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怪人。
我不感兴趣地转回身,还没等看清前路,又与来者实打实地撞了个满怀。这次我有些措手不及,一个没拿稳,河灯就掉在地上。
那人先我一步弯下腰,捡起河灯归还于我,柔声道:“这位公子,方才是辛儿失礼。”
我接过河灯,见她年岁尚小,行为处事也分外周全有礼,倒无意为难她:“我无事。”
她盈盈一拜,抬脚要往前走,却不知为何又折返回来,比划着同我说道:“不知这位公子可看到一位,身量大概这般高的、束发、红色衣服的男子。”
我摇头:“不曾。”
她面露失望,但还是礼貌地笑了笑:“是辛儿叨扰。”
又是一拜,这才施施然离去。
97.
我孤身走了许久,总算寻到一个寂无人烟的河岸,这才停了脚。正想蹲下,耳畔恰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挲声。
侧目看去,原来在那阴暗角落处,竟还站了个人。
那人靠在墙边,身上披着件黑色斗篷,裹得严实,宽大帽檐直往下落,堪堪遮了整张脸,看不清楚面容。 只余一片黑黢黢的空洞,面朝着我这个方向,也不知是不是在看我。
莫非是我抢了他的位置?
我迟疑半晌,才开口问道:“……你也是来放河灯的吗?”
那黑色人影只是站着,半分声响也没有回应,许是没听见,又或是不想搭理我。
我识时务地闭了嘴,给他挪出空位。随后蹲下/身子,想将手中河灯落在那粼粼河面上,明艳火光自绸布内透出,正泛着温暖的色泽。
忽然,那火苗剧烈颤了颤,化作一缕飘渺青烟,竟是熄得彻底。
我怔了怔,这才发觉头顶上方似是笼罩着一圈阴影,抬头看去,那穿着黑色斗篷的神秘人不知何时立在我身侧,露出了莹白如玉的下半张脸。
“……蠢死了。”那人轻嗤,“你第一次放河灯?连祈愿的话都不晓得写吗?”
他虽然语气难听,声音却是动听得紧。况且我不是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数落,倒也不生气,只是将河灯重新捧回怀里,诚恳请教他:“祈愿的话,都有些什么?”
“济孤魂、祈良宵、盼明朝,怎样都好。这么简单的事情,还需要小爷来教你?”
我先前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却没太在意,直到听见最后那人的自称,脑海里有副面容与眼前这人交叠重合。
“你是……伏清?”
那人往后退了两步,厉声道:“你、你是如何认出?”
我本只是存了试探之意,眼下见他这般反应,已是确认无疑:“今日不是你的继位大典吗?为何要躲起来不见人?”
伏清斩钉截铁:“我不会接掌东极。”
“为何?”我实在不知其解,“都说北有干桑,东有咸阴。东极主人这个名号,是寻常人挤破了脑袋也求不来的福气。”
“寻常人是寻常人,我是我,岂能相提并论?”
也是,他与我不同。
我面露钦羡:“你天生仙格圆满,自然无需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瞧不上东极主人这个位置,或许也是情理之中。”
谁知伏清听后,竟是微怒:“小爷走到今日,靠的是自身,可不是这个破烂命数。你若是想要仙格圆满的命数,拿去便是。你以为小爷我稀罕?”
他说到这里,更是冷笑连连:“旁人都说我不过是投了个好胎,别的本事什么也没有。你可是也如此觉得?”
我忙道:“你误会了,我并非是这个意思。方才说那些话,只是……只是因为我十分羡慕你。”
“当真?”他挑着尾音。
“千真万确。”我诚恳道,“我与你在干桑族有过数面之缘。你那时说你要凭自身问鼎天道,而不是依靠他人,我便觉得……你定会有所成就。”
伏清这才好像消了气:“算你记得清楚。”
我复转头看他:“不过,你既然有如此好的机缘,安心接受便是,为何要管他人看法?”
“你以为东极主人是什么好机缘?头上冠了个虚名,却要着手接管族中许多琐事。再谈什么随心所欲,任游天地,只怕都是痴心妄想。”
说到最后,他冷哼一声,“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不会懂。”
我垂下眼,暗暗想着,我真的不懂。
自由,能与权力和地位……相提并论吗?
98.
语落,伏清催促:“你不是来放河灯?眼下时候已至。”
我见他凭空变了支笔出来,也依葫芦画瓢地变了支笔握在手上。临落笔时,却顿住动作,因为我不知道写些什么。
济孤魂、祈良宵、盼明朝……
我没有能挂念的人,也没有其他可期待的事。
眼角余光瞥到伏清,他却是写得认真、一气呵成。写完后就用手捂着,生怕被旁人看到似的。
我收回余光,沉思许久,才犹豫提笔。
待写完,伏清已等得极为不耐烦:“磨磨蹭蹭,写什么要写这么久?小爷快睡着了。”
他想知道?
我依言将河灯举至眼前,将上面的话逐个念了出来:“我写的是,望伏清能一如今日,潇洒无拘,任游天地。”
伏清的帽檐不知何故垂得更低,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蠢、蠢死了!愿望怎么能随便跟别人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恍然大悟,意欲将河灯毁去,他却攥住我手腕,语气不悦:“你做什么?”
“既然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那我毁掉这一盏,再写个新的给你,不就好了?”
他道:“那未免也太过麻烦。小爷今日大发慈悲一回,只当方才无事发生。”
“……那好。”我正想抬起手腕,发现他攥得实在太紧,轻声提醒,“你这样拉着我,我还怎么放河灯?”
他忙不迭甩开我的手:“你不要自作多情!”
这人脾气怎么反复无常的?真是奇怪。
我重新燃起河灯内的芯子,将河灯平稳落在水面上,随后使力一推。
它悠悠荡荡地向前飘去,与那浮着的万帐明灯连成一片,飘向对岸……又或是天际。
水面落着细碎的星子,迤逦蜿蜒出迢迢千里。
确实是盛世美景。
99.
出神间,耳听伏清问我:“你今日也是来观礼的?”
我颔首:“不错。”
他略一停顿,再开口时,语气颇为古怪:“你观礼是空手而来吗?”
我稍加思索,便知他这是在向我索要贺礼。
只是我身无长物,除了这身衣服,好像没有其他东西能送他了。
不过形式还是要做全。
我装模作样地搜寻了一番全身。果不其然,是空空如也。正当我垂下手,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袖子里突然掉出个木雕小人,滴溜溜地滚到伏清脚边。
我暗道不好,那木雕只刻了双眼睛,其他都还来不及雕琢,简陋非常。
若当作馈赠之物,只怕太过寒酸。
不待我阻止,他已弯腰拾起,举到眼前看了看,有些嫌弃:“怎么这么丑?”
我张口想说,这不是送给你的。
他动作倒利落,转眼间,已将木雕收入腰间金囊:“念在你一片心意。也罢。”
见状,我只得噤声,暗道反正只刻了个眼睛,认不出究竟雕的是谁,倒也不妨事。
不过云杪那边……又要从头来过。
轻叹口气,抬头看去,上空是一片绚烂夜景,铺着火树银花,漫天华彩,流光熠熠。
忽然,数道红色流萤划过天际,伴随着惊天巨响,在高空爆裂开来。
不察间,我竟被这声音惊了一跳。
伏清却是毫无反应,脱下兜帽,抬头看去。
那流萤燃烧过后,并未散去,而是滞留在夜幕中,如缭绕烟雾,徐徐散开。
“我要走了。”他语气是难得的低沉,“东极出事了。”
第41章 君今在罗网·其一
100.
整个天幕如映赤霞,猩红可怖,而方才所放出的河灯,以及那千年难遇的万帐明灯之景,也在不知何时就尽数熄了光。
这片湖面将天幕揽入怀中,霎时失了生机,有如炼狱血池。
我看着眼前奇景,也觉事出有异,‘嗯’了声,想同他说声再见,但转念又想,这也许是我与他最后一次见面了。
思绪百转,我并未多言,只说:“万事小心。”
伏清回头望向我。
没了帽檐遮挡,我惊觉他面容较三百年前而言,更显昳丽。若是看得仔细,隐约还能瞧见一抹未褪尽的红。
我担忧发问:“你的脸好红,是不舒服吗?”
伏清拧眉,故作凶狠:“胡说八道!转过身去。”
“为何要转身?”我不解其意,却还是乖乖听话,背过身去。
伏清不答,自顾自地道: “十个数之内,你不许回头。”
我又问:“十个数之后,你便不在了吗?”
“怎么?”伏清这回总算是听进了我的话,尾音微微上扬,听起来颇为轻快,“舍不得我?”
轻快过后,话锋又是一转:“不过你要明白,对小爷暗送秋波的人从长街头能排到长街尾。你不要以为耍耍嘴皮子、说几句好话,小爷就会对你另眼相待。”
……我有吗?
虽然他老是说我自作多情,我倒觉得,他也未必能比我好到哪里去。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我与他,就是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我本想就此截住话头,以免我二人间的误会越积越深。然而便在此时,我灵光一现,忽然记起我三百年前在干桑族时,想跟他说、却未来得及说出的话。
“伏清。”
我记起初见他时的场景,大雪纷飞,他一袭白衣,眉梢眼睫都落着碎雪,几欲和冰雪化作一体。
“你还是穿白色最好看。”
伏清不以为意:“你倒是说说,小爷穿什么不好看?”
这番语气,我虽只听了几遍,却已经是见怪不怪。甚至连头也不必回,就能在脑中描摹出他那副明明得意,却非要故作冷漠的姿态。
想着想着,嘴角又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记得数十声。”伏清沉默了会,再度嘱托了我一遍,得了肯定回应后,才轻声道,“再见,少箨。”
这么多年过去,难为他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闭上眼,依他所言,默念至第六声。
到了第七声的时候,竟没有再念下去,鬼使神差地睁开眼,回过头。
只见在那赤红天际,远远掠过一道洁净白光。仔细看去,原来是只通体洁白的仙鹤,羽翼舒展,轻盈穿过那片混沌红雾,又振翅尽数拨开。
天幕这才得以重回明月风清,星若萤火之相。
我仰着头,视线一直追随着那道白色身影,直至它消失得彻底,才堪堪收回目光。
原来他叫我转过身,是不要我看见他的真身。
但他的真身这般好看……
为何不让我看呢?
101.
我默然而立半晌,才抬起脚,慢悠悠地往先前的卖河灯的摊子走去。
长街已不复歌舞升平之态。明灯犹自亮着,街上却是空无一人,只余下那些来不及带走的摊子,孤零零地伫立在原地。
我茫然四顾,找不到先前的河灯摊,也寻不见云杪踪迹。无法,只能寻个空椅坐下,耐心等着他来寻我。
云杪曾同我说过,无论我在哪,他都会第一时间找到我。
他说了,我就信。
许是因为太累,等着等着,我眼皮便极沉地耷拉下来。最后实在撑不住,将头兀自一歪,靠着栏杆酣然入睡。
102.
眼前是刹那间的黑暗,随后光芒如织,密密麻麻地铺满每一寸土地。
我曲身躺在地上,闷声不吭地忍耐着谩骂与欺辱。
那群人打到后面,见这样实在无趣,也渐渐没了兴致,却也不甘就此离去,挨个冲我吐了几口唾沫,方哄然而散。
呛出口血水,我艰难舒展开手脚,翻过身,平躺在地上。
入眼是万里碧空如洗,好个艳阳天。
我却只觉得遍体生寒,无一处暖意,好似身处无间炼狱。
可——
即便每日都是如此,即便无人愿意与我交好,即便众生都将我视作怪物,我也仍需忍耐着活下去。
娘亲既为我取竹字为名,便是盼着我能“生挺凌云节,飘摇仍自持”。
是了,我命运生来坎坷,不为世间所容,那又如何?有朝一日,我定能如愿以偿地跳脱出这不堪命格,步步高升、渡劫成仙。
到了那日,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先前欺我辱我之人,统统踩于脚下,教他们永世也再不能翻身!
想到这里,我喉间呵呵作响,想咧开嘴笑一笑,却牵动嘴角伤口,疼痛难抑,最后只能勉强发出些嘶哑难辨的声响来。
便在此时,我眼球转了几转,停在一朵花瓣上。
它不知从何而来,乘风自起,在空中摇曳盘旋许久,似翩然的蝶。
最后竟是轻柔落下,不偏不倚地覆在了我的嘴角,沁凉如冰。
那花瓣香气素极雅极,一如眼前这人的面容。
“哭了吗?”
那人停下脚步,低头看我。他生了副秀致清明的好长相,此时温柔笑着,凤目弯起,仿佛聚着盈盈水光、脉脉情意。
哭?
我听见他的问语,有些疑惑,抬起手摸了摸眼角,举到眼前一看,竟真有晶莹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