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里专程建了个巨大的酒窖,精准控温控湿。里面全是一排排的木架,摆满数不清的酒瓶。甚至还有半人高的,耗费大力气运回来的装满酒的木桶。
有时陈正阳甚至会在这里招待客人——将灯通通打开,让客人挑选他喜欢的酒类,交给属下,然后坐在酒架旁的桌椅上,聊着天等待下人将酒呈上。
陈旻琛很少来这里。就算来了,也极少动口。
他活得像个机器——不沾烟酒,更没有什么不良嗜好。
在这机器没违背主人意志前,陈正阳一直对他很满意。
现在,陈旻琛第一次主动来到这里。
他一想到林韫已经离开人世,一想到他乖巧的弟弟躺在冰库里,和那些没有温度的冰块一样,就痛苦得干呕。
这个事实太沉重了,也太痛了,陈旻琛感觉自己承受不住了。
他的人生永远在负重前行。
包括陈正阳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生活还是要继续的,一个小孩没了母亲又怎样,还不是有一整个陈家捧着他长大?
只有陈旻琛自己知道,什么都没有过去。从他得知陈正明的死讯那一刻起,他就背负起了名为生命的重担。然后这重担里添进了苏蓉的,添进了林玥的,添进了这么多年来因陈家失去性命的人。
他一直站得很直,不管人前人后。
因为生命的重量实在太沉了,他怕自己一旦软弱,只一弯腰,就再也扛不起来。
林玥用性命换来了陈正阳答应让林韫平安长大的承诺,但这承诺也很脆弱。
陈旻琛不能倒,他是站在陈正阳和林韫间的最后一道防线。
陈正阳杀了他亲弟弟,对妻子苏蓉见死不救九,又逼得弟媳林玥自尽。
他怎么能让还在牙牙学语的林韫去面对这样一个恶魔。
是他弱小的、软软一团的弟弟,撑起他濒临崩溃的世界,让他强大,让他坚不可摧,让他背负着亲人的血,面对陈家的恶,一路走到今天。
当弟弟消失时,他终于承受不住,倒下了。
等吴波带着人急匆匆赶到酒窖时,陈旻琛已喝得听不见旁人的呼喊了。
屋内没有开灯,安静得如同无人。
吴波颤着嗓子喊了几声“琛哥”,也没人回答。
他伸手把灯全按亮,就冲进去找人。每走过一排空荡荡的酒架,内心的焦急就增加一分。
走到最深处时,终于看见了躺在地上的陈旻琛。
他躺在一个木桶旁边,周身都是四散滚落的酒瓶。木桶的开关也被拧开,汩汩地淌出深红的酒液,浇透陈旻琛的衣裳。
他像个醉死过去的酒鬼一般,躺在地上,脸颊通红,一动不动。
吴波从没见过这么颓废的陈旻琛。
他顾不得喊人,卷起袖子就过去打算把人扶起来,然后就被吓了一跳。
陈旻琛竟然还睁着眼睛!
只是这双眼睛满是血丝,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吴波小声喊:“琛哥?”
没有反应。
这时其他人也赶到了,一看陈旻琛的模样纷纷吓了一跳,立刻在吴波的指挥下踢开酒瓶,踩着一地酒水过去扶人。
直到被人拽起来,陈旻琛的眼神才动了动。
扶着他的人疑惑地问:“琛哥怎么这么烫?”
吴波愣了愣,抬手去摸陈旻琛额头,随即大叫:“又发烧了!快去叫医生!”
众人七手八脚把陈旻琛弄出去,换了衣服,让他躺在床上。
医生匆匆赶来,为陈旻琛做了简单的检查,给他扎了两针。陈旻琛才沉沉睡去。
等他醒来时,卧室内一片昏暗,仅墙边亮着一盏小灯。
陈旻琛费力地睁开眼,感觉自己像灌了铅,身体沉重,头也很昏。
门口守着的女孩立刻出去通报,吴波小跑着进来:“琛哥,你感觉怎么样?”
“水。”陈旻琛嗓音沙哑地回答道。
吴波上前去扶起陈旻琛,让他半靠在床上,接过身旁女孩递过来的杯子,小心地给陈旻琛喝了几口。
这期间他一直在观察陈旻琛的神色,思索着该如何开口。
不料陈旻琛看了眼窗外,问:“天都黑了,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啊?”吴波低头看了眼表,“睡了六个小时。”
“这么久。”陈旻琛垂头,没打理过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
“上次昏过去时,我梦见小韫好几次。但这次他都没有来梦里找我。他是生我的气了吗?”
吴波张着嘴,说不出话,像条滑稽的缺水的鱼。
陈旻琛自嘲道:“生我气也是应该的。哥哥没有保护好他。”
“不,不是这样的......”
林韫站在床边,无声地流着泪。泪水化作白色的光点夺眶而出,飘荡着落到陈旻琛的身上。
陈旻琛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慢慢抬头,出神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他看不见,无数细小的泪水,汇集在他手旁,眷恋地触碰着他的肌肤。
“琛哥?”
陈旻琛眨了眨眼:“你有没有突然很难过?”
吴波:“?”
陈旻琛面露茫然:“像是感受到了别人的情绪。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就是突然觉得,很难过。”
林韫伸手拼命擦自己的眼泪:“哥哥......”
吴波扶着陈旻琛,缓缓走到走廊上。
吴波刚要转身,就被陈旻琛拦住:“不去那边。”
可那边是林韫少爷的卧室呀?
陈旻琛看出了吴波的疑惑,摇摇头,转向走廊的另一端。
他缓缓地踩着地毯,走到尽头,打开一间毫不起眼的屋子。
吴波和飘在后头的林韫都是一脸疑惑地跟着进门。
屋内陈设很简单,一眼看上去就是间普通的、挑不出错的客房。唯一突兀的,就是床边放着一张小小的、四周围着护栏的婴儿床。
林韫瞳孔一缩。
他是第一次踏足这间屋子,但他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那个婴儿床——
“这是林韫小时候和他妈妈住过的房间。”
陈旻琛走过去,眼神温柔地看着床上的一卷小被子。
被子随意地摊着,中间还堆出个窝,仿佛上一秒还睡着个胖宝宝,不知道被人抱去哪儿了,没准还在又哭又闹要回来继续睡觉。
“林韫的爸爸叫陈正明,是陈正阳的亲弟弟。爷爷有两个儿子,一母同胞。”
吴波和旁边的林韫都神情震惊。
“小叔是个很好的人,或者说,他不像个陈家人。他喜欢画画,喜欢小孩,会去山里的小学支教。林姨也去支教,他们是在学校里认识的。”
闻言吴波露出了感慨的神色。
如果是陈家的儿子,即使不手握大权,也必定拥有惊人的财富。这样的人竟然愿意跑到山里,性情品质可见一斑。
“林姨也是个很好的人,和小叔恋爱了来家里,才知道她和妈妈以前是同学。她总说,钱够花就行,能力足够的话,不如多做点有意义的事。她和小叔一直到处跑,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很特别的礼物。山区孩子们画的画,栽在小玻璃瓶里的奇怪的仙人掌,还有一些很有意思的小玩意儿。我小时候很羡慕他们,羡慕他们的自由和无拘无束,也特别盼望他两回家。
“终于有一回,林姨回来告诉我,他们会在家里呆很久。我正高兴,小叔又说,这次的礼物很不一样,还要过六七个月,才能给我看。”
吴波问:“她怀孕了?”
陈旻琛点点头。
他环顾着这间屋子,仿佛还能看到当年一家三口的音容笑貌。
“小韫出生的时候,天特别冷。妈妈和小叔都在产房陪着林姨,我追着护士去了专门监护婴儿的房间,看见躺在保温箱里的小韫。”
陈旻琛露出追忆的神色:“小小的,红红的。我当时想,这就是我弟弟吗,真可爱啊。”
林韫猝不及防撞上陈旻琛的双眼,看到了当时的画面。
也还是个小孩的陈旻琛趴在保温箱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里面躺着的小家伙。
老天!我小时候可真够丑的......林韫心想。
脸红彤彤的,眼睛闭着,嘴巴撅着,像个小毛虫。
可是陈旻琛很开心,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连呼吸都很轻,生怕打扰了林韫睡觉。
看了一会儿,他小声说:“弟弟。”
林韫当然听不见,继续呼呼呼睡着。
陈旻琛开心地笑了。
已经猜到后续的吴波叹了口气。
“陈正阳他......为什么?”他问。
陈旻琛的表情重新变得冷漠,他无法忍受似的闭上了眼。
“陈家的生意不干净。而且陈正阳贪心不足,他想贩毒。小叔不同意,特地带着林姨和小韫回来,和陈正阳大吵一架。他说陈正阳被钱蒙了心,骂他畜生,说不能做这种让人家破人亡、有伤天和的事儿。”
陈旻琛轻声道:“小叔真不像陈家人。”
他疲惫地摸了摸眼:“后来小叔就出事了。明面上是意外,可我们都心知肚明,是陈正阳下的手。我也是在小叔死后才知道,原来他在陈家有这么多股份。”
为什么?原因大概很多。陈正明挡了陈正阳的路,陈正明握着让他放不下心的股份。或者根本就是:陈正阳小人之心,不容卧榻之下还有他人酣睡。即便是他淡泊名利的亲弟弟。他早就想让这一家子消失在陈家,现在不过寻个机会,寻个借口。
“后来林姨也自杀了。陈正阳答应他会把林韫视为亲子,让他平安长大。”
林韫从陈旻琛的眼里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
林玥站在他的小床前,流着泪看着和他丈夫容颜相似的陈正阳。
“大哥,我们的一切你都拿去。你答应了的,让小韫平安长大。”
陈正阳点头,不语。
躲在门外的陈旻琛不忍地扭开头,将怀里的小林韫抱紧。
一声枪响,小林韫被惊醒,撇嘴大哭起来。
陈正阳从屋里出来,父子二人面无表情地对视。
陈旻琛的双手紧握成拳,用力得青筋毕现。
“都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林韫。”
“不,琛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其实我想,咱们的计划没有问题,是陈正阳的病!你记得吗,林渺,不,张渺说他查出了胰腺癌。这是意外,琛哥!他想在死前除掉你的退路!”
手机收到消息的提示音突然响起,唤回情绪激动的吴波。
他摸出来一看,神色变得十分古怪。
“张渺说陈正阳想见你一面。”
陈旻琛没出声。
吴波在屏幕上划了两下:“琛哥,我觉得你可以去。陈正阳现在在医院,胰腺癌恶化起来很迅速,他已经下不来床了。”
第二十章 告白
陈旻琛和吴波站在病房外,神色莫测地看着躺在里面悄无声息的陈正阳。张渺靠在墙边,向来艳丽逼人的脸庞倦色难掩,眼下青黑。
林韫整个儿趴在玻璃上,瞪大眼看着自己曾经的父亲。
张渺说得没错,短短几天,陈正阳已被折磨得与先前杀伐果断的他判若两人。
癌细胞已将他体内的养分吞噬干净,陈正阳瘦得脸颊微微凹陷,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黄色。众人仿佛看到了一间破败的、四面漏风的房子,生命早已流逝,只留下腐朽的灰尘和断壁残垣。
记忆中的陈正阳总是高高在上,不容忤逆。他如同山一般高大可怖的阴影一直笼罩在林韫身上,让他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和威胁。
在得知陈正阳和林渺——不,应该叫她张渺——不是自己的父母之后,林韫震惊之余,也感到一丝解脱和高兴。陈旻琛寥寥数语,已让他隔着数十年岁月看到自己真正的爸爸妈妈,并且得知,自己是在期待中出生,在被父母倾尽一切的保护。
他也是个被深爱着的小孩。
即使这份爱迟到了十八年才被林韫感受到,但它依旧温暖有力,足以荡平林韫心中对陈正阳的所有恐惧。
此刻林韫盯着病床上暴瘦、蜡黄的人,心情前所未有地平静。
金钱在病魔面前不堪一击,权力在死亡面前都是浮云。
老天大抵是公平的。
陈旻琛侧耳听完医护人员的说明,点点头,走入病房。
陈正阳费力地睁开眼,打量着他年轻英俊的儿子。
两张一站一卧对峙的脸庞,依稀能看出相似的轮廓。
“你来做什么?”
陈正阳的声线带着压不住的颤抖,透露出他正在承受的巨大痛苦。
“医生和我说,止痛剂已经无法缓解你的痛苦了。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是不知悔改吗?”
“悔,改?”陈正阳短促地笑了一声,“是谁让陈家有今天的成就?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种话,陈、旻。琛。要是没有我,咳,陈家,早就倒了,根本轮不到你,说话......”
“什么成就?用血亲、妻子的性命换来的成就?这么多年,你就没有哪怕一天,在想起我妈妈和我小叔一家时,忏悔过吗?”
陈正阳静静注视着陈旻琛,过了许久才说:“别人都说,你的眼睛最像苏蓉。他们说得不对,你的性子,简直和你妈妈如出一辙。”
陈旻琛闻言一震。苏蓉死后这么多年,这是陈正阳第一次在儿子面前提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