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有一事说对了。
于伏清而言,我与他着实是孽缘一桩。
9.
我对伏清,其实是一见钟情。
琳琅天阙之上,我初任花童一职,步步紧跟在司花仙君身后。一手揣着花篮,另只手则一扬一撒,大把姹紫嫣红的花瓣从天而降。
这花篮极为古怪,我撒花撒得手都僵了,那里面的花瓣却丝毫不见少。
时间久了,我难免觉得枯燥,见无人在意我,便心生怠慢。到了后来,旁侧的花童撒两下,我才慢悠悠地动了一下手。
时不时会有几位身份尊贵的仙君从花道走过,个个都是仙资玉骨、长相脱俗。可惜仙庭中最不乏的就是美人,我眼不斜心不跳,很是波澜不惊。
伏清是最后到场的。
那时朝花礼已至尾声,我手累得快抬不起,只能有气无力地拨动两下,而他走路端庄得体,一步踩着一步,不疾不徐,十分令人赏心悦目。
走得太慢确实不是件好事,可不,他步伐还未落定,迎面撞上我撒花的手。我抓了满手的花瓣,不偏不倚,全糊在他的脸上。
我知道做了错事,愣在原地,不禁瑟瑟发抖。
伏清身子微僵,却不见狼狈,从容站定。
他黑发高束,穿戴服饰都极有讲究,非黑即白,衬着那双浅灰色的瞳仁,显得比寻常仙人要冷肃三分,只是配上那五颜六色的花瓣之后,很是滑稽可笑。
我有些想笑,却不能笑,只好忍痛憋着。
见他拍去落花,稍振衣袖后,好整以暇地又要前行,我不知被什么鬼迷了心窍,竟出声叫住他:“大人,眼睛旁边。”
他这才转头看我。
有片红色花瓣覆在他眼尾,衬着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迤逦出几分缱绻春意,竟让那丝毫情感也无的浅灰色瞳仁也仿佛生动起来。
我看得出神,心口似是被小手用力一推,在高处摇摇晃晃,连带着心跳声都鼓噪几分,如有千面、万面鼓在响。
可他默然不语,只将那花瓣捻在指尖,瞥了一眼,便毫无留恋地扔了下来。
花瓣落地,与那堆早已被踩得稀烂的花泥混于一处。随后他抬起脚,施施然离去,一眼都未曾再施舍给我。
我早说过,静姝不若我有自知之明。
因为那时我就已清楚明白:
我下场形同那片花瓣。贪图片刻温存之后,就要被他踩于脚下,永世不得翻身。
第4章 相见欢·其四
10.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是我对伏清一见钟情,但一码归一码,这段孽缘的开始,并不是因为我的死缠烂打。
先前便说了,我真身是截冠神木枝。
冠神木这三个字,乍一听有几分叨天之幸的意味,但其实我作为一截木头,本身是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都说冠神木百年散枝,千年生花。
百年与千年之别,孰轻孰重,一眼便知。因此,稀奇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冠神木,而是千年一遇的冠神花。
《九章西经》中曾道:冠神木散枝百年,灵气蕴结之处,只为滋养一朵冠神花,而冠神花之精血,可解毒火灼心之痛。
说来可笑,伏清正是因为这点才找上的我。
11.
伏清有个表妹,名雱辛。幼年遭灾之后,有一枚红色烙纹藏在耳后。因了那烙纹的缘故,每隔三月,她就要忍受一次毒火灼心之痛。
虽不致死,但身体长此以往,终会日渐虚弱,最后散为魂体,永世不得超生。
想必在我之前,为拖延他表妹性命,伏清已寻过无数方法,却无一奏效。
说到这里,我要点名夸一下松霞仙君。
我本来正愁得只能望着仙庭的云海苦苦相思。他倒好,不知从何人口中得知我的身份,为了讨好伏清,向司花仙君要了我后,连夜将我亲手送到伏清面前,意图要树立一波雪中送炭的光辉形象。
——就是不知这雪中的炭最后到底算作是送给了伏清,还是送给了我?对此我不予置评。
用心头血来换得那人寥寥几眼,怎么算我都不亏。
何况从此以后,我的命与他表妹的命牢牢绑在一起,密不可分。既然如此,他绝不容我出半点闪失,自然事事都对我能忍则忍。
这倒有些难为他了,明明对我深恶痛绝,却又偏偏身不由己。
对此我也深表同情。
仔细想来,伏清初次见我那会,对我说话还算客气,甚至还屈尊降贵地给我倒了杯茶。我光闻那茶香,便知是我平日想喝都喝不上的珍品。
可惜那杯茶我到底也没喝上,就被他连人带杯子地一块从屋子里给扔了出来。
事情起因是这样的。
他那时垂着眼,手执碗盖,撩拨了会茶汤上浮着的茶叶,才淡淡道:“松霞同我说,你是冠神花所化?”
其实我不是。但我也知此事并不简单,想了想,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伏清望着杯中茶叶,若有所思:“你叫什么名字?”
“少箨。”
“少箨?”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语调竟有些森然,令人无端发怵。
我却毫不在意,听他喊我名字,只觉此刻真是忘乎所以。少箨这两个字自他齿间泄出,便再不比往日普通,好似镀了层金,动听得紧。
他沉默片刻,冷声道:“我们不妨做个交易。”
我微微笑着,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我需冠神花之精血,以缓毒火之刑。”他放下茶盏,一双眼终于舍得放在我身上,“你既是冠神花,那么作为交易,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我问:“什么愿望?”
伏清道:“六界奇珍,神兵秘宝,扔你挑选。”
他说的这些我都瞧不上眼。
我摇了摇头,同他直说:“这些我都不需要,神兵秘宝,若非修为深厚,也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
“你想要什么?”伏清看着我,目光冰凉如水,很是平静,就仿佛我只不过是空气中再渺小不过的微尘,翻不出什么波浪来,因此不值一提。
我故作为难:“花草树木本就成仙不易,七棵冠神木千年独出了我一苗。真君大人想要我的心头血,总得拿出一点诚意来。”
伏清颔首:“但说无妨。”
我得寸进尺:“我要两个愿望。”
他面色不改,答应的那叫一个干脆利落:“可以。”
我笑眯眯地竖起一个手指,同他说:“第一个愿望——”
语出惊人:“我要跟你双修。”
伏清怔了怔,脸色忽青忽白,语气带上几分愕然:“你说什么?”
“我要跟你双修。”我笑着望进他的眼里,语气很是诚心,柔声道,“琳琅天阙,我对真君大人一见钟情。”
伏清皱起眉头,一瞬不瞬地瞪着我,似是试图分辨我话中真假。
见我表情诚恳,毫无说笑之意,他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侮辱,蓦地板起脸,秀丽眉峰汇聚成霜,冷声呵斥:“白日宣淫,岂有此理。”
他生气时的模样确实有几分唬人。我噤了声,心道伏清其仙矜持守礼,我不该如此唐突美人,多少该循序渐进一些。
我眼睛转了转,连忙改口:“我刚才是同真君大人开玩笑的。”
伏清却不信,仍是狠狠瞪着我。
我对他讨好一笑:“许什么愿望我还没想好,不如等取了血之后再说罢。”
其实当时我对取血之事没有什么信心,因为解毒火灼心之痛,药引是冠神花的精血,与我并不相符。
我也知,若我的心头血毫无用处,伏清许是不会轻易放过我。可——
我棋出险招,也只是想留在他身边罢了。
12.
所幸天道垂怜,让我如愿以偿。
第5章 调笑令·其一
13.
从阆风宫回来的路上起,我就觉得眼前景物变得有些虚虚实实,看不真切。
想来虽然伏清给我吃了药,但气血终究是亏空的厉害。等进了房,我顾不得太多,虚浮着步子摸到床上,倒头一睡便是三天三夜。
可笑的是,最后我不是睡醒的,而是被冷醒的。
我勉强撑开眼皮,往门口看去,才发现先前回来的时候竟然忘记关门,冷风顺着缝隙嗖嗖地就往屋子里灌,也不知道灌了多久。
就这样我竟也能睡得着,我倒真是有些佩服自己了。
我赖了会床,才不情愿地起身把门关严实,转身又躺回床上,盯着空荡荡的屋子发了会呆,默默想着,看来伏清这几日都没来寻过我。
不过也是,血已给他了,他还来寻我作甚?是嫌着没事来给自己心里添堵不成?
少箨啊少箨,他不过是随口关心你一句,难不成你还真将自己当个人物了?
我阴阳怪气地在心里嘲讽了自己一通,转念又想道,完了完了,雱辛的病情转重,以后若是一月便要放一次血,我身子恐怕是要撑不住了。
我倒不是怕死,对我而言,生死皆是小事。
有道说:天道轮回,往生不息。即便是仙人,也有身死道消的那一刻。
只是仙庭冷凄,阆风尤甚,若连我也入了虚无,不知伏清可会寂寞?
想到这,我倒是有些伤怀了。不过他大抵是不会寂寞的,因为他与我相识多年,最常对我说的话就是让我闭嘴。
对了,我与伏清……是相识了几年来着?
我掰了掰手指,粗略一算,自我成了药引到今日为止,原来已快有十年了。
他将我安置在离阆风宫不远的泛秋斋,平日会差人送来些不知从何处搜刮来的灵丹妙药,美名其曰:补血养身。
其实这些东西着实没有必要。他若是真想我恢复得快些,还不如对我笑一笑来得实际。
想到这里,我登时来了兴致,从床上一跃而起,在枕头底下摸索着拿出一个木雕小人,摆在地上,手指掐了个决。
那小人在地上抖了两抖,随后接连炸开数道银光。我稍稍闭了闭眼,默数了六个数,再睁眼时,面前银光已然尽数散去。
“伏清”脚下踩着一道将歇光影,面无表情,一语不发,眼神木讷地瞧着我。
泛秋斋的日子实在冷清,平日里无人同我说话,我便找了化形这个法子,用来消磨时间。
我走上前,说:“真君大人?”
“伏清”有些茫然地看着我。
我又说:“笑一个。”
他歪了歪脑袋,很是疑惑。
“像这样。”我伸出两只手,扯了扯嘴角,给他演示了一遍。
“伏清”皱着眉,似乎是在理解这个举动,过了会,才缓缓举起手,学着我把嘴角扯开,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齿,还有一脸狰狞可怖的微笑。
若是再装上副尖角獠牙,真是好一张生动逼人的恶鬼索命图。
我忍俊不禁,心道,虽然这个“伏清”连本尊的一分神韵都比不上,但敌不过人家乖巧听话。
末了,我咳嗽一声,认真点评:“笑的真丑。”
14.
伏清从未对我笑过。
他每次与我独处,总要板着一张脸对我说教,可他不善言辞,到头来往往被我堵的说不出话。凡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这就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无话可说的时候,就别过头不再搭理我,跟个耍性子的小姑娘似的。
若我还不依不挠,他才会忍无可忍地皱起眉,一双浅灰色的眼睛如冰如霜,冷冷盯着我,沉声喊我名字:少箨。
“少箨。”语气生硬。
我第一反应是:对!就是这个声音!
第二反应则是:难道我真的想伏清都想出幻听了?
我摸了摸耳朵,有些莫名所以。
再一抬眼,门不知何时打了开来,站着一尊凶神恶煞的冰雕人塑,室内垂下的帷幕纱幔被一阵阴风吹的猎猎作响。
我揉了揉眼睛,使劲眨了眨,人影还在。
我又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那人影非但没有消失,还离我更近了些,面色如霜,让我不得不怀疑,他若是眨一下眼睛,会不会有冰渣子从他睫毛上掉下来。
我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几步,离那木头变出来的伏清远了些,装傻充愣:“怎么有两个真君大人呀?”
伏清神色漠然,摊开一只手,冷淡道:“拿出来。”他法力比我高深百倍,我的几个拙劣术法在他眼下从来都是无处遁形。
我看了眼他,又看了眼还在强颜欢笑的“伏清”,有些拿捏不准他究竟是何时来的泛秋斋、又听到了多少话,杵在原地没敢吭声。
他似有所感,顺着我的视线看去,脸色十分难看,冷声重复了一遍:“拿出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复掐了个决,听得“啪”的一声,那幻术所化的人形站着的位置,腾起一阵缭绕青烟,青烟散后,地上平稳地躺着一个木头小人。
这木头小人是我用冠神木照着伏清的模子一点点雕出来的,在这之前我已经雕废了三十二块木头,六十四个小人。
不过那些小人要么就是太瘦要么就是太丑,统统都是歪瓜裂枣,没一个是我满意的。
只有这个木头小人尚可入眼,毕竟五官齐全,眼睛、鼻子、嘴都在它们该在的位置上。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飞挑,欲说还休,很有几分琳琅天阙惊鸿一瞥的风采。
这样子的得意之作,一下子让我拱手相让,还真有些舍不得。
我递给他,却不肯松手,来回周旋了几轮后,他瞪了我一眼,我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