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玉漏迟·其五
29.
昨夜一宿未眠,加上几番无谓的折腾,撑到现在难免有些神色恍惚。我本打算闭眼假寐一会,没成想真睡死过去,最后还是伏清将我叫了起来。
他已恢复成之前一丝不苟的刻板模样,看不出喜怒地指了指我的嘴角:“擦一下。”
我恍然睁眼,未完全清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掀起一角衣袖,正想擦嘴,却见伏清凤目凛冽逼人,厉声道:“你做什么?”
我才发现手里攥着的竟是伏清的袖子,登时身躯一震,如冰水灌顶,清醒了许多,讪讪一笑后,我把手松了开来,在腰间摸了好几轮,也没摸到可以拿来擦嘴的帕子。
正当我脸色越来越白的时候,伏清冷着脸,扔给我一方白帕。
我匆忙接住,看了眼,做工还挺精致,边边角角上绣着一只翩然欲飞的仙鹤。
这可真是大材小用。我觉得有点可惜,犹豫着不想动,伏清瞪我一眼,催促道:“擦。”
我只好拿着擦了擦嘴角,随后将手帕仔细叠好,别在腰间。我知他有洁癖,特别同他说了一句:“我会好生将这帕子洗一洗。”
伏清又瞪我:“不必还我。”
那自然最好,权当是你予我的定情信物了。我揉揉眼睛,慢吞吞地下了鸟背。
落地后,我与株昭对视一眼,心思活络了起来,伸手想摸摸它,可它性情随主人,不仅立刻侧头避开,还冲我吆喝了两声,随即抖了抖羽毛,迈着碎步走到伏清身旁,伸长脖颈,与之依依惜别。
伏清垂头,摸了摸株昭的头,低声叮嘱了几句。至于说了什么,我听不太清,只觉他神色较之往常要柔和几分,看得我眼红不已。
等株昭飞走后,我亦步亦趋跟在伏清身侧,状似不经意的道:“若是有下辈子,我要投胎做只鸟。”
这样,他就能摸摸我的头,顺顺我的毛,说不定还会亲亲我。
伏清瞥我一眼,没接话,想必是早已料到我心中所想。
我自顾自道:“真君大人不问我为什么吗?”
伏清冷言:“与我何干?”说着,步伐快了几分,身上环佩珰珰作响,一声乱过一声,一声急过一声。
我本还欲开口,却觉心跳仿若与那环佩合为一体,声声急促,声声悦耳。我愣了愣,嘴角竟是不受控制地缓缓上扬。
30.
我含笑与他走过小径,拨开花藤柳枝后,入眼是一片茫茫无际的花海,往上是暮云重重,如海水逐浪,层出不叠,洇染出霞光万道。
我从未造访过干桑族,但也听闻此处有“葳蕤生光,月照花林”之象。本以为是夸大其词,不料却是实至名归。
我还欲往前,伏清却将我拦下,淡淡道:“不可再前。”
我问他:“为何。”
他却不答,自腰间金囊中取出一截细长如竹签的玩意,向空中一抛,那竹签霎时腾起无数股白烟,随之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消片刻,眼前一片花海中凭空出现一个人影。仔细看过方知,是个妙龄少女,梳着双平髻,两边各簪着一朵嫩黄小花。
神情娇俏,语气伶俐,却又故作凶狠:“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伏清五指微张,一块鎏金令牌赫然入目,他声音平静,不疾不徐:“吾乃东极主人,受邀拜会干桑帝姬。”
我眼皮一跳,愣愣看向伏清。
干桑帝姬,岂不就是静姝?
他此番造访干桑族,竟是为了静姝?
第13章 琐窗寒·其一
31.
那少女接过令牌,仔细端详一阵,喃喃道:“这还真是主人信物。”
她把信物返还,冲我和伏清挥挥手:“主人平日教导我说,来者便是客。既然是我们干桑族的客人,那你们快随我来吧。”
路上,那少女很是善谈。面对伏清那张冷不死人的面孔,也能滔滔不绝:“我们干桑族的人,真名是不能随便告知外人的。不过……他们平时都叫我阿笙,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叫我阿笙。”
“对了对了,你说你是东极主人,我听说东极那边都是一望无际的水域,潮湿得紧。你在那处生活不会觉得不习惯吗?”
伏清约莫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只冷冷问道:“现在是去何处?”
阿笙道:“自然是去客房了。”
伏清定住脚步:“不是去寻帝姬?”
阿笙怔了怔:“主人最迟也要明日才到,难不成你要在殿前站上一晚?我自然是先带你们去客房呀。”语罢,又小声道,“怎么跟块硬邦邦的木头似的,真没劲!”
她虽是轻声抱怨,但我耳聪目明,听得一清二楚,想必伏清亦然。我本心系静姝一事,被她这么一闹,倒是无心再想。
在伏清身上碰了壁,她碧如凝翠的眼瞳滴溜溜一转,又将主意打到了我头上,咧嘴笑道:“方才没发现,哥哥样貌生得真好看。”
从未有人夸过我的样貌,我难免受宠若惊:“比不得真君仙姿昳貌。”
她身量只到我胸口,同我说话时是仰着头看我的,语气十分诚恳:“在我眼里,哥哥更好看些。”
我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冲她笑笑。
阿笙见我笑,又呆了几分。她歪着头,把玩了会衣角,这才扭扭捏捏地道:“不知怎么的,你一冲我笑,我就觉得心要跳出来了。”
观她模样,大抵是刚修成人身不久,不通人情世故,行为举动还存着几分懵懂天真。我只道她是孩童心性,并未将她所说放在心上。
阿笙看我只是微笑不语,有些着急地跺了跺脚,拉着我往前走了好几步,随后冲我连挥了好几下手,示意我弯下腰。
我依言弯腰,听她在我耳边轻声说:“哥哥有喜欢的人么?你看我是否配得上?”
我怔了怔,下意识看向伏清。
他安静站在一侧,长睫微垂,面色疏离,不知在想什么。
我收回视线,冲阿笙摇了摇头:“不好意思。”
阿笙急了,攥着我胳膊的手一紧,声音跟着大了些:“为什么?我不若那人厉害吗?你别小瞧我,我真身可是——”
她说到一半,突然捂住嘴巴。好半晌,声音才闷闷从掌心里发出来:“反正可厉害啦。哥哥,你不要喜欢那个人,来喜欢我不好吗?”
我沉声道:“我只喜欢他一个。”
阿笙松开攥着我的手,小脸气得鼓起:“那人是谁?”
我自然不好直接指向伏清,只能语焉不详地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阿笙左顾右盼了会,才好像刚发现伏清似的,垮下脸:“我不明白,你怎地喜欢一截木头?”
我忍俊不禁,冲她挥挥手。
她乖巧地附耳过来,我怕伏清听见,极小声地道:“这位是我的卿卿。你莫看他此时冷若冰霜,不过是在同我耍小性子罢了。”
阿笙身子颤了两颤,大抵是想象不出伏清耍性子时的样子。
我瞧她一派天真烂漫,不禁心存怜意,安抚地揉了揉她的发顶,这才直起身,却见伏清正看着我的手,面色生寒。我不知他是否听清我与阿笙的交谈内容,有些心虚地别开眼。
过了会,我听见他对阿笙说:“烦请带路。”
许是因为伏清语气太过冷漠,惹得阿笙撅了撅嘴,哼了一声。不过她大抵也是忌惮伏清身份,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只敢冲我小声抱怨:“什么耍性子,我看他分明就是一截开不出花的木头。”
此言不虚。我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32.
阿笙拉着我的手,一路上叽叽喳喳,同我说了许多干桑族的习俗传统。她愿意与我说,我便也听得仔细,时不时应声两句。
等到了住处的时候,她才勉为其难的闭上嘴,狐狸眼眨巴眨巴,有几分依依不舍。
“哥哥,这便到了。”
未等她说完,伏清已先一步进了房,将门甩得哐啷作响。
阿笙被这响声吓到,在原地小跳了一步,我倒是没什么反应,面不改色地道:“你看,他又同我耍性子了。”
阿笙皱起眉:“他总是对你如此?”
我笑着摇摇头,问她:“此地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阿笙作思索状,忽地一拍手:“清都台!”
她神情颇为得意:“我们干桑子民,有了意中人,便会去此地祈福。若是你们两人有缘,那棠花会化作灵蝶,轻轻地,在你唇边留下一吻。哎呀!”
说到这里,阿笙捂住脸,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等缓过了神,才继续道:“这就算作礼成了,从此你们二人当永结同心,再不分离。”
我随意问了一句:“若是无缘呢?”
“无缘……自然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呀。”阿笙露出一抹狡黠笑意,“哥哥,倘若你与那木头无缘,不如来寻我吧,我定会对你极好的。”
我哭笑不得,作势弹了弹她的脑门,力道极轻,她却做出委屈神色:“我是认真的。”
“哦?”
阿笙用力点点头:“哥哥,不知为何,自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便觉得……你与我之间应当是分外熟悉的。”
她抬起眼,瞳仁极为澄澈,一碧如洗:“我们先前见过吗?”
我心头一紧,耳边似又有千万道人声回响,逼得我使力甩了甩头,才将那沸沸人声隔绝于耳。
我闭眼,又睁眼,看了阿笙一会,轻轻将手抽了出来,道:“不曾。”
我确实不曾见过她。
33.
送别阿笙,我推开伏清房门。
他坐在桌案前,听见声响,头也不回,语气极为冷硬地命令我:“出去。”
我不理睬,径直走到他身边,想瞧瞧他在做什么。他听到脚步声,将案上宣纸揉作一团,握在手中化作齑粉。
狠绝之态,教我不禁胆颤心惊,邀约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脚步打了个转,转回了门口。
还没踏出去,伏清又命令我:“回来。”
我再度转过身子,一步一顿地走了回来。
“何事?”
“也没什么事,只是想问你要不要出去走走?”
“……”
我看他盯着桌案,并不看我,大抵是不乐意同我出去,也就不愿强求。正想说算了,却听他语气怪异:“怎么不跟你的妹妹去?”
我纠正他:“她有名字,叫阿笙。”
伏清抬起头,面色如霜,冷冷瞪着我。
“她对你倒是不一般。”
我盯着他看了会,心里竟隐约觉得欢喜,故意点点头,应了他的话:“她确实问我要不要与她在一起。”
伏清目光微沉,又不说话了。半晌,他指了指门口,冷道:“出去。”
我这回没有照做,反而往前几步,挨着他坐了下来,笑弯了眼:“我并未答应她。”
“与我何干?”伏清冷哼一声。
“自然有干系。我对她说,我眼里只有一个人。真君大人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他板着脸:“不想知。”语气十分冷淡,我却觉得他很想听我说下去。
既然如此,心里那些摆不出台面的念头又开始活泛起来。我憋着笑,故意逗弄他道:“好罢。那我不说了。”
伏清没想到我会这么言听计从,脸也板不住了,凤目狠狠瞪住我,眼里却是光华慑人,波光涌动。
我与他对望片刻,鬼使神差地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问:“真君这次愿意与我出去走走了么?”
他挣脱了两下,没挣开,沉声呵斥我:“你真是岂有此理。”
我不去深思他修为高深至此,怎会柔弱到连我虚虚一握的手劲都甩不开,径直拉着他就往阿笙说的清都台走去。
第14章 琐窗寒·其二
34.
我按着阿笙同我指的方位,前行了许久,才终于离开那片看似无尽的花海,转而进了一片花林。
这片花林遍处栽着八棱海棠,朵朵棠花皆似霜雪,在一轮悬月下,也丝毫不减灼灼清光。
花林深处,有一玉台方方正正立在中间,上头摆着一株封于冰下的八棱海棠,晶莹剔透,枝头花苞欲绽未绽。
伏清看了眼四周:“你带我来此处作甚?”
我自然不会与他说此处的真正用意,他恨我至此,怎会愿意与我永结同心,再不分离?所以我只对他故弄玄虚地笑了一声:“真君大人如此冰雪聪明,不妨猜一猜?”
大抵是因为我马屁拍的到位,伏清还真想了想:“赏花?”
我拍拍手,夸他:“不愧是真君大人。”看了看四周,顺手摘了朵棠花作势一嗅,慢悠悠道:“真君之前回房后,我问阿笙,此地有什么动人景致?”
“她跟我说,干桑族有一处景致叫做清都台,是要跟自己的意中人一起前去的。”
“我发了愁,便问她,可我的卿卿在跟我生气,不愿意同我一起去怎么办?”
“她就对我笑,说即便是再冷若冰霜的人,见到这些棠花,都会化为绕指柔。”
语罢,我将那棠花递给伏清,问他:“真君喜欢吗?”
伏清僵着身子,长睫扑扇许久,好半天才侧过脸,不肯与我直视:“你方才叫我什么?”
我说:“真君大人?”
“不对。”
我顿了顿,有些迟疑地道:“卿卿?”
他睫毛扑簌的更厉害了,耳朵烧如红云,像是副羞恼局促的样子,面容却仍严肃板起。
我见他不语,状似苦恼地叹口气:“看来卿卿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