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煊懒散地抬眼,饮鸩在窗边敲了敲,说道:“那么,是你自己说,还是让我来帮你说?”
女子凑过来,指尖轻轻按在饮鸩的刀刃上,巧笑道:“别急,他让我留下,自然是有话叫我告诉你的。”
下一刻,饮鸩周身缠绕起魔雾,莺歌楼内无风自起,生生削断了她的手指。
“说。”
*
展家。
这几天恰逢南柯泽四年一度的灯会,家家户户的屋檐上都挂满了七彩流光的油纸灯。
展家乃高门大户,油纸灯在竹竿的支撑下,在墙边整整齐齐的挂好,整个院子亮堂极了,身处其中,难分昼夜。
“几位贵客请用茶,主家稍后便到。”
跟着小仆的指引落座,羿宁四处打量一番,难以想象掌门那般清心寡欲之人自幼竟住在这样的地方。
来时,他们沿路打听,已经将展家了解了些许。一个行商世家,掌门家境如此富有,为何要上山修炼呢。
若生于贫寒人家,想要靠修仙博得一线生机可以理解。可家境殷实,又有家业继承,寻常百姓断不会抛家弃业跑到山上去吃苦的。
“上仙,你饿不饿呀。”甘儿从桌上端起盘小点心推到羿宁面前,“先吃点东西垫一垫吧。”
这小家伙,真是时时刻刻都记着燕煊的吩咐。羿宁有些无奈道:“晌午吃多了,现在并不饿。”
甘儿点了点头,而后从盘子里掐住块桃花酥,扔给了旁边眼巴巴看了半天的小白,故作嫌弃道:“看你那馋样。”
小白欢喜地接住桃花酥塞进嘴里,没有察觉到甘儿看着他偷笑了两声。
两个小傻子。
忽然,门被推动,屏风后一女子缓缓走进来。
“尊客便是羿宁上仙吧。”女子踱步过来,落座在羿宁对面,笑道:“百闻不如一见,当真是仙风道骨,叫人心生膜拜之意。”
这样的客套话,羿宁自然清楚,他起身行礼道:“羿宁不敢当,掌门于我有恩,都是掌门教导出来的。”
真是个重礼数的。女子眼波流转,目光落到了甘儿和小白身上:“倒是不知道,羿宁上仙带了两位魔族贵客来此有何事?”
羿宁点点头,不再忌讳道:“这两位是护送我来此的,羿宁此次前来,是想知道掌门的下落。”
“你说……展迎?”女子眸光微动,神色似乎凉了几分,“我忘了,他现在叫空华。”
空华便是掌门的道号,羿宁倒是第一次听说掌门的真名。
“他不在这里,就算真有什么要事,也绝不会踏足南柯泽一步的。”女子似乎很了解掌门。
羿宁试探着问道:“不知您和掌门是……”
女子愣了愣,蓦地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道:“我?我是他抛妻证道的家妻。”
羿宁倏然怔住,甘儿和小白也都傻了眼。没想到明光宗的掌门,竟有如此一段……
女子笑笑,道:“不必用如此垂怜的目光看我,若不是展迎渡给我仙骨,我这凡人之躯现在早就化作了尘灰,我不怪他。谁让追求大道是他的毕生理想。”
“抱歉。”羿宁没想到会不小心揭露人家的伤心事,“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便叨扰,多谢夫人。”
他起身欲走,却听到女子开口道:“对了,还有一事想问,上仙是从何时上山拜师的?”
他自从开蒙之后,就被掌门捡回了明光宗。羿宁犹豫片刻,答道:“二十年前,怎么了。”
女子颔首低眉道:“无事,只是突然好奇。来人,送上仙出去。”
羿宁心底涌上来奇怪的感觉,可这感觉只是稍纵即逝,来不及细想,便已经被送出了门外。
待羿宁走后,女子扶着门框,盯着羿宁的背影良久,喃喃道:“二十年前啊……正是你走的那年。”
她倏忽轻笑了一声,不知在笑谁,转身将门缓缓合上。
*
“上仙上仙,咱们现在要去哪找你家掌门呀?”甘儿看羿宁紧锁眉头,似乎还在思考方才的事情,于是立刻乖乖闭上了嘴。
羿宁被她打断,垂下头道:“留待明日再寻吧,今天已经很晚了,回去找燕煊可好?”
找尊主!甘儿兴奋地点点头,说道:“好好好!”
莺歌楼内,燕煊沉沉地看着桌上的酒杯,月亮高悬,羿宁再不回来,就赶不上了。
想至此,他有些焦急地在桌上扣了扣手指,不知是不是老天听到他的心声,耳边终于传来了甘儿和小白斗嘴的声音。
回来了。
燕煊起身看去,正好对上羿宁抬眼看过来的目光,月光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渡上一层浅淡的蓝。
月下,美人。
燕煊忽然就热燥难耐,仿佛被羿宁的渴咒所控,他喉结轻滚了滚。
“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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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落水
羿宁刚上楼就看见了燕煊,慵懒的倚在楼梯的栏杆上,抬起眼皮盯着他看。
像条没骨头的懒蛇。
“回来这么晚?”
唔,懒蛇的语气不太好。
看着“兴师问罪”似的燕煊,羿宁忍住笑意,说道:“路上买吃的,耽误了些时辰。”
一听他说起这个,甘儿立刻告状道:“都是小白,赖在糕点摊前不肯走,所以我们才回来晚了。”
燕煊冷飕飕地看过去,小白有些腿软,极力辩解道:“俺饿了嘛!俺都保护上仙一整天了,吃点东西咋了。”
“不怪他,他还在长身体。”羿宁帮忙说话,那么小白应当就不会挨揍了。
燕煊瞥他一眼,说道:“你吃过了?”
“没……”对上这样的目光,羿宁没来由的有些心虚,解释道:“我中午吃多了,现在不是很饿。”
燕煊拉过他的手腕,掌心凉凉的,羿宁想躲,却被拉得更紧。
“跑什么,”他稍稍用力,把羿宁扯到身边,又故作若无其事道:“我身上还有味道么?”
酒香散去,羿宁仔细闻了闻,摇摇头道:“没有。”
燕煊松了口气,把他轻轻揽住,说道:“去街上吃点东西吧。”
他最近,总是这样自然而然地揽住自己。羿宁眉头微蹙,脑海里浮现出从前在明光宗时,牧子朗和许乐安似乎也是如此勾肩搭背。
或许,朋友之间就是这样?
“甘儿,你们自己去玩。”燕煊朝他们随意地摆摆手,听到羿宁疑惑道:“干嘛不一起?”
“我嫌烦。”燕煊低声凑在他耳边道,“上仙不这么觉得吗?”
如此月色,处处灯火摇曳,岂能让甘儿和小白浪费了好氛围。
羿宁倒是觉得他们两个颇为有趣,人多热闹,但是也没再坚持。
以前一个人在云清山独处惯了,从未想过他也会有这么多朋友的一天。
两人顺着街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行。
叫卖声,调笑声,孩子哭闹声。
炊饼香,草木香,街头茶摊香。
人间烟火,便是如此了。
羿宁抬头看向燕煊的侧脸,被四周明黄的夜灯照亮,有些冷硬野气的五官变得柔和许多。
说到底,魔尊在成为魔尊前,也是个孩子。
“上仙,”像是察觉到羿宁的目光,燕煊挑了挑眉,“想吃什么?”
羿宁有些无奈道:“我不是很饿。”
“不饿也得吃东西。”燕煊在蜜饯摊子前站定,轻轻拿起一块杨桃蜜饯,对摊主道:“要三两银钱的。”
羿宁按住他的手道:“我不是很想吃。”
闻言,燕煊挑出一颗不知是什么的果脯,轻轻塞进羿宁的嘴里。甜滋滋,软糯糯,带着果肉的香气。
随后低头继续挑着完整好看的果脯放进纸包,嘴上淡淡道:“你不是喜欢吃甜的么。”
“我什么时候说过……”羿宁眼睛微微睁大,他辟谷前确实喜欢吃甜食,但这点,怕是连相处九年的宫修贤都不知晓。
燕煊把盛着蜜饯的纸包扔给他,说道:“猜的。”
羿宁喜欢吃冰糖,喜欢吃水果,不喜欢吃腻,不爱吃肉。
好记得很。
“是么……”羿宁看着他走在身前,又垂眼看向手中满满当当盛着各式蜜饯的纸包,心头涌上一阵暖意。
他们缓缓地走着,仿佛时间都流淌慢了些,不知何时,已然走出了喧闹的人群,走到了江边。
波光粼粼,江岸被远处的灯火照成一副画卷。羿宁第一次见到这样充满烟火气的景色,也是第一次,身处在这人间烟火中。
“喂,”燕煊脸色稍显不自然,突然道,“今天是南柯泽的灯会,要放花灯么?”
羿宁怔住,他低头看去,燕煊的手心不知何时多出来一盏漂亮的水青色花灯。
他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盏柳如庚面带笑意提着的艳粉色花灯,羿宁眉头微蹙,撇开脸道:“不了,我不喜欢。”
察觉到他的排斥,燕煊忽的握住了他的手腕,不轻不重的力道,带着丝固执地道:“就放一盏。”
羿宁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可他实在不愿再回想起那些事了。
“这盏,是我的。”燕煊盯着他,无比认真道。
“是我给你的花灯。”
“别人给不了你的,我可以给。”
羿宁望向他的眼睛,被花灯染上淡淡的金色,目光灼如繁星,他忽然心脏停跳了一瞬,指尖微微发颤,如同整个人坠入幻梦中。
“你叫我出来,就为了这个。”羿宁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他轻轻挣开燕煊的手,淡声道。
燕煊手上还提着那盏花灯,眼底恍惚茫然,没有出声回答羿宁的话。
“抱歉,我不喜欢。”羿宁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些什么,可是对上燕煊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表达,“我真的不喜欢。”
他承认,柳如庚的目的确实达到了。
他看到花灯,就会想起宫修贤,和站在宫修贤身侧的柳如庚。
远处传来儿童嬉戏声,天地宁静自然。
燕煊沉默半晌,从羿宁脸上挪开目光。猛然伸手将那水青色花灯发泄般的扔在了水中。
刹那间,水花四溅,花灯内的烛火被吞进江流,眨眼便熄灭成烟,卷入波涛。
羿宁愣住,他没想到他会这么做,以为他生气了,刚想开口解释,燕煊却没有再看那花灯一眼,只是低低道:“走吧,回去吃东西。”
他没有生气。
可为什么,羿宁却觉得心慌。
“燕煊。”他开口叫他的名字,顿了顿,又道:“别生气。”
燕煊没有回头,也没有答他的话,自顾自地走在前面。
宫修贤和柳如庚的错,他不应该将其祸及燕煊,还如此糟蹋他的……心意。
羿宁看着他的背影,手指微微蜷起,他扭头看向江面上那盏飘摇沉浮的水青色花灯,涌上来个半生中最出格的念头。
他小心地趟进水中朝那花灯走过去,花灯被他身前带来的波浪推远。
只差一点……就能够到了。
深秋之际,江水冷得如坠冰窟。
若是他有法力,只消施个咒便能拿到那花灯。
江底淤泥湿滑,羿宁伸出手去,终于碰到了那花灯,却没成想忽然脚下踩空,整个人被卷进波涛里。
只片刻,他听到耳边“扑通”落水的声音,一双有力的手带着怒气将他拽进怀里。
“你疯了?”燕煊紧紧搂着他的腰,把他带到岸上,“想死就告诉我,我一刀杀了你更痛快!”
晚风吹拂,浑身湿漉漉的,几乎要冷透骨头。
被他如此恼怒地骂,羿宁垂下头去,把那已经软塌的花灯递还给他。
“我不想死。”
水青色的花灯,水青色的衣袖,发丝滴落下水珠,羿宁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模样。
“但我更不想糟蹋你的心意。对不起。”
晚风吹过,月光披拂。羿宁的目光执着而坚定。
燕煊看着他手心里那花灯,目光顿住,喉头突然什么都说不出了,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良久,燕煊沉沉骂了一句
“蠢货。”
他脱下外衣,扔在羿宁怀里。
裹着燕煊的外衣,身上终于暖和些,燕煊伸手揽住他,温热的体温让羿宁的四肢从麻木中恢复过来。
“不想要扔了便是,捡什么捡,本就是随便买来玩的。”燕煊用自己的衣服给羿宁擦干头发,低头时,还能看到羿宁眼睫上挂的水珠,轻轻颤着,估计是真的冷着了。
他该拿羿宁如何是好。
明明该是清冷孤傲的人,却总做傻事。只要相处久了,便会发现,羿宁根本不是外人眼中那般无情无欲,他也会有爱吃的东西,也会向往喧闹的人群。
他们为羿宁渡上神格,架上仙骨,却不允许他堕落凡尘。
“滚过来,冻病了自己去买药。”燕煊深深呼出一口气,把他扯进怀里。
羿宁倏忽轻笑了一声,引过燕煊的目光。
“笑什么呢……”燕煊怀疑他被冻傻了,不然怎么做出这样的傻事来。
羿宁低下头,看着手上的湿软的花灯,说道:“你以为我喜欢水青色是吗?”
他倒是不知道燕煊会细心至此。
羿宁确实喜欢水青色,衣服,摆设,剑穗都是水青色。
燕煊懒得理他,刚刚的事情着实将他气得不轻,心脏都吊了起来。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回去,岸边留下一串串洇湿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