一幕快被气疯了。
他转身去看蛊池,才发现蛊池边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居然是小的打头。他毫无所惧地冲进一堆蛊虫里开路,绝大多数蛊虫纷纷避让,一小部分冲上来的也被身后的断蒙一剑削了。
商雪止一眼就认出这是之前逃出去的那个“试验品”,一时间暴怒,蛊虫的动作也随之狂暴了起来,吴小六也挨了好几下。断蒙捞起他一个飞身上了石台,再捞起一个,往蛊池的台阶冲去。
站在高处的商雪止刚抽出了剑想去拦,眼前一阵锋芒闪过,他下意识用出了半鞘的剑去挡,剑光如水晃了他的眼睛。他定睛一看,正是无咎出了鞘的江逾白。
周琰就站在离他们两三步远的地方,运起轻功,衣袖飞扬,冲到了江逾白软绵绵的尸体边,小心翼翼地打横抱了起来。
商雪止扭头去看周琰,大喊:“给我放下!你凭什么碰他!”说着他眼神绝望而不解地看向江逾白,凄怆地说,“师兄,你宁愿让他捧你的尸首,也不愿让我留着它么!”
江逾白很想大喊我的尸体我自己处置不行吗,却觉得分外尴尬,只能哽着一口气咬牙拦住他,却不知在商雪止眼里这一行为就是默认了。
“为什么?”商雪止面目狰狞,轻声叱问,“为什么?师兄,当初那副蛊毒不是我下给你的,我特地避开你了,都是他们自作主张。为了给你报仇,我已经把他们都杀了,师兄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商雪止的剑微微下垂,一瞬间的凝滞,却带着千钧的力道重重袭了上来——
“为什么?”
“为什么一样是差点害死你……不,如果没有他,你根本不会这么早就病亡。为什么,为什么师兄你只肯原谅他!”
此话一出口,气氛瞬间沉寂了下来。江逾白皱着眉头迷茫地看着他,周琰也是神情复杂却不解其意。
师徒俩对视一眼,都觉得商雪止是在发疯。
他们的反应落在商雪止眼底,令他双眸微张,唇上一线紫色愈发鲜艳。他瘦削的身体开始痉挛般颤抖,垂下了头,似哭似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喃喃道,“哈哈哈,真是苍天有眼,师兄你都忘记了……”
江逾白眼神一凛。
“师兄你都忘记了,那不如由我来说?”商雪止忽然抬头,凑近了江逾白,苍白的嘴唇咧开,带着畅快的笑意,“师兄,你以为凭你的内功为何会控制不住那蛊虫?你以为你的尸体里为何一丝精血都没有?”
商雪止收回了剑,遥遥指向了周琰:“就是因为他啊!”
“这以孩童为‘尸’,献祭蛊虫,获取纯净力量的方法,是他父亲从乌蛮人那里学来的。”商雪止极尽嘲讽之能事,神情畅快淋漓,“他母亲也是乌蛮人,从前的淮亲王只当生出来的孩子是个玩意儿,也做了和我一样的事,他就是个不上不下的残缺品。”
“……如果没有你用内力炼化了多年的血蛊作为补充,他活得到今日吗!”
第48章 四十七
商雪止的质问出了口, 无论是江逾白还是周琰, 统统愣住了。
周琰站在原地什么也没说,赤红着双眼匆匆去看怀里的躯体。平心而论江逾白原本的躯体并没有萧睿这一副好看, 连江逾白在第一世浊世佳公子的普通俊秀都不如,只能说眉目间有那么一点舒朗的风姿。
那一点舒朗风姿在飘渺山的云雾里能被放大到十分。在这昏暗的灯光下,那张尽失血色、皮薄如纸的脸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难看了。
寒玉能保尸身不朽, 那江逾白死去的时候, 应该就是这幅脆弱难看的模样。
按照商雪止的说法, 江逾白沦落到这步田地,都是因为他。
……周琰知道自己的母亲从来为人所嗤笑, 知道自己从来为人所忽视。可童年时候的事, 除了母亲的怀抱和眼泪、居住的破旧佛堂、一些残羹冷炙之外, 他并不记得什么特殊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不讨父亲喜爱,出生即被利用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但是江逾白,他的师父, 是他宁死也不愿伤其一根汗毛的人。
他除了一声带着侥幸的“我不信”之外,只能将满含着希冀和愤恨的眼神投向江逾白,希望得到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