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实话,他没有想到裴泽会这么快调过来。
撇开他对裴泽有意的疏远,他以为国安里的‘那个人’不会这么干脆就同意裴泽过来。
昨夜住的房间在五楼中央,旁边是几个助手。
病毒爆发前,所里的人口其实不少,加上他和苏时青,一共十二名院士,数十名助手,其他的后勤、管理、技术支持,总人数接近五百。
其中院士有三位在病毒爆发之初不幸罹难,还有五人跟谢从心一样,陨石落下时不在北|京,已经分别派了队伍去接。其他岗位则是遣散了所有非必要人员,如今只留下并谢从心在内的四名院士和十二名助手,各自配备护卫人员,都住在这酒店里。
谢从心的行李还算精简,就几套衣服和一点洗漱用品。
虽然不多,但搬来搬去也是一件很烦的事情,他从衣柜里把衣服收下来随意扔在床上,又去卫生间拿其他零散的东西,再出来时便见裴泽正在替他叠衣服,衬衫毛衣裤子各自分开,厚重的外套单独放在一边,可以连着衣架,直接提上去。
动作的手臂,弯下的腰,笔直的腿,无一不赏心悦目,谢从心靠在卫生间的门框上看了一会。
人类这种东西真的是非常奇妙,越相处,就越会发现对方与第一印象的不同。那些隐藏于表面之后的品质,不到特定时候不会表露,一旦表露出来,时常会出乎他人所料。
又或者说,那是因为人是一种善于改变的动物。
每一个瞬间的积累,都使思想发生新的进化,量变缓慢进行,在特定场景到来的时候,展现出独属的质变。
成为更理想的自己,大概是人类这种智慧动物的特权。
哪怕身体上的变化缓慢到难以察觉,个人的改变渺小到不足为道,但跬步千里,纵观种族群体,这样的改变刻印于历史长卷,持续了数万年,缓慢而坚定,拥有无限可能。
掌握了火,便不再畏惧寒冷,生食血肉;
炼出了铁,就制服野兽,开山破土,建起辽阔宫殿;
得以纸笔,就广而散之,书下万卷史记,明镜思非。
有人观天文地理栽种食物,也有人尝下百草寻医问疾。
有人扬帆万里绘下世界版图,也有人宏观宇宙一眼光年。
科学与技术使得脆弱躯体得以生存繁衍于恶劣环境,成为星球的主宰。
思想与意志又使种群团结,爱护幼崽,保护老者,建立文明,捍卫国家,因而在巨大天灾面前,也尚有一战之力。
这样的改变,才是人类真正该有的进化。
第79章 质变
接下来几天如苏时青所说, 谢从心很忙, 忙得几乎没有时间吃饭, 裴泽每天去食堂领了两人的营养餐送到他面前,他不是在赶实验,就是在开小会议, 往往只能匆忙吃几口。
这是不可抗拒因素,不仅是他,全世界的学者都在全力以赴,研究所是整个京城里唯一不设置宵禁的地方,总是通宵达旦亮着灯。
他和谢从心的血样已经送去其余几个生物相关研究所, 谢从心更是连造血干细胞样本也一并提取了。
大抵是徐老的关系发挥了作用, 没人对送来的血样仅有五十毫升一事提出意见。
谢从心每夜与苏时青在研究所待到十一点,十二点准时上床睡觉,六点准时起床洗漱, 分秒不差, 自律出了一个堪比部队生活的作息,令偶尔还需要人叫才能起床的彭禾自愧不如。
裴泽不知他忙什么,也并帮不上忙,大多数时候都坐在实验室外等他。
严慎那边送来了很多补品药材, 冬虫夏草,当归人参, 都能入汤,偶尔谢从心白天吃得太少,裴泽就借食堂给他炖个汤, 睡前让他喝一碗。
就这样持续了近半个月,谢从心瘦了一点,好在脸色尚可。他和谢从心的关系也借由这形影不离的半个月,得到了非常大的缓和。谢从心不再躲他,又恢复了刚认识时,偶尔会对他开开玩笑,言辞随意的样子。
十二月中旬,刘老送来新的消息,谢从心拜托他筹备的新闻发布会已经有了进展,时间定在了今年的最后一天。
“我会公开目前为止,我们对病毒和我身上抗体的所有研究成果,”谢从心对他解释,“北京目前保留下来的新闻社还有六家,他们会印出报纸,通过派出去的通讯部队,送往全国各地——”
说这话时正是日暮西下,他浅笑着,站在研究所走廊的巨大落地玻璃旁,本就淡的瞳孔被夕阳照着,在眼底染上橙红的色泽,仿佛熊熊燃烧着一颗小小的太阳,瑰丽绯烂,驱散一切黑暗阴霾,令裴泽心口猛烈悸动。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件事,或者说是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想法,裴泽想应该是在夏集镇见到袁氏两兄弟之后。袁茗秋的话使他意识到这世界上的无数普通人都在水深火热之中,艰难盼望着末世的结束。
这些人需要的不仅仅是维持生活的物资,更是活下去的希望。
而谢从心本不需要承担这样巨大的责任,拯救世界从来就不是谁的义务。
身体里的抗体固然为他带来了好处,更多的却是枷锁,但谢从心没有逃避,他坦然而尽力,承担起他所能承担的一切,裴泽无法找到言语形容这么好的谢从心。
无光的黑夜之中,总要有人不畏炙热,举起火炬成为引路的方向,带领众生继续前行。
谢从心将要成为那火光,成为刺破黑暗的那颗旭日,成为希望。
他却陡然产生了一种强烈而隐秘,无法宣之于口的自私欲望。
——想要他只属于自己。
徐老送来消息的第二天,谢从心前往石|家庄临时检疫所,进行抗体第二次临床试验。
第一次的试验对象是裴泽,成功了,第二次的试验对象是一名O型血的男性被感染者,在潜伏期里签下自愿书,被捆绑在铁床上,谢从心躺在他隔壁的单人病床上,苏时青亲自将输血管插|入了他们的静脉。
而后苏时青退出去,到临时搭建的隔离病房外等待结果,只留下裴泽以防万一。
场面沉重,无人有心说话,谢从心闭着眼,苍白的眼皮上是浅浅的青色脉络,那之下是深重的乌青,裴泽知道他很疲惫,每天只睡六个小时,还要持续供应研究用血,他太累了。
试验没有成功。
输血至六百毫升时,潜伏期结束,被感染者眼球充血,在床上剧烈挣扎起来,裴泽迅速为他打下谢霖那里得到的闭合药剂,但没能成功阻止丧尸化——
裴泽拔掉连接着他们的输血器,谢从心睁开眼,胸膛起伏微弱,嘴唇也发着白。他想要从床上坐起来,但刚起来就因为低血压眼前一黑,又倒了回去。
裴泽走过去将他抱了起来。
谢从心轻得几乎没有重量,靠在他怀里,看了那被感染者一眼,很快挪开了视线,平静道:“失败了。”
“会成功的,”裴泽很想亲一亲他的额头,“我就成功了。”
谢从心嘴唇动了动,没有再说话。
裴泽抱着他出去,外头许多人都在等结果,苏时青在,严慎也在,看到他怀里闭着眼的谢从心就猜到了结果,苏时青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们做过融合试验,从心的抗体对他人病毒的吞噬率不到百分之十……裴队长很幸运。”
裴泽再次产生了亲一亲他的冲动。
“去隔壁吧,血袋已经准备好了,”严慎深深看了他一眼,“里面交给我们就行。”
输血的时候谢从心睡了过去,直到输完八百毫升都没有醒,裴泽抱着他上了回北|京的车。
中间谢从心醒过一次,吃了一点东西又睡了回去,回到酒店时已经天黑,程殷商和彭禾都坐在楼下在等,见谢从心睡着了,便无声问他结果,裴泽对他们摇头,抱着谢从心上楼。
将他放在床上,裴泽去阳台上抽了一支烟。
这之前他不曾进过谢从心的房间,那大概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将互相的关系限定在合作伙伴的合理范围内,坦坦荡荡,没有任何暧昧,除了公事不谈其他。
曾经他并未对这样的关系有什么不满。
谢从心不愿更近一步,他不勉强,他知道自己的性格,并不能成为一个很好的恋人,而谢从心值得更好的,比如严慎,又或者其他人,谢从心不会缺少追求者。
苏时青对他说:“你身上携带病毒,跟其他人交换体|液会造成传染。不过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从心,他身上有抗体,你感染不了他。”
听到这句话时,裴泽并产生没有多少特殊的情绪,他不可能跟其他任何人发生关系,唯一产生过冲动的,只有谢从心。
苏时青又说:“当然我不是说让你跟他谈恋爱,我的意思是等以后有了对抗病毒的药物,这个问题可以迎刃而解,所以不要对生活失去信心。”
但他不想等到那时候,或者说,他不需要等,他想要的谢从心就在眼前。
这样的想法如埋在冰层下的树种,在短暂的时日里破土而出,向着阳光成长,越往上,便越窥探到阳光的温暖,于是一发不可收拾,他渐渐不再满足于这样的关系,甚至是有些迫切地,想要彻底拥有他。
裴泽隔着玻璃,借外头的星光看着床上谢从心的睡颜,用一支烟的时间缓解了有些激烈的情绪。
而后他回到屋里,在谢从心额头上印下一吻,轻声道了一句:“晚安。”
新闻发布会会是一个新的转折点,迫近的时间成为了最有力的催促。
助手负责制作展示片,里头的内容却都需要几位领头人总结,既要向学界传达研究结果,又要用足够简洁的语言,让学术圈外的普通人也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其中涉及的名词解释,措辞方式,无一不需要斟酌。
苏时青和其他两位院士年纪都大,实在熬不住,担子大多落在谢从心身上,谢从心能睡的时间更加少,每晚都要在研究所待到两三点。
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谢从心又不是铁铸铜浇,时常在回去的车上便昏昏欲睡,十分钟不到的车程,他时而撑住了,时而撑不住,撑得住的时候便自己上楼,撑不住的时候裴泽就抱他上去。
他没有对此发表什么意见,像是一种默许,甚至偶尔在电梯上醒了,也不会要求下来,任由裴泽抱着进屋,然后安然躺在床上,等裴泽拧了毛巾来给他擦脸。
不是条件相当就可以交往,也不是对方多优秀就值得喜欢。
热毛巾盖在脸上,谢从心闭了一下眼,他可以感受到裴泽态度的转变。
其实非常明显,裴泽不再回避与他任何可能的肢体接触,落在他身上的视线破开坚冰,专注到无法忽视。
量变质变,裴泽在变,他也在变。
谢从心并不讨厌这样的目光。
他躺在床上呼吸渐渐平缓,裴泽为他擦了脸和手,脱去鞋袜,盖上被子。
这是他做了快半个月的事,做得顺手无比,动作很轻,并不会惊扰谢从心。他站起来,关掉床头的灯,准备回自己房间,谢从心却突然在身后叫他:“裴泽。”
裴泽回头,就见谢从心睁开了眼,正看着他。
“嗯。”裴泽应了一声,他在尝试回应谢从心的每一句话,哪怕只有一个字,也尽量不沉默以对。
谢从心从床上坐了起来。
裴泽便走回去,坐在床沿上,问他:“怎么了?”
谢从心看了他一会,又叫他:“裴队长。”
裴泽不喜欢这三个字。
谢从心对外人总是这样的叫法,叫周副队、冯董事、孔经理……叫他也总是队长队长,极少数时候才会叫他“裴泽”。
他很想听,会叫他名字的人不多,能让他产生期待的更少。
“叫名字,”裴泽说,“裴泽。”
谢从心有些意外,嘴唇微微张开了一点,裴泽抬手碰了碰他的侧脸,非常轻。
他似乎是很喜欢这样的小动作,碰一碰脸,亲一亲额头,谢从心被他送上楼的每一个夜晚,常会在半梦半醒间,感到他唇或掌心的温度。
他自己其实不太愿意承认,但每次裴泽这样做了,那一晚他能睡得非常好。
他享受着裴泽这种不激烈、有些压抑,非常细小的温柔。
因而哪怕他有无数种方式可以在裴泽不开口的情况下拒绝他,却至今没有付诸于行动,看起来是他在纵容裴泽,其实不如说是裴泽在纵容他,纵容他这种享受暧昧却不愿给予回应的自私行为。
也不是不能给,只是他在与人相处这件事上习惯了占据上风,哪怕是天生喜欢同性,也从没想过会在未来伴侣面前屈服。
但他也无法想象裴泽屈服于他的样子。
谢从心无声叹了一口气,叫他:“裴泽。”
他叫得很认真,两个字在薄唇里送出来,比方才那一声多了一些无法言说的意味,裴泽心中微动,又听他问:“老师都告诉你了?”
裴泽微微一顿,点了一下头,“嗯。”
谢从心道:“病毒的对抗药物已经有了一点眉目,快则明年,慢则两三年,人类一定能攻克这场灾难。”
裴泽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这个。
“所以你体内的病毒迟早也能清除,”谢从心淡淡道,“在那之前,我会持续为你输血。”
裴泽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的选择不是只有我,”谢从心说,“你可以选择任何人。”
“……”
房间里安静了数秒,裴泽看着他琥珀一样的瞳孔,问:“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