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这双眼睛,映着满天星河,仿若脉脉含情,春意阑珊。
现在在我面前的,还是这双眼睛,却是满目猩红,仿佛浸泡于血池千年,受了极多的苦楚,再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我想到此,内心酸涩难忍,想问他痛不痛,话出了口,却又莫名成了:“悔吗?”
听到口中问句,我只觉迷茫。
悔什么?我不知道。
只是迷蒙间,我隐约觉得,这个人为我做了许多事,受了许多苦,最后落得个极坏的下场。
是我亏欠他。
不等我再问,霎时间已是天旋地转。面前的景象化作数缕青烟,转瞬便消散得一干二净。
我猛地睁开眼,再看四周,仍是那一方熔炉,我依然身处在离火境中。
方才种种,好似黄粱一梦,却不知梦见的是真实,还是虚幻。
倘若这梦境是真,那我与伏清,说不定本是故交。想来我之前应是亏欠他良多,此番是来报恩的。若是如此,那我这无由而生的热烈爱意、奋不顾身的飞蛾扑火,原来也是有迹可循。
想到这里,我又放眼寻了寻伏清的身影,却是无果,想必他是已踏入苍阗的巢穴了。
时间流逝在这昼夜无差的离火境中微乎其微,我不知时间已过去了多久,也不知他是否无碍。
试探地放出一道灵力,尝试破开水牢禁锢。
那水凝而成的牢笼吸入灵力后,只肉眼可见地微微波动了几分,便再无反应,看起来仍是牢固无比。
我心头微松,明了伏清此时是并无大碍了。这水牢与他灵力相连,他灵力强盛,水牢威力便也无穷。若他身负重伤,灵力消散,水牢才会变得不堪一击。
如此想来,我倒宁愿永远被困在这荒芜凄凉的离火境中。
至少……他能平安无事。
第29章 一萼红·其一
58.
至于我为何会对伏清的独门术法如此了若指掌……从细说来,得追溯回一年前的浮玉山。
浮玉山有一灵物,名唤女萝,长于浮玉山巅,仅有巴掌大小,状似凡人女体,只是未描眉画眼,乍一眼看去便十分普通。
但其中效用却非寻常,说是可承载世间万物之灵的魂体,使之免遭魂飞魄散的下场。此为逆天之举,故而权由浮玉山中的湘夫人亲为看管,从不现于世,知情者亦是寥寥。
想要取之,难于登天。
我当时不知他为何要冒着危险去走这一遭,现在想来……许是因为雱辛病入膏肓。她久病不治,离魂飞魄散的一天也是不远了。
伏清向来孤傲,心里藏着许多事不愿与旁人倾诉,对他表妹尚且如此,对我就更为甚之。
因此他要去浮玉山之事,阆风宫上下竟无一人知晓,而我不过误打误撞地瞧见他一副神色匆匆的模样,这才活泛了心思,跟在他后面意欲一观究竟。
他那日并未唤出株昭,而是乘风御剑,想来是怕过于招摇,这倒方便了我跟着他。只是他行事严谨,我一路都极为小心,生怕露出马脚,引他生疑。
不知过了多久,日升又落,朗月当空。
他脚底飞剑越行越低,最后在一处山头停下。
见他停下,我也停了下来,四处望了望,找了个隐蔽的树荫丛想要藏身。不料刚下揽月枝,还未调整好身形,就觉一股冰寒杀气冲我袭来。
还好我反应得快,往旁一扑,就地滚了两圈,这才免了身首分离的惨状。我轻吁了口气,头还兀自垂着,惊魂未定间,一把剑倏地横在我颈间。
“何人一路跟着我?”
这声音冰凉彻骨,耳熟万分。我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指夹起剑尖,将之挪开两分,才敢抬起脸:“真君,是我,少箨。”
伏清定定看我半晌,归剑入鞘:“你跟踪我?”
我讪笑:“若我说我是散步到了此处,真君信吗?”
伏清显然不信,语气嘲讽:“散步散到了浮玉山?你倒是好兴致。”
我知道骗不了他,又想不到更好的说辞,只能作出神情诚恳、目光含情的模样,吐出几句甜言蜜语,试图蒙混过关。
“那我实话实说了。自上次取了血后,你我又是数十天未见。我只是太想真君了,才会跟在真君身后……”
说到最后,我憋出几滴泪噙在眼里:“真君不会怪罪于我吧?”
伏清看着我,不知想到了些什么,脸色微微一变,别开眼,语气生硬地道:“若是再胡言乱语,回去禁足一月。”
我连忙捂住嘴,噤了声,露出两只眼睛盯着他的动向。
他往前走,我也往前走。他往右,我也向右。
终于,伏清忍无可忍,面带愠色:“为何还跟着我?”
这次我答得理所应当:“我不认路。况且——”我顿了顿,“我是真的想真君了。”
话出了口,我其实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为了掩饰尴尬,接连轻咳了数声。
大抵是真被我膈应到了,伏清面色腾起一抹红云,似是气急攻心,眼睛狠狠瞪我:“油腔滑调。”
他撂下这句话后,竟没有再驱赶我。我见他态度软化,不禁展颜,快走几步追上了他,还想说个几句。
伏清已有所感,瞧也不瞧我,冷冰冰地道:“闭嘴。”
我只好将涌到舌尖的话咽了下去,老实地当个哑巴。
59.
浮玉山巅之所以难登,并非因为守山的湘夫人有只手通天的神力。相反,若是正面对决,我与她说不定也能堪堪打成个平手。
但即便如此,她也绝非是个泛泛之辈。
湘夫人与伏清并列真君之位,但二人略有不同。伏清生来仙格圆满,而湘夫人飞升成仙前,却是具肉体凡胎。不过,这具肉体凡胎金贵极了,因为浮玉山的开山祖师,便是她。
举世皆知,浮玉山弟子专修奇门遁甲之术。既为开山祖师,她钻研此道千载余年,早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寻常人擅入阵法,若是不通此道,总是逃不出一个死字。
因此,即便我与伏清已是万分谨慎而行,仍是不知何时就被卷入了她的阵法之中。
周围本是郁郁葱葱地竹林,但不过眨眼,竹林被股怪风连根拔起,与此同时,脚下地面悉数化作流沙,飞速向下陷去。
好不容易躲过那片竹林,又险些被卷入黄沙之中。幸而我反应快,不假思索地就在脚下布了个定风阵,这才勉强稳住阵脚。
虽暂时脱险,然我对阵法一道毫无了解,更别提破阵,不禁侧目去看伏清。
他却是神色自若,不慌不忙地布了个水阵在我二人四周,将周围攻势全数挡下,眼睑微垂,正掐着手指,好似在推演奇门路数。
我对他向来信任,知道他此时许是有应对之法,便不欲出声打扰他。
眼见着水阵有了裂隙,已快承受不住这一波波的攻势。伏清收回手,终于开口:“这水阵尚可撑上片刻,你在此地等我,不可乱走。”
我生怕坏了他的事,点头应好,乖乖待在原地。见他身姿如鹤,向北边跃去。 我等了许久,直到水阵破得彻底,都未等来他。
60.
几番犹疑之下,我还是决定去寻伏清。
凭己身之力,我撑起一道透明屏障,又在眼前破开条路。
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意识到,阵中确实是险象环生。方才因伏清的水阵加持,我得以清闲自在,真等换作自身去运转这保命屏障,便觉接连袭来的攻势又猛又急,到最后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我一个松懈,脸上被那飞来的碎石划出了一道口子。我皱起眉,将屏障稍稍加固了些,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伏清究竟去哪了?他迟迟不归,莫非是遇见了危险?
循着伏清离去的方向,不知走了多久,周围时辰忽地从白昼转成黑夜,明月落下薄薄清辉,罩着一座雅致亭台,其中帷幔重重,无风自动。
我心生疑窦,目光落在那座亭台上,在帷幔扬起的那刻,竟瞥见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真君!”
我大声唤他,他却充耳不闻,又或者是已听不见。
到了此地,阵中攻势减缓,几近于无。
只是小心起见,我仍是撑着屏障,一步一顿,慢慢接近那个亭子,生怕有异。
到了伏清身边,我又叫了几声。他只是闭着眼,秀眉紧蹙,面色彷徨。
我见他屡唤不应,猜测他是入了魇,暗暗心惊,空出一指探在他眉心,想以灵识窥视他究竟是为了何事而不肯醒来。
谁知其中景象并无异样,他端坐在桌案旁,手持宣笔,像是要写些什么,却迟迟不落。
笔尖凝着的墨由根尾滴至根尖,凝成个圆润饱满的水珠,悬而落下,晕在纸上,成了一点朱砂。
我耐心等待了会,他却只是死死盯着手中的笔,再无动作,眼里似有迟疑,又似动摇。
我着实不懂这个梦境有何可稀罕的,竟勾得他难以自拔,一时犯了愁。
此时身处险境,他若迟迟不醒,不知阵内的下一波攻势何时会到。我灵力已消耗大半,并无全然的把握可再扛下一波,到时我定保不住他。
思忖再三之后,我还是决定唤醒他。
灵力自指尖喷薄而出,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眉心,直至他眉间映出一点亮色,我才收回了手,等着他睁眼转醒。
未过多久,伏清睫羽稍颤,缓缓睁开眼,看见是我,竟颇为焦急:“你没事?”
我怎会有事?
正想应答,却见他神色一变,握拳抵唇,重重咳嗽了几声,黑血自他唇边蜿蜒而下。
他拭去嘴角血痕,语气蓦地冰冷下来:“你来做什么,我不是叫你在原地等我?”
“久等不至,我担心有异——”
我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伏清眼下看着我的目光,竟是晦暗不明,森然至极,好似将许多情感都揉碎在其中,极为陌生,盯得我心生怖意。
他猛地转身,拔剑出鞘,层层剑光皆是凌厉杀意,挟裹着彻骨寒意往一处隐蔽石像劈去,直将那石像劈成了无数截,随后轰然坍塌。
那石像被毁去后,黑夜复成白昼,而我们所处的亭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头顶悬着的是烈烈朝阳,周围缀着的是郁郁青葱。
阵眼竟是被破了。
伏清仍是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神色,只觉得他大抵是在竭力忍下怒气,声音比他方才的剑光还要冰冷三分:“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唔……”
我听他极轻地闷哼了一声,虽被他周身戾气所震慑,但我心系他的伤势,还是向他靠近了些,试探地道:“真君?”
他身子微晃,仿佛是要倒下。
我忙伸手扶住他。即便是隔着衣物,都可觉出他衣衫下的皮肤此时竟如火炉一般,热得骇人。
我又唤:“真君?”
伏清面有薄汗,紧闭着眼,一副隐忍着痛苦的模样。听见我声音,他撑着掀开眼皮,凤目生寒,狠剜我一眼,将我推开。
他退后几步,背抵青竹,喘息着说:“我真不该……放任你。”
我讷讷道:“真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我好心办了坏事?
第30章 一萼红·其二
61.
“一个蠢材,竟会妄图想救一个天才?”
那嗓音自天际飘来,如林籁泉韵,娓娓动听,却又带着十足的傲慢之气。
我后知后觉地抬头,只见上方降下一个人影,脚踩花阵,青衣雪肤,额间一朵莲纹,眉目生得锐利美貌,咄咄逼人。
她见我仍是不解,秀眉微扬:“愚蠢。还不明白?方才阵眼之中并无杀机。你强行将他唤醒,反倒徒增心魔。因为我在此设下的,并非九死之阵,而是问——”
那女子话还未说完,伏清已祭出数道清光向她攻去,剑势如风,冷声道:“得罪。”
却不料来者只是虚影,被剑光劈了个粉碎,散得干净,徒留余音在耳:“哼,好一个清英。”
“我来此不过想说,既然此约是你赢了,那我愿赌服输,女萝我双手奉上。”
不知从何处落下一莲花盏,浮在我面前,那女萝便完好无损地摆在上方。我看了眼伏清,见他并无动作,开口问他:“我先替真君收下?”
伏清站得仍是挺拔,身形却是轻微颤抖着,他再不理我,原地坐下,闭目调息。
我收下女萝,迟疑向前几步,伏清闻见声响,手指掐决,立时在我身旁布下水牢,呵斥道:“不许再前一步。”
我是真不知此举会害他生了心魔。
我只是怕他出事……
难道真如那人所说,我不过是个蠢材吗?
我想同伏清解释,想说我不是故意,可看见他冷漠之色,我讷讷许久,只憋出一句:“对不起。”
果不其然,伏清只当充耳不闻,一心入定。
我也沉默,心里内疚且自责。
不知过去多久,伏清才缓缓睁眼,恰与我四目而对。
我柔声问他:“真君,好些了吗?”
“你——”
伏清欲言又止,脸色竟是更加难看,凤目泛红,载满不可置信之色,连带着水牢的禁锢都开始不稳起来。
那水牢本就是水凝而成,映着朝日折出细碎的微光。此时莹莹蓝光大胜,泛起无数水纹,波动得越发厉害。
伏清扭头又吐出了口血,裂纹霎时爬满了整个水牢。我握着的水栏忽地发出细响,清水汩汩而流,坠入地面,倏忽散作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