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清居高临下看我,冷言拒绝:“我不习惯与人同骑。”他摸了摸株昭的头,又说,“你自行跟上我就是。”
我只好收回手,讪笑:“真君大人真是绝情。我未曾去过干桑族,待会上路,真君大人恐怕得多留神等等我才是。”
22.
有一说一。
这东极咸阴的仙鹤,跟其他大鸟比起来,倒还真的有两把刷子,也不枉它的灵兽之名了。
先前在阆风宫,我才刚将揽月枝召出来,它就已振翅一跃,霜白身躯登时与仙庭云海融为一体,只余尾侧点点墨色鲜明醒目。
这得要瞬行千里了吧?
揽月枝虽然也算得上上等灵器,但这般比较起来,确实是占尽下风了。
我仰身躺在揽月枝上,闭上眼不着调地哼了会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睁开眼。
伏清静待在不远前。株昭的羽毛雪白,伏清的脸比那羽毛还白。
大概是气的。
23.
这已经是他第五次停下来等我了。
株昭瞬行千里,而我的揽月枝本不用于赶路一途,即便眼下已全力驱使,仍是逊色许多。株昭飞一会,便要停下来等我一会,如此往复来回数次,伏清的耐心已消磨殆尽。
我有些不好意思:“真君久等了。”
伏清冷冷看我:“已经过了一个时辰。”语罢,他身下灵鹤也发出一声短促的嘹唳,金澄澄的鹤眼比伏清瞪得还圆,恨不得将我拆吃入腹。
我委屈:“揽月枝本就不比灵兽,这已经是最快了。真君大人若是真想快些,不如——”
我没有将话挑明,只是同他不停使眼色。
伏清看穿我的企图,秀丽眉梢皱得极紧,过了许久,才嘲道:“我看你是故意而为。”
他的灰色瞳仁在云海掩映之下颜色更浅,无端显出几分肃杀之意:“你成日在我这卖弄嘴皮,是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我心道不妙。
第10章 玉漏迟·其三
24.
伏清虽总板着副冷淡面容,却极少真正动怒。我与他相处数十年光阴,即便我日日放肆,他也只对我放过两次狠话。
第一次是我瞒着他,偷摸着溜进阆风宫见了他表妹一面。
他闻讯赶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雱辛身侧,撩起她头发,想去看她耳后烙印——其实我没什么恶意,不过是想一睹伏清心上人的风采罢了。
他关心则乱,以为我是意图不轨。
盛怒之下,差点将我活活掐死在床边。最后大抵是想到如果我死了,他表妹也活不长久,这才勉强松手。
眼如霜刃,厉声警告我:“若有下次,定不轻饶。”
我瘫在地上,不停喘气,脖子留下了一圈紫红指印,好几天都没消下去,很是狼狈不堪,最后还被他罚了禁足一月。
眼下应该算是第二次。
唉,他可以为雱辛冲冠一怒,也可以为株昭艴然不悦,又或许可以为任何人,却唯独不会为了我。
我知他软肋为何,知他命门为何,也知他对我浑然无一点在乎。但我自取其辱惯了,或许还存了些侥幸,总意图试探他的底线,想看他是否真的无动于衷。
我这样对他,他心里大概恨透了我。
不过没关系。
我早说过,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所以不会太难过。
真的。
25.
我觉得我不难过,便好像真的不太难过,还能冲伏清笑一笑,柔声问他:“真君大人又要掐我一回吗?”
伏清眸光微动,与我眼神交汇之时,似有片刻的迟疑不忍。待我仔细看去,又只剩下全然的漠然之色。
我以为他是默认了,心底微冷,一双手抖抖索索,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我才勉强止住抖,垂下头,不愿将失魂落魄之态让他瞧见,低声道:“真君大人误会了。我方才的意思是,让株昭衔着揽月枝的尾,拖着我一同走罢了。”
伏清静默不语。
我听他不回应,忙不迭地补上一句:“我、我身份低微,并无逾矩之意。”
又过了许久,伏清才终于道:“过来。”
我没敢抬头,有些惴惴不安,极其小心地驱使揽月枝往他那移动了点距离。
他冷冷重复了一遍:“过来。”
我好心提醒他:“不能再过来了。”再过来就得坐到你身上了。
他似是极轻地叹了口气,随后我衣服后领被人抓着提起。我跟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半空使劲扑腾了两下,心里又慌又乱,闭着眼睛大喊:“手下留情!”
那只手应声而放,我心里连着咯噔了好几声,想着完了完了。却不料,我没有自高空坠落,反而稳当地落在一个柔软的物事上。
难道是株昭?
我颤颤巍巍睁开眼,还没反应过来是个什么情况,身下的株昭已一飞冲天,冲势凌厉,耳侧狂风呼啸,吹的我眼睛都快睁不开。又是一个急转,我重心不稳,往前扑去,双手牢牢抱住面前人影。
我迟疑地小口吸气、呼气,生怕惊扰了伏清。他若是一个不高兴,将我从鸟背上甩下来,我可就得不偿失了。
伏清身子紧绷,却没像往日那般呵斥我无礼。我松了口气,借着姿势,抽了抽鼻子,悄悄地闻了闻他衣服的味道。
是极好闻的香气,如生于霜天雪地中的素净白梅,清香自发,散至乾坤万里,化作春意阑珊。
等株昭速度减缓,我才堪堪找回几分思绪,脑中一个个疑问接连不断:
我这是在与伏清同骑?
他不是不与人同骑么?
不对,他方才不是还想杀我么?
我愣愣想了会,觉得方才死灰般沉寂的心又活了过来,轻声道:“真君大人这是何意?”
伏清默然。
我挤出个哭腔,示弱道:“方才是我不对。真君大人不喜欢听我说话,我以后就不说了。”
伏清没理我,只将我环在他腰间的手一根根掰开,恼道:“松开。”
我乖乖放开。
又听他道:“离我远些。”
我低声问他:“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伏清静了会,声音自前处传来,有些沉闷:“你每次认错倒是干脆。”他顿了顿,应是想到过往种种,语气不禁恨恨,“屡教不改,你当真无可救药。”
我了然于心,知道他这是开始耍姑娘脾气了。
他惯来如此。
心头莫名柔软下来,我垂在身侧的手闲了会,又不老实地抬起来想环住他的腰,趁其不备偷个香也好。
谁知伏清虽背对着我,灵识却时刻紧绷着,未有任何松懈,当即反手一挡,教我扑了个空。
我确实没料到此出,身子在半空摇摇晃晃,一个没坐稳,就往旁边栽去。
这可真是自作自受。我心道。
耳边狂风猎猎,我似一根飘摇无依的浮萍,才刚拼了命地升入高空,就要从云雾坠落。
伏清低头看我,眼神是一贯的平静无波,泛不起丝毫波澜。
他明明可以拉住我,却没有。
你看,我就说他恨透了我。
第11章 玉漏迟·其四
26.
还没掉下来的时候,我百般害怕着他会将我推下来。真等掉下来的时候,我内心反而平静许多。
我又不是凡人,即便从万丈高空中摔落,也浑不致死,顶多就是摔个头破血流———或许头都不会破,撑死留两滴血罢了。
更何况我是块木头,连痛都不会痛一下。
前些日子,我废寝忘食翻阅的那本话本里头说,若是对一个人失望透顶,想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就去跳崖。
一次忘不了,就跳两次。
两次忘不了,就跳三次。
等摔他个皮破血流、粉身碎骨,就能超脱俗世,豁然开朗。
我虽对此将信将疑,但秉承着舍我其谁的行事理念,我决定亲自一探此话虚实。
揽月枝不知我心中的勾弯曲折,只知护主为上。它想将我在半空截住,却被我温声喝止。它万分不解,在我身边转了一圈又一圈,绕得我有些眼花缭乱,我索性闭上眼。
它有些委屈地在我耳边颤抖着发出哀鸣。
想来若是它通人语,大抵是在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明知伏清不喜欢我,却还是一意孤行、卑贱至此?
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知道,琳琅天阙上,仙人万千,我眼里却只能看到伏清一人。
我只知道,他同我说句话,我就喜不自胜。他对我投来一个眼神,我便心驰神往。
若是他能对我笑一下,莫说只是区区几滴心头血,让我将这颗心掏出来送给他也无妨。
可他不会,也不要。
27.
我闭上眼等了许久,没等到话本里描写的那种豁然开朗的心境境界,反而等到一句:“还闭着眼做什么?”
语气似有薄怒,并不是全然的冷漠。
我愣住,睁开眼,看了看周围。脚底是云雾茫茫,身下是洁白毛皮,耳朵贴着的恰好是一人的心口处,细听之下还能辨出心跳。
一声一声,沉稳且规律。
我安静地听了会,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此时正被伏清横抱着坐在株昭上。
原来他接住了我。
我神色怔忪,心头思绪万千,还没等理出个所以然来,竟听见他对我莫名其妙说教起来:“你成日不学无术,才会落得这般下场。”
这句话旁人听来许是会觉得匪夷所思,不过在我听来却是浅显直白。
他的意思是:你成日里不学无术,荒废仙法,才会落得一个连决都忘记怎么捏,还要我屈尊降贵来救你的地步。
我难得认真地反问他,一语双关:“让我落到这般下场的人,不是真君您吗?”
话出了口,我又觉语气太重,堪堪将声音放柔了些:“真君大人刚才推我下去的时候,我真是万分难过。”
指了指心口,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说道:“想到真君大概是恨透了我,这里比摧心取血,还要痛上百倍。”
话出了口,我已大约猜到他会以什么用词来回复我。大约是要瞪我一眼,随后骂我不知廉耻。
我想到此,面上微笑,心里却如霜雪过境,冷得透彻。
伏清搭在我肩侧的手蓦然紧了紧,说话难得有些吞吐:“我没有、你……为何如此……弱不禁风?”
我惊疑,稍稍仰起头,想看看他又是在唱哪一出戏。
伏清此时正目视前方,我看不清他究竟是个什么神色,只能瞧见那两簇纤长睫羽如受惊了的蝶,不停地颤,颤得我心尖也莫名发起抖来,把那层积雪抖了个干净。
我轻声问他:“真君大人是在关心我吗?”
他如同被火烧了似的,忙不迭地松了手劲,羞恼道:“休要胡言。”
哦,原来又是我自作多情了。
无意推下我的人是他,不愿伸手相助的人是他,最后接住我的人,还是他。
我想同他说,不要再捉弄我了。
若是不喜欢我,那便不要总是把我推开后,又给我一些无谓的希望。
可我到底不死心,也不忍同他说些重话,许多话明明冒了头,在舌尖徘徊许久,最后还是被我尽数咽下,只道:“我就知道,真君大人待我最好。”
“前尘过往,我一概不知。氏族血亲,我也没有。整个仙庭如此广大,我却只认识真君一人。”
我目光看着他,也不在意他是否真的在听,只是自顾自说了下去:“如果我连你都忘记了,那我成仙,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到这里,心口忽然闷了起来,害得我连气都喘不匀顺。
我分神想道,若这就是心痛如绞的感觉,那当一块木头,也没什么不好。
28.
许是我目光太过热切,伏清扑簌了会睫羽,突然低头瞪我,语气不悦:“你总看着我做什么?”
我这才回过神,见他目光如炬,慑人非常,眼角却不知何时飘上一抹薄红,似怨非怒。
我心头微动,柔声细语地问他:“我只看着真君一人,不好吗?”
伏清又将眉梢拧得死紧,作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好似十分不情愿。我贴在他心口处的耳朵,却能清楚听见那心跳声鼓噪非常,一声一声,每一下都好似撞在坚硬铜钟上。
咚,咚,咚,咚。
我想将头靠得更近点,伏清伸手挡下,将我推远了些,低声呵斥:“成何体统。”
我不成体统地开口:“真君大人心跳好快。”
是生气了吗?
伏清语气镇定,言之凿凿:“你听错了。”
我自然不信,却不拆穿,默默盯着他看,看他面不改色、从容自若,又看他露在外侧的耳朵尖尖,不知何时洇上一抹烟霞,赤如丹砂。
我再接再厉:“耳朵也红了。”
更生气了?
伏清冷着脸,一语不发,把我身子掰直,又调了个个儿,好让我面朝前方,而不是与他四目相对。
我觉得十分奇怪,唤他:“真君大人?”
寂静。
半晌,我才听见他咬牙切齿道:“不许看我。”
我乖乖应声,身子端得笔直,目不斜视看向前方。他却还不解气,飞快补了一句:“离我远些。”
唉,看来他是非常生气了。
都说世上最难猜的,是女人心,我却觉得不然。这世上比女人心还难猜的——
大概是伏清的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