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在怕什么吗?我怕身上这些修为不够用,支撑不了他表妹病骨支离的身体。我更怕我修为散尽之后,他表妹无药可救,就这样死了———”
说到这里,我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仿若醍醐灌顶,将先前没想通的事一一想了个透彻。
是了,雱辛不能死。
她若死了,伏清定会难过。
我平日里连句重话都不舍得跟他说,恨不得将他捧在我的心尖上,又怎么忍心舍得他难过?
我不舍得。
原来我不舍得。
43.
大抵是因为我已说服了自己,方才聚积的怒意顷刻散得一干二净,我甚至还能笑笑:“我可以为他去死,你凭什么说我不喜欢他?”
阿笙却说:“不是的。”
“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他,但是哥哥,我刚才问你的时候,你连你什么时候对他动了心都说不出来。”
琳琅天阙那一眼,我当然动了心,我怎么没动心?!
我像是急欲想要证明一些什么,飞快地道:“我对伏清,是一见钟情。”
“……你一见钟情的人,究竟是谁呢?”
阿笙发出极轻的问语,像是在反问,又像是在叹息。
她突然上前几步,猝不及防地将手贴在我心口处,青色的瞳仁微微泛着光:“说到他名字的时候,哥哥的心会跳的厉害吗?”
她今日一而再再而三的质问我,我却是有口难辩,节节败退。
我终于恼羞成怒,克制着力气将她的手从我胸前拿下,皱着眉看她。
阿笙维持着那个动作,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说给我听,还是在喃喃自语:“哥哥的心跳的好慢,那个人的心……却跳的好快。”
我微沉着脸:“你究竟想说什么?”
她没应我的话,而是问:“无论我怎么说,哥哥还是坚持己见么?”
“是。”
我看到她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直到刻出数道清晰可见的纹路,她才好像回过神,匆匆将手藏进袖子里。
“主人让我噤声,但是对着你,我还是想多嘴一句。哥哥,别去,求你不要去。你要是去了,以后定会后悔的。”
我看她以哀戚神色苦苦哀求,竟有一瞬的不忍,想开口问问她,为何不能去?为何会后悔?
这些问语还未出口,又被我尽数压回心底。
我硬起心肠:“如果不去,我才会后悔。”
又是许久,才传来一声:“好。”
阿笙水袖轻扬,将一块状似花盏的青色玉雕交予我手上。那玉握在手里不住发寒,覆着一层华美流光,内里更是灵力充沛,周转不止、生生不息。
“此为砚冰。离火境易进难出,危机时候将它捏碎,可以保下哥哥一命。”
我不假思索地将东西推了回去:“你与我不过萍水相逢。此物太过贵重,我不能收下它。”
阿笙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接。
“只是物归原主。”
听她语气肯定,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试图自空荡荡的灵识中寻见一点她存在过的痕迹,却是无功而返。
我叹气:“你许是认错人了。”
阿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是笑,其实她只是极淡的扯了扯唇角,笑意丝毫没进眼里。
“别了,哥哥。”
第19章 琐窗寒·其七
44.
我面露迟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我心里清楚明白,什么物归原主?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该收,也不能收。
可是——
静姝说过离火境凶险万分,即便有霜葩傍身,伏清极有可能也是无法全身而退的。我若是孤身前往,凭借微末修行,也不过是徒添累赘,起不到任何作用。
若是我将砚冰收下,局势就有了转机,借着这个机会,我说不定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收下吧。
心里一个声音如此蛊惑道——
你已不求回报太久,何不自私一回?
你这么喜欢伏清,便忍心见他身处险境吗?
她都说了是物归原主,你何不顺水推舟?
少箨,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到底在犹豫什么?
几番挣扎,我心里已有了决断,难堪地闭上眼,有些不敢看阿笙神色,哑声道:“等我此次从离火境回来,定还你一个比之珍贵百倍的宝物。”
阿笙凝眉不语,款款推开门,语气颇为感慨:“哥哥看,天又黑了。”
我依言看向门外,已是暮色四合,孤月悬天。既然心意已定,我是半分时间都不愿再耽搁下去。
低声跟阿笙道别后,我急急出了门,取下腰间玉哨,仔细回想了下伏清奏鸣时的仙姿,将玉哨递到唇边,依葫芦画瓢地吹了口气。
那哨音尖锐难听,不得伏清半分神韵,想来若是他此刻在场,必定要骂我:“暴殄天物。”
分明我的动作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何故吹出来的哨声如此的不堪入耳?我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等我想出个什么所以然来,株昭已循声而来。
它落在离我不远处,扬着脖颈,金澄澄的鹤眼不停瞟向四周,应该是在寻伏清踪迹。
要不是现下情况紧急,我真想凑到它耳边好好问上一问,你难道不觉得这哨声有几分不同吗?
45.
凭心而论,伏清现在不在此处,倘若真要问我有几分的把握可以让株昭听我的话,我心里并没有底。
但事已至此,我还是唤了它一句:“株昭?”
株昭看向我,纤长细足往后退了几步,灰绿色的鹤嘴一开一合,憋出了声鹤唳。
我虽然听不懂鹤语,但我大概能猜到,它此刻在同我说:“别靠近我!”
无奈之下,我只好停下脚步,跟它边比划边道:“你能不能屈尊纡贵一回,让我骑骑?”
这下不得了了,好像我说了多么大逆不道的话一般。株昭使劲扑腾着双翅,卷起数道劲风冲我脸上甩来。我几乎要被吹走,赶快捏了个定风决,才将身形堪堪稳住。
好不容易捱过这阵,低头看去,身侧花海已尽数秃了一层,只露出个光溜溜的花柄。
我皱起眉头,心想,总是与株昭这样干耗着也不是个事。眼看着株昭就要飞走了,我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拿着玉哨在空中晃了晃,柔声道:“株昭,你看看这个。”
株昭一动未动,警惕地瞧着我。
“这是你主人的信物,你该不会不认得吧?” “他亲口跟我说,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坐骑。如果不听话,我想怎么处置你都可以。”
“你若是还不乖,我便将你鹤头清蒸、鹤肉红烧、鹤翅爆炒。说起来,我至今还未尝过仙鹤的滋味,是有几分好奇的。”
“你今日乖一些,把我哄高兴了,我就把你还给伏清,好不好?”
我坏话好话都说了个尽。
先前说到要把它清蒸红烧爆炒,我分明瞧见它轻微地颤了颤。再后来说到要将它还给伏清,它看上去也像是有几分欣喜。
怕是怕了,开心也开心了。那双鹤眼仍像是不愿屈服地瞪着我,也不知究竟是色厉内荏,还是宁折不屈。
倔,真倔。
绝,也是真绝。
这软硬不吃的脾性简直与伏清如出一辙。
我叹了口气,已是无计可施,正欲召出揽月枝,却见株昭别别扭扭地迈着步伐,走到我跟前,鹤眼与我对视须臾,又忽地移开了,头恨不得翘到天上去。
我知它这是让步了,不免惊喜,生怕它变卦,紧忙一个翻身上了背:“带我去离火境。”
怕它不认路,我又补上一句:“你一直往西飞就是,等我叫你停下来,你再停下来。”
株昭带着我直入云霄的那一刻,我只觉得如有芒刺在背,极为难受。回头望去,阿笙正站在门前,抬头看我,离得太远,我已经看不清她神色。
我想冲她挥挥手,手才抬到一半,心里却突然涌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她竟像是在与我诀别。
第20章 君不悟·其一
46.
《九章西经》中曾道:
离火境位处西极之地,无人烟草木,多熔岩火洞。有兽焉,其状若虎而有翼,黑身赤尾,性善,通人言,曰苍阗。
藏书中对于苍阗的事迹描写实在是寥寥无几,只说它贵为上古神兽,性情温顺不与世争,后被天帝崔嵬君降服,成了其座下灵骑,主仆情深,传为一代佳话。
再然后,它自行请命镇守离火境。这一镇,就是五千年都未离开一步。
至于原因为何,书中未着半分笔墨,想必只有苍阗自己心知肚明。
株昭依我指令,一路向西疾行。此时正是夜深,我目难视物,却敏锐觉察身周气流愈行愈热,心道应是快要到了。
我轻拍了拍株昭的头:“你且往低处飞些。”
株昭伏低身子,振翅拨开云雾,我双目一凝,果然瞧见不远处似是安着一方熔炉天地,火光挟裹着滚滚狼烟,冲天而起,远观竟如流火及天。
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株昭已是停在半空一动不动,蓬松毛羽下的皮肉分外滚烫,还沁出几滴汗,许是热极。
我略一思索便知:“你属水?”
株昭点了点头。
我才明白,我这是有些强鹤所难了。水火相克,它灵智虽开,修为却远远比不上伏清。若是真教它继续向前,毒火之刑,它无论如何也是捱不过去的。
想到这,我命株昭将我放下,又叮嘱它不许乱跑,就在此处静候。
叮嘱过后,眼见株昭已是神思涣散,我担忧它会支撑不住,思前想后,还是渡了几分灵息给它。
一方面这些灵息可让它免于危险,另一方面,则是将一缕灵识系在它身上。如此,凭着这缕灵识,我便可轻易寻得它方位。
灵息渡去后,我稍待片刻,见株昭隐有好转的迹象,这才放下心来,只身往离火境前去。
越往离火境靠近,脚底传来的热意便越是滚烫。我低头看去,地面不知何时已浮起一层白烟,像是地火翻腾之后涌起的热气。
所幸我并不会痛,不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47.
行了大约半柱香不到,已至境内。
我本已做好了被结界拦住的准备,却不料一路是畅通无阻——离火境旁竟连一处结界也未设下。
怪不得先前阿笙会跟我说此地易进难出,确是太过轻易,实在令我难以置信。
我不知伏清是否已先我一步抵达离火境,况且我与伏清并无灵识相连,不敢贸然发出灵识窥探,只怕平白耗损灵力。
我思忖再三,打算先在周围探查一番,又因生怕有异,每一步都尽量小心谨慎。
缓步前行之际,忽闻远处传来凄厉惨叫,我听得并不真切,心却实打实的提了起来,转而循声往那边摸索着走去。
那叫声起初间隔极慢,后来便愈演愈急,像是恨不得连心肝脾肺都呕出来。离得越近,我竟越忍不住要发抖。
终于,我找到了声源所在。
看模样,那大抵是只狼妖。左右脚踝间连着一道锁链,双手被分别困于两根烧得火红的柱子上。
它虽然长着人身,脑袋却还是兽化时的形状,每次惨叫,皆会露出它那只仅剩下半截的獠牙。
我忍着不适,又稍稍往前两步。
它全身上下已无一块姣好的皮肉,被毒火焚烧得焦黑如炭,快要辨认不出形状。
甚至,那毒火仿若有自己的意识一般,并非常燃不止。妖族的愈合能力极强,毒火一止,这狼妖的皮肉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随后,不等它喘口气,毒火又已复燃。
如此往复循环,体验终年如一日的毒火之痛,原来这就是……离火极刑。
我虽不是这受刑的狼妖,此时也难免有几分抓心挠肝的感觉,但我并不同情它。
离火境所收押的,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说到底,也不过是罪有应得罢了。
我一哂,正欲离开,心头蓦然涌上不安。
何为穷凶极恶之徒?
是为恶四方,是大开杀戒,是叛离天道。
此番伏清擅闯离火境,意在取苍阗之血。苍阗毕竟是上古神兽,神威犹存,不可冒犯,二者间必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若是苍阗赢了也便罢了,若是苍阗输了,离火境怕是免不去一场动荡。届时若造成妖孽出逃,伏清想必难逃其咎。
崔嵬君可会将伏清视作穷凶极恶之徒,关押入离火境?
我只消闭上眼,那狼妖焦黑的躯壳便晃动不止,不知何时,那兽面已摇身一变,换作成了伏清的脸,凤目如水,薄唇张合间,凄声喊我:“少箨。”
我猛地睁开眼,双手已暗暗握作一团,指甲都快嵌入肉里。
即便最后真要与苍阗拼个你死我活,取血的那个人也决计不能是伏清,只能是我。
想到此处,我更觉眼下时间是分秒必争,也顾不上是否会白白损耗灵力,只凝神静气,想要分出全部灵识,布满整个离火境。
还未等我将灵识一一散出,就听到身后传来泠泠问语:“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讶然,匆忙将灵识收回,急急转身。
面前那人墨发玉冠,神仪明秀,冰肌雪肤。面色如霜,好似一捧融不化的霜雪,将这苦境的灼热之气一扫而空,徒留春风拂面。
我见他无碍,方才紧绷着的心不禁松了下来,不自觉地露出个笑,上前几步,却不敢碰他,只是轻声道:“我来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