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之对比,反倒是秦斯他们那一批后来的走私犯虫,好歹还存留一些对自我的认知。
第二天,清晨。
天刚蒙蒙亮,
秦斯早早地从房间里走出来,身上只穿了一件略显单薄的背心,熹微的晨光落在皮肤上,像是镀了一层雪光的瓷器。
他绕着碉堡附近的一个冰湖慢跑了几圈,感觉身体里的寒意被逼散些许,有种灵魂终于落到实处的踏实感。
他的这具身体实在是过于柔弱,虽然穆溪在救下他的那些日子里也用尽了办法,按照他的要求为他做了调整与改造,但还是跟他以前的身体状况没法比,这也使得他不得不加强自己对身体的控制与锻炼。
冰湖旁边有个小树林。
秦斯经过时,听到一声悠扬清脆的口哨。
他回过头,果真看见佐伊正斜斜倚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对他挑眉,唇边挂着一抹笑。
秦斯抿了抿嘴唇,朝他走过去。
“我一直很想知道。”他伸手抹掉额角的汗,说,“你为什么要戴着面具?”
佐伊似乎有些愕然他的主动,但还是马上回答,像是曾经重复过千百遍那样。
“这里,有个疤痕。”他爽快地取下面具,果然,右边的侧脸上横亘着一道伤疤,长约十公分。
秦斯盯着他的脸,这还是佐伊第一次在他面前完全露出自己的真实面容。
他知道这样会有些不太礼貌,但还是盯着看了好几秒。
不得不说,虽然脸上有这样一块瑕疵,军雌的五官还是精致得过分,只不过是他平日里张扬而跳脱的个性实在是过于显眼,将自身的容貌优势反而遮盖了过去。
只是,这张脸,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好像跟他第一次见到他时,有那么一些区别。
但很快,佐伊就再次将面具扣到脸上。一切就又被掩盖了下来。
“走吧。该回去了。”佐伊吊儿郎当地率先往碉堡处走,余光却依旧牢牢地锁定一旁的雄虫。
秦斯恍若未觉,只是低着头往前走。
“我们在这里度过三个月,到‘春天’到来时就可以有一次返回帝都的机会。”
佐伊似乎是没话找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应该已经将对你的通缉令发送到了各个星球驿站,恭喜你,如果你没有遇到我,估计将会寸步难行。”
秦斯冷淡道,“谢谢。”
风从两只虫之间裹挟而去,带走身上的温度。
佐伊的牙齿不着痕迹地磨了磨,这让他原本戏谑的神情破碎了一瞬。
但他随即就又笑了。
“不客气。”他说。
秦斯加快脚步,不再理会佐伊,然而在刚刚靠近碉堡时,却听到一阵喧哗。
一群虫围在门口,黑压压的一片,狱卒正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挥舞着光刃驱赶他们。
但恐惧的氛围已经笼罩在了每一只虫的头顶,寻常的威胁被他们抛诸脑后。
秦斯鼻尖似乎嗅到了一股混合着冰雪碎屑的血腥气,熟悉又陌生。
“这是不是我们楼上住着的那个走私毒品贩子?”
他听到一只虫在颤颤巍巍地跟身边的同伴说。
“谁,谁知道呢,你去看看……”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死虫啊。”
“只有一颗头,那身子呢?身子去哪儿了?”
“不会是被吃了吧?听说这种地方很多隐藏的变态,专门吃虫肉的那种……”
秦斯默了默,拨开虫群。
一些胆大的虫还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卢比正蹲在那颗头颅旁边,端详着那被冰霜裹冻着的狰狞扭曲的五官。
透过那一层冰霜,他仿佛能想象到这只虫死去前遭受到痛苦与绝望。
突然,一只冰冷苍白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卢比被吓得几乎跳起来,意识到那是某只虫的手之后,怒气窜生,扭过头就要开骂。
然而一回头就对上了少年黑曜石般冷漠的眼睛。
“劳驾,让让。”
卢比张口结舌,脸涨得通红,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两步,身后几声惊呼,他一个趔趄差点一屁股坐到那颗头颅上。
他们昨天晚上还一起讨论过这个容貌俊美,却总是神情淡淡的雄虫狱卒。
他们猜测他是因为什么才会到这里做狱卒,翻来覆去能够想到的也不过是什么小少爷家道中落,又得罪了什么强大的权贵,来这里是为了避风头。
这个版本的前半段的可信度还比较高,因为秦斯虽然跟他们一样穿着简单的衣服,用着一般的物品,但举手投足间却透着一股清贵来,似乎受过极好的教养,就连看他走路都是一种享受。
肢体舒展,敏捷而轻巧,迈出的每一个步子都像经过最周密的计算,落脚点都经过仔细的考量一般,而那也不过是半秒钟的事情。
然而后半段就有些离谱了。
一些出入权限比较大的犯虫言之凿凿地说,他们经常能够看到他们拽破天际的监狱长每次来到监狱,总会跟秦狱卒单独相处很长时间,有时候是在小树林,有时候是在他的房间里,一呆就是几个小时。
他们在做什么呢?
联想到两只虫的气质差异和性别,几乎所有虫都将猜测和想象落到了某个呷昵而暧昧的方向。
一定是那个经常失踪的流氓军雌对可怜的小少爷诱拐或胁迫,才让他不得不留下来,日日夜夜忍受屈辱。
他们如是想。
今天清晨,那件大事发生时,所有围观的虫,无数双眼睛都再一次看到了两只虫一前一后欲盖弥彰地从小树林那边走了过来,不由得在惊慌之余,还抽空将之前那个猜测给盖了戳。
官方认定,情况属实,两只虫必定有一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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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里发生这样的恶性杀虫事件是很严重的。
围观的虫最后被驱散了,由狱卒带领着去劳改。现场只留下几名雌虫狱卒。
佐伊双手插在口袋里,蹙着眉,一动一不动。很显然,他并不打算自己动手来检查。
秦斯从狱卒手里拿过手套,走了两步,在那颗头颅跟前半蹲下去,然后将它转了到正面。
冰霜已经将尸体的脸冻的完全失去了活性,整张面孔呈现出难看的青灰色。
一双褐色的眼睛大睁,是正常眼睛轮廓的两倍,向外突出,白眼球上可怖的血丝像是碎裂的毛玻璃。
秦斯捏着头颅上被冻成冰棍的头发,将它提溜了起来,提到距离不过几寸的地方,细细观察着,还特别注意了一下那颗头颅的断口。
很整齐,皮肉翻卷的幅度极小,没有光刃接触皮肤所产生的焦黑,周围的冰层里也没有多少血迹。
“不是第一现场。”秦斯随手将手里的头颅往旁边的狱卒手里丢过去,拍了拍手,直起身来。
“得先解封,才能发现更多东西。”
狱卒手忙脚乱地接住那颗头,赶紧撤过一层塑料薄膜给严严实实地包裹住,有用一种充满敬畏的目光看着秦斯。
佐伊听了秦斯的话,狭长的眸子眯了眯。
几只虫往碉堡里走,秦斯走得很快,这次军雌却没跟他保持距离,反而快走两步凑在他面前,耳语,“动作这么熟练?以前经常做这个?”
秦斯:“做什么?”
佐伊:“处理尸体。或者用你们的话来说,叫做——断后。”
☆、审讯
秦斯嗤笑一声,淡淡道,“我不做这个。”
“我们经常做的是一刀致命,然后将他的心脏丢进垃圾桶,将无用的尸首留给那些愚蠢的警察。”
他说这话是恰好垂眼看向佐伊,眸光透过长长的鸦羽般的眼睫漏过来,就像是说的每一句话都认真而诚恳,无论注视着谁,目光都永远平静而专注,又带了点仿佛毫不设防的,童稚的天真。
最是无情者,模样却偏偏最为多情。
不知为何,佐伊的大脑恍惚间记起久远时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的一句话。
大概是最恰当不过了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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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颅被解冻后,模样比之前更为凄惨。皮肤和肌肉组织已经完全被低温损毁,一解冻就立刻呈现出五彩斑斓的模样。
看模样似乎是在死前遭受过不小的惊吓。检查头颅后面,发现了头骨破碎的迹象,应当是钝器击打所致。
眼窝处也有很深的淤青,伴随着脸颊上的青紫,很显然,他在死前遭受过“惩罚”。
“现在有两个问题。”佐伊跟进了临时整理出来的实验室,找了个椅子拖进角落,然后舒舒服服地坐了进去。
“一是谁杀了他,二是为什么杀了他。”
秦斯看了他一眼,心想这用得着你说。
佐伊却像是猜透了他的想法,哈哈大笑。
“交给你了。”他说。
秦斯:“不。”
佐伊:“嗯?”
他说:“你以为你在拒绝谁?我是你的长官,你的顶头上司。我对你有命令的权力,这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
秦斯淡淡地瞄了他一眼。
佐伊收拾了坐姿,端端正正地坐着,但还是被秦斯那一眼看得有些发慌。
少年眼眸清冽,就这么随意地看过去——尤其是因为蹲着而自下而上地看过去时,眼角眉梢就像是藏了一把小钩子。
但佐伊知道这完全不是他的本意,甚至跟他的内心所思所想背道而驰。
他叹息了一声,重新将自己放倒在椅子柔软的深处,闭上眼。
没过多久,就听秦斯说,“其实,我以为比起凶手是谁,更重要的是,为什么只有一颗头。”
“嗯?”
“我不了解过于复杂的杀虫动因,但是单从纯粹的尸体处理手段上来看,割掉头颅并且颇有仪式感地摆放在碉堡门口这一行为,一定有着什么特殊含义。而且……”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我在早晨5:30出了门,我敢肯定在那个时候,门口并没有那样一颗头颅。”
“而我在冰湖附近见到你的时候已经快7:00了。”佐伊补充,“准确的说是6点五十八分零九秒。”
秦斯:“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佐伊轻佻地笑了笑,“见到你的每一刻我都记得很清楚。”
秦斯:“噢。”
他并没怎么想这句话,一是因为这样的说话方式在佐伊身上已经很常见了,二是因为依照他跟佐伊的关系亦敌亦友,他“监视”并记录自己的生活轨迹是应当的,于是他继续说。
“所以尸体出现的时间应该在五点半到七点之间。”
“起床时间为六点半,所以范围还可以再缩小一些。”佐伊低声说。
“嗯。”秦斯掰开尸体的嘴巴检查了一下牙齿,然后再合上。僵硬的头骨因为少年虽然经过控制但还是有些过大的力道而发出清脆的一声“咔嚓”。
“我想你就不可以轻一些?”军雌的抱怨声从角落里传来。
秦斯对于这明显找事的挑衅不做回应。
佐伊继续嘀咕,“你总是这样,看上去柔弱,实则一点也不温柔,上次也是。”
“哦。”秦斯:“您请。”
只说不做的军雌乖乖闭了嘴,不吭声了。
冬日的星球格外寒冷,整个碉堡更是因为这件诡异离奇的抛尸案搞得虫心慌慌。
秦斯在还没来得及找到借口拒绝被奴役的命运时,就无可奈何地被佐伊推进了审讯室。
“幸亏留下来的是头颅,而不是个没有头的身体。”
佐伊这个混蛋的神情里居然真的有些如释重负和愉悦欣喜。
他拍了拍秦斯的肩膀,“不然我们还要费心思来排查他的身份。”
秦斯打掉他的手,一言不发地走了进去。
死的那个只虫在监狱的编号是3104,是跟随着秦斯他们那一批次一同入狱的毒品走私犯,名字叫做艾瑞克。
艾瑞克早先在飞船上已经确定了自己的权威,但来到了太空监狱,跟那些早就在这里称王称霸的虫自然是无法可比。
虽说如此,但这才短短几天,他即便跟别的虫发生了冲突,结下的梁子也不至于让人家要了他的命。
所以这背后一定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原因。
经过了快一周的排查,他们已经初步梳理出了有关艾瑞克的虫际关系网,将之前跟他有过接触的几十名犯虫单独传唤了过来。
在这样一座鸟不拉屎的偏远星球,他们拥有最大程度的自治权力,长官便是首领,牢伶便是王法。
“这里。”一名狱卒替秦斯推开栅栏门,请他在桌子对面坐下。
秦斯一边浏览着光屏上的入狱资料,一边听身边的狱卒说话。
“他是今天早上第一个发现尸体的虫。”狱卒说。
秦斯抬眼一看,只见一只戴着眼镜的,斯文瘦小的雌虫正蜷缩在审讯椅上。
看见秦斯看过来,他的目光瑟缩了一下,似乎因为回想起早晨受到的惊吓而颤栗。
狱卒看了一眼秦斯,然后喝道,“把你今天早上的经历复述一遍,快!”
已经讲了好多遍,以至于有些口干舌燥的犯虫敢怒不敢言,只好咽了口唾沫,开口道,“我今天早上一到6点半就出门了,原本想着早起去食堂占座位。那时候天才蒙蒙亮,昨天晚上又刚下了一场大雪,我火急火燎的出门,一不留神就摔了个大马趴。”
“那一下摔的可实在了,我整个虫都摔得七荤八素,长官,真的,不信你看我胳膊肘,还有小腿那一块,还有蹭破皮的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