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我?”
伏清神色沉郁:“你与帝姬择日便要完婚,还来寻我做什么?”
第21章 君不悟·其二
48.
我默然与伏清对视片刻,心里属实有些纳闷。我与静姝择日完婚?为何我不知晓此事?
伏清垂下眼,竟没立刻离去,而是待在原地,像是要亲耳听我解释的样子。他等了会,看我半天不吭声,没了耐性,沉着脸从我身边走过。
我脑子里还一团乱麻捋不太顺,但看他要走,不假思索地抓住了他,轻声道:“我没有要与静姝成婚。”
伏清这才停住脚步,侧过身子看我,神色稍霁。
那双浅灰眼瞳映着火光,忽暗忽明,撩拨着我的心也忽上忽下的,没个安稳。
心旌摇曳过后,我方觉得失礼。匆忙别开眼,目光落在我与他交叠的手上,这才惊觉方才情急之下,我竟是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
我心里一沉,抢在他开口呵斥我前,连忙松开手。
今时不同往日,我没了药引的这块护身符,可是再不敢对伏清做出什么大不敬的举动。若是将他惹怒……我横尸当场,想必也是极有可能的。
见我松开手,伏清神色旋即冷了下来,凤目生寒,恨恨瞪我。
不知为何,他此时分明面无表情,我却无故从中觉察出几分始乱终弃的谴责之意,或许还有些许委屈之情。
将我留在干桑的是他,说不喜欢我的人也是他,他又有什么好委屈的呢?
我心念一动,难道……是替静姝觉得委屈?
相处多年,我竟不知道他原来还是个善解人意的性子。
我怕他真以为我是个玩弄别人感情的负心汉,连忙出声解释:“我跟静姝只是兄妹之情,再无其他。我平白无故地娶她做什么?”
就算要娶,也是娶你啊。我心道。
他听了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后,面不改色地投出下一道惊雷:“你二人不是情投意合?”
声音没什么起伏,也辨不出是生气还是其他。
我越发摸不着头脑:“静姝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伏清垂眼不语。
见状,我更是不依不饶。
次数多了,他大概也是烦了。冷下脸,言简意赅道:“不可说。”
我噎住,只能顺着他的话接下去:“好好好,那我不问了。眼下你表妹的事更为要紧,我们先去寻那苍阗的巢穴。”
伏清皱起眉,语气颇为不赞同:“此事与你无关。”
我扬起抹笑,柔声道:“苍阗贵为上古神兽,即便真君此时拿捏着它的命门,也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多一个人前去,总归不是什么坏事。”
“我应付的及。”伏清不为所动。
“真君就这般笃定?”
“不错。”
我深吸口气,心里有些恼他性子执拗,明知我是一番好意,却死活不肯接受。
忽然,我心生一计,扬声问他:“真君可还记得,还欠我两个愿望?我现在要许第一个愿望了。”
我假意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我的第一个愿望就是——真君大人取得苍阗的血之前,我得一直跟着你,寸步不离。”
伏清微微怔住,眼神落在我身上,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这是又要瞪我。
不知怎么地,我突然想起他与我第一次见面时,问我可曾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那时想也未想,大言不惭地同他说道,我要与你双修。
语音刚落,他便冷下了脸瞪我,嘴上还厉声教训道,白日宣淫,岂有此理。
想来,或许是我那时口无遮拦,他才会一直对我所作所为颇有微词。
若他过会真要瞪我,我倒也见怪不怪。只是这次,即便他瞪我骂我,我也绝不会像第一次那般临时改口了。
——因为我不会让他孤身犯险。
岂料他望着我,竟没有想象中的横眉怒目。沉默半晌,低声道:“愿望不是这么许的。”
第22章 君不悟·其三
49.
“愿望不是这么许的?”我轻声重复了一遍伏清的话,有些琢磨不出此中深意,便诚心诚意地请教他,“依真君所言,又该怎么许?”
“我说过,六界奇珍、神兵秘宝,任你挑选。”
“但我也同真君说过,这些于我而言,并无用处。”
伏清目光落在我身上,声音微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少箨,你莫要跟我说,你什么都不要。”
他的话说到这个地步,话中含义我已心知肚明,无非就是在说,他觉得我是为了利益,才死缠着他不放。
他无非就是觉得……我甘当药引、自损修为,蹉跎这十年光阴,是为了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
没错,我确实不是圣人,不会想去做些徒劳无功之事。我闭了闭眼,心想,其实……我也不是什么都不要。
只是我想要的,他不能给,也不会给。
想到这里,我眼眶微酸,竟陡然生了几分委屈之意:“这十年来,即便讨不到一点好处,真君每次传信召我,我也是、也是随传随到,一点都不敢怠慢。仙庭里……有人碎嘴,说我是取了好处,才、才这般殷勤。他们不知道,我其实是心甘情愿。”
我顿了顿,涩声问他:“真君以为我是为了谁呢?”
话出了口,我又自嘲似的想笑。分明心里的那些难堪心思一点也不少,却偏要在这人面前装出一副不图回报的模样。
“肉麻的话,想来真君也听腻了,我本来也不想再说。可事到如今,我还是想说最后一次。”
“我对真君一往情深……一往情深,是真的。”
我见伏清极轻地皱了下眉,心神俱乱,只道他是不喜听这些污言秽语,连忙调转话头:“所以我别无他求。至少……在取得苍阗精血之前,让我跟在真君身侧吧。”
语罢,我惴惴不安地盯着伏清,却听他断然道:“不行。你修为不精,鏖战之际,我无暇分神……来保你。”
他最后三个字说得极轻,几乎要湮灭于唇齿间,我却听得仔细,一时间哑了声,等缓过了劲,心中欢喜有如泉涌。
原来……他也会担心我。
原来,他也并不是真的无动于衷。
我抿了抿唇,想将笑意压下,却怎么也压不住,只能任凭自己眼角眉梢都透着春意盎然:“真君……是不是在担心我?无妨无妨,我此次是有备而来,绝不会拖真君后腿的。”
伏清见我笑起来,面上平添几分羞恼之意,瞪了我一眼:“胡言乱语。”
他眼尾微微发红,艳若朝霞,轻飘飘地瞪我一眼,丝毫起不到什么威慑作用。
我反而跟魔障了似的,一时间色令智昏,鬼使神差地道:“真君就算瞪我,也好看。”
那双浅色双瞳迎着火光,平日里瞧着凉薄如冰,此时却好像被捂热几分。
伏清移开目光,半晌,轻声问:“真的好看?”
我连不迭地应声:“好看、好看!”
什么白璧无瑕,什么花容月貌,什么出尘脱俗……只要是我能想到的形容词,我不管不顾、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恨不得将他夸成一朵花。
伏清面色沉静,大抵是平日里听多了夸奖的话,很是不为所动。我本来有些泄气,然而等我凝神看去,却见他唇边似藏了一抹朦胧笑意。
我心猛地一跳,有些不确定。待我揉了揉眼,想要凑近细看的时候,那抹笑意早已如山间薄暮,转瞬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伏清板起脸,眉头紧蹙,恨声道:“花容月貌?你将我当女人?”
闻声,我才从如坠云雾的不真实感中缓过神来。等听清他说了什么,又急出了一头汗,紧忙对他连哄带骗地解释了一通,顺带将方才的猜测尽数推翻否定。
伏清怎会冲我笑呢?定是离火境太热了,都把我热出幻觉了。
不知过去多久,我哄他哄的都有些口干舌燥了,才见他脸色堪堪转好——说是转好,其实只是捋平了眉峰罢了。
舒了一口气的同时,我又有些想笑。他方才因为我将他当作女子而生气,殊不知他每次生气,我都是拿话本里哄姑娘的那一套用在他身上。
屡试不爽。
第23章 君不悟·其四
50.
敌不过我执拗,伏清最后还是松了口风,勉强同意我与他同行,但他有个条件。
交战之时,我须在洞口静待,不可踏进半步。
我想也未想,一口应下,心里的算盘却打得啪啪作响,我到时候慢他一步入洞便是,也不急于一时半会。
走了会,我见他对此地颇为熟悉,好似早将这条路走了无数遍,不禁好奇问他:“离火境这么大,真君是如何得知苍阗的栖身之所?”
伏清静默许久,再开口时,只是轻描淡写将此事带过:“幼年不懂事,曾误入此地,便记住了。”
我想到了雱辛的病,隐隐有些了悟:“是和你表妹一起?”
“……”
伏清冷着脸,未说是也未说不是。不过我对他脾性了如指掌,知道他此等模样的含义便是默认了。
既然当初是他们结伴来的离火境,为何只有雱辛染上了这毒火灼心的毛病?
这句问话在我舌尖徘徊许久,但又怕触及到他的伤心事。想了想,委婉问道:“《九章西经》中说到苍阗性情温顺……不知是真是假?”
“书中内容不可尽信。”
“那便是性情残暴了……”我喃喃自语了会,心里担忧更甚。
他之前说他应付的及,但苍阗毕竟是上古神兽,修为该是何等高深?我心里仍是存了些许疑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真君大人究竟有几分胜算?”
伏清瞥我一眼,没直接回答,只是道:“你方才进来,也发现了此地并无屏障。”
说到这里,我也觉得奇怪:“不错,连结界都没有……即便这苍阗是神兽,此举也未免太过拖大,若是一个照看不慎,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伏清淡声道:“非也。”
他抬起手,示意我往右边望去,我不解其意地侧过头,竟被眼前景象震了一震。
那处密密麻麻布满了至少数百根石柱,每根石柱上绑着的都是些人身兽面的妖类,惨状与先前我瞧见的那个狼妖如出一辙。若是要说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他们不会惨叫。
只是毒火无情。
我看得皱眉不已,忙移开视线:“此地关押的妖族,究竟是些什么来头?”
“五千年前,上任妖王烛罗,不满六界之中仙界为尊,后出兵一路攻到了琳琅天阙之上,想逼崔嵬君让位,一统妖、仙二界。”
他难得与我说这么多话,我有些受宠若惊,听得极其认真:“然后呢?他定是输了吧。”
伏清颔首:“烛罗败后,他的亲信,以及参与此役的所有妖类,皆被流放至此,遭受酷刑,以儆效尤。”
“原来如此,这些书上可是一点儿都没说。”我点了点头,想着还有一事不解,又道,“为何刚才我见着的那狼妖尚能出声,这些……却是一言不发。”
“并非一言不发,只是有口难言。”伏清顿了顿,“这些无名小妖早就被拔去了舌头。而那狼妖——应是当年妖族的常胜将军,勇猛无匹。”
拔去了小妖的舌头,却留下了将军的舌头……昔日强者沦为手下败将,想来那什么崔嵬君,每逢听见这等惨嚎,心里都是痛快万分吧。
“如此折辱对手,难道不怕妖族养精蓄锐之后,把这里给掀个底朝天?”
“离火境易进难出,并非徒有虚名。追根溯源,是因为其本身运转,是以苍阗自身修为支撑而成。”
伏清瞥我一眼,看我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便续道:“简而言之,自你踏入离火境的那时起,就已经身处于幻境中而不自知了。”
“你说眼下是幻境?”我着实有些不敢置信,方才情形历历在目,凄厉惨叫尤存在耳。若是幻境,怎会如此逼真?
伏清不语,指尖凝出道白光,往最近的一根石柱上飞去,我屏息静气,定定看着那处。
若此地不是幻境,这道白光击中那小妖,轻则断肢断臂,重则妖头落地。
可是都没有。
那白光毫无凝滞地穿过那小妖的虚影,那影子先是被一劈为二,稍稍冲淡了些。然不消片刻,那虚影又再度聚实,重新变回原样,看不出丝毫破绽。
竟真是幻境。
我思及此处,只觉此事实在荒谬:“用自身修为来运转如此庞大的幻境……油尽灯枯,不是迟早的事吗?”
苍阗为何要这样做?他这是疯了吗?
伏清颔首,难得附和了我一次:“不错。五千年过去,为了支撑此处,他早已大不如前。”
闻言,我不觉心安,反倒更为吃惊。
苍阗凭自身之力,若可支撑离火境五千年之久,那五千年前,它又该是何等可怖的一个存在?
伏清修为虽精于我,然与苍阗相比,也不过只是沧海一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遑论他是幼年误入此地,怎可能从此地安然无恙、毫发无伤的出来?
想到这里,我心头疑惑重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真君当年究竟是怎么出去的?此地可是有破解之法?”
“没有破解之法。”伏清垂下眼睑,脸上说不清是个什么神色,“当年,他与我做了个交易。”
我自知失言,想了想,才字斟句酌地开口问他:“是不好的交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