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培风顿觉失言,嘴巴半张半阖,模样甚是滑稽。
“行了,这里没人会去参你的御状,你废话少点,说重要的。”苏晓棠没好气地打断他,陆培风自小就是个话痨,说一件正事能跑题半天,要不是他爹逼他言慎行,他怎么可能维持谦谦君子的形象。“顾小易,你别再敬他酒了,他不能喝,再喝就要发酒疯了!”
陆培风定了定神,便把苏晓棠离开这半年的事竹筒倒豆子说了一通。
苏晓棠走得第二日,宫中便出了一件大事,皇太后病了。
苏晓棠的娘,在世的时候特别招皇太后待见,老太太总是觉得当年自己儿子瞎了眼,放着这么好的女子不娶,偏偏选了个妒妇。苏灼病逝后,老太后就看上了珠圆玉润的小月华,觉得可以为自己的皇孙争取一下。
苏晓棠打小父亲也不在身边,没事就被皇太后唤去宫中讨糖吃,后来苏晓棠大了一些,每次宫里派人来喊就拿练功推脱,再到后来,琴棋书画一样不通,刀枪剑斧无一不精,老太太看见苏晓棠就想起她温柔的娘,忍不住直抹眼泪。
这次皇太后病得不轻,就想叫苏晓棠去宫里陪自己说说话,谕旨下来的时候,国公府上下乱成一团,到处寻不着自家小姐。最后苏晓棠的奶妈瘫坐在地上,涕泗滂沱,泣不成声,“我就知道,老爷上次打了小姐一巴掌,小姐就记恨在心了。这下好了,小姐跑了。”
皇太后听见这个消息,病得更重了。
皇上借这个名头,把护国公召回了三四次,司徒昴第一次得知自己家闺女离家出走时,满脸悲怆,义正言辞,“这个不孝女,我司徒昴当没生这个女儿!”
第二次和第三次,皇上委婉地表达出护国公可以考虑再生个孩子继承家业,都被司徒昴装糊涂给绕开了话题。
到了第四次,皇上不客气了,直接要给护国公指婚,说是给皇太后冲冲喜,谁料到护国公竟然……
“你爹,在朝堂上,竟然公然说出自己常年在边关,受了湿寒之气,现在……不举了。”
“噗~”顾小易一口竹叶酒全喷了出来,周麟已经趴在桌上迷迷糊糊,被酒水浇了一脸,也没完全醒过来,嘟嘟囔囔地站起身,说要找地方去睡觉。顾小易正听得精彩,也没理会他。
“我爹,就这么对皇上说得?”苏晓棠的声音有些颤抖,陆培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这事在顷刻间传遍皇城大街小巷,连城门口买茶叶蛋的小贩,都编排了几句嘲笑护国公的段子。
苏晓棠扭头看了呆若木鸡状的顾小易,小声问了一句,“不举这个词,是不是我理解的不太对,为什么你们这么吃惊?”
顾小易猛地咳嗽几声,使劲儿给陆培风递眼色,两个男人,极其有默契地回避了苏晓棠这个问题。
“就因为这事,皇上就软禁我爹?”苏晓棠有些不忿,今天爹爹从府门口离开的情形,任谁看都不是护国公应有的礼遇。
陆培风奇怪地看着苏晓棠,“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五年中,西池城都没有再举行过天选之人的成年仪式?”
苏晓棠愣了一下,“上次那个毕家公子,不是在祭天仪式上出了点意外?后面……”
苏晓棠忽然缄口不再继续说下去,这五年间,并不是七大家族都没有成年的孩子,只是对外都号称继承人尚未选定,要假以时日。
难道这里面有什么猫腻?
“你也知道,皇上对我们这七大家族,一直心生猜忌,现在大家的表现这么异常,他当然需要一个解释,这不就拿你爹下手了嘛。”陆培风说得有些口渴,端起面前的茶杯咕嘟几大口,忽然觉得嗓子辣得慌,低头一看,拿在自己手中的哪里是茶杯,分明是刚刚顾小易斟满了递过来的酒杯。
陆培风的头有些晕,眼前的景物开始打转,舌头也变得不太利索,猛地一头栽倒在桌面,睡着了。
苏晓棠走到厨房,从门后拿了一卷麻绳,扔给了顾小易,“你把他绑结实一点,我回家去见见我爹,这事我得问清楚。”
街鼓响了五声,夜色降临,各条大街上唯余月色茫茫,人声绝迹。
国公府的花园书房中,香几之上的香炉还燃着袅袅余烟,看样子主人才离开不久。一袭黑影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
黑影在书案前流连片刻,又走到书架前撩起丝帘,伸手拿起几样物件,又轻轻放下了,似乎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黑影又向书房的另一个角落走去,在罗汉床上探索翻找了一会儿,短暂停留了一会儿,蓦然又折回书案前,只不过这次没有犹豫,直接走到圈椅后,伸出手摸了摸墙上那幅画。
“嚓——”火折子擦起,烛光亮了起来,“你要找什么东西,说与我听,我帮你找好不好。”苏晓棠手持烛台出现在书房门口,脸色在烛光中半明半暗。
那黑影一把扯下墙上的画,就地一滚,眼看要从窗口跳出。
苏晓棠抽出白链,一鞭抽向黑衣人的手腕,银蛇吐信,鞭梢带着凌厉之气卷住了那人拿着画轴的手,苏晓棠猛然发力,白链一节一节紧缩起来,一般人如果不松手,手骨便会粉碎。
那黑衣人竟也不吭声,用另一只手抓住白链,生生地停下了白链吞噬的势头,就势一扯,苏晓棠只觉得掌心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如同被火焰灼烧一般。她咬了咬牙,没有松手,悄悄从袖口滑落到掌心两枚飞刀,淬了毒药的小刀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幽幽的蓝光,光电一般直奔黑衣人的门面。
只是还没等近身,那飞刀仿佛遇见了什么障碍,竟然从空中垂直掉落下来,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苏晓棠心中一冷。
黑衣人几步跨出书房,跃然腾空,眼见就要消失在院墙之上。
“周麟!”苏晓棠大叫一声,院内的火烛陡然点起,沙沙的脚步声此起彼伏,侍卫们纷纷涌来花园。
那道黑影毫不迟疑,瞬间就在黑夜的掩护下失去了踪迹。
第31章 第 31 章
苏晓棠一脚踹开了客房的门,床上横七竖八躺着喝得晕乎乎的顾小易和陆培风,到处也看不见周麟的身影。
苏晓棠把压在顾小易身上的陆培风扒拉开,抓起顾小易的肩膀一阵猛摇,终于把顾小易给晃醒了。
“你看见周麟没?”
“他说他去睡觉了啊,我刚才扛着陆兄进来休息,被他一把压住,不知不觉也睡着了,嘿嘿。”顾小易尴尬地挠了挠头,苏晓棠走后他把厨房里三个白玉小瓶中的竹叶酒一饮而尽,这酒入口清甜,没想到后劲还挺足。
“刚才有人潜到我家中,偷走了我娘的一幅画,我觉得,那人是周麟。”
“啊?”顾小易一脸诧异,“他偷你娘的画干啥?”
“不知道,总之快点找到他。不然我爹回来定会剥了他的皮。”
那幅画,是苏灼唯一留下的一副丹青,画得就是满园海棠,只不过画还没画完,苏灼便病情加重,仙逝了,苏晓棠的爹就在画的空白处画上了她娘的肖像。苏晓棠小时候不懂事去摸画中的苏灼,口中念着“娘,娘”,被爹罚着几顿没有肉吃,日常的马扎也多蹲了三炷香,从此便对那幅画敬而远之。
而另一个关于画轴的秘密却是苏晓棠尚未知晓。这是只有司徒家白虎印记的继承人才能得到的一副卷轴,而继承人只能在白虎印记显现之后方可打开,他会发现这副卷轴上空无一物。他可以在自己有生之年尽情挥洒丹青,但这幅画,只能保存至拥有者呼吸停止的那一刻,就又会恢复成一卷白轴。
这卷轴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司徒家族讳莫如深,外人就更加不得而知,即使见到了也不过就是当作一副普普通通的画而已。
两人在院中怎么也寻不着周麟,苏晓棠一时气结,她隐约有种感觉周麟就在附近,忽然间心生一计,一把抓起顾小易的右手,对着空中大喊起来。
“周麟,你再不现身,我就,我就把顾小易胳膊砍下来。”
顾小易朝天翻了个白眼。
“周麟,我说到做到,我要把这条胳膊拿到锅里去钝,化成一滩血水,你再也得不到胳膊上的图案。”
顾小易心想,怕是苏晓棠没吃过炖猪手,炖菜就算炖得再烂也是一副皮肉,怎么可能化成血水。
“周麟,你给我出来!”苏晓棠急了,她总不能真得去砍顾小易。
天空中忽然飘来一句冷冰冰的话,“我一直在这里。”
苏晓棠和顾小易闻言一惊,齐齐抬头望向屋顶,发现周麟正躺在屋盖的青瓦上……晒月亮。
“是不是你拿了我娘的画。”苏晓棠又气又恼,冲着周麟嚷嚷。
“啪嗒”一声,一个东西被丢在地上,苏晓棠定睛一看,正是那画轴。
“这是你娘?还是你娘画的画?”周麟不知什么时候跳下屋檐,身上还是那身没换下来的夜行衣。
“这是我……”苏晓棠正要接话,顿时反应过来,“你去我家府中偷东西,你还来反问我?”
周麟叹了口气,“我得事先说好,这画我不要,但是恐怕也还不了你了。”
顾小易感受到周麟的气息倏地消失,再一转身,周麟已经出现在苏晓棠身侧,抓起她的手,送到口边,狠狠地在食指上咬了一口。
苏晓棠完全躲避不及,周麟周身散发出得黑气仿佛是无形的重物,压住她的手脚身不由己。
血珠从指尖渗出,周麟拿起她的手,让血珠一滴一滴掉落在画上,口中念念有词。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血珠并没有玷污画面,却升起阵阵白烟,画在白烟中逐渐幻化成一个四四方方的薄绢,上面依稀可以看见一些符号。
顾小易心头一惊,这分明和他当时从朱雀匣中取出的那块东西看起来很相似。
周麟口中停下,一把松开苏晓棠的手,苏晓棠顿时感觉千斤巨石从身上卸了下来,脚下一软,坐在了地上。
那薄绢悠悠地飘向周麟,仿佛是被他吸引过去。
不好,顾小易一怔。周麟那边残脸正对着他的方向,此时又有金色的光从皮肤下透了出来,顾小易猛然足下发力,奔着周麟冲了过去。
他果然没猜错,周麟的眼睛又逐渐变成了金色!
不知道为什么,顾小易总觉得要阻止周麟和这个东西接近,他脚步如飞,和周麟的距离正在急速缩短,还有三步,两步…….
“嗖——”,夜空之中响起一声清啸,一道耀眼的红光直指周麟,锋利的刀刃破空而出。
周麟的瞳孔陡然收缩,这支乌金制成的方天画戟足足一丈有余,挟带着千军之气,他生生被这股气息逼退几步,只见笼罩在他身上的黑气也涨大数倍,对峙着乌金戟散发出淡金色的光芒,只是乌金戟似有灵力,咄咄逼近,不时击中黑气竟然发出金石之声。
周麟刚闪开,顾小易这头就扑了个空,伸出的手臂还来不及收回,就这么触碰到了飘在半空中的那块薄绢,刹那间,那绢宛如触手缠到了他的左手手腕上。
啊呀!顾小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东西倏地和自己的手腕合二为一,从小臂蔓延到手背的皮肤逐渐被青色覆盖,奇异的黑色符号从皮肤下面浮现上来。
苏晓棠看着出现在门口的陆培风匆匆向自己跑来,过程中一边伸出手,唤回了乌金戟。说也奇怪,这么大的一件兵器,瞬间变成一付精钢制成的护腕,腕面錾以金丝,被他套在了手上。
陆培风伸手欲拉起苏晓棠,却被她把护腕一把薅下来,拿在手中左右端详,“你爹竟然把你家的秘宝传给你了,真是暴殄天物。”
陆培风哭笑不得,“小姐,你是不是应该先看看身后这两人。”
苏晓棠幡然醒悟,赶紧转身,就见周麟凶神恶煞地盯着顾小易,顾小易百般无奈地盯着自己左手手背上的图案。
母亲这幅画里为什么藏了和南赤国朱雀匣里一样的东西?
苏晓棠的头就快要炸开了,父亲安排自己暗中去南赤国寻找的秘宝,难道和自己家中藏着的这件是孪生?
父亲,到底还有什么秘密瞒着自己?
第32章 第 32 章
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过几片乌云,原本皎洁的月光被挡得严严实实。明明没有风,小院之中的几盏石灯笼忽然烛火跳动,越来越暗,居然熄灭了。
四人在漆黑的院子里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说话。
最后还是陆培风先开了口,“我说各位,咱们能不能先睡觉,明天白天再继续,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谁也不许耍赖,行不。”
话音甫落,远处忽然响起一阵公鸡打鸣的声音,陆培风不禁大惊失色,就听得附近农舍之中传出骂声,“你这只瘟鸡,总在三更半夜打鸣,你怕是活得不耐烦了……”接着就是一连串的鸡飞狗叫,满地鸡毛。
陆培风的脸抽了抽,打了个哈欠。
周麟闷闷不乐地跳上屋檐,不再搭理众人。顾小易知道他这就算是依了陆培风的提议,只是口中不说而已,顾小易瞅了瞅自己的左手,又看了看自己的右臂,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随着陆培风走进了先前那间卧房。
“陆公子装睡的本事真是令顾某佩服,佩服。”顾小易在脱衣的时候忍不住嘲讽了一句,就听见床榻之上传出轻轻的鼻鼾。
睡到半夜,顾小易觉得身子发冷,胸口发闷,睁眼一看,陆培风的一条腿压在他的身上,锦被也让他裹走了。
顾小易想了想,悄然起身,走到屋外,屋檐上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似乎还没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