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从心喝了口粥,问:“监控还能用?”
程殷商道:“能用,谢老院士调整了城区局域网的波段,我们当时找你……”
他突然停下,显然是想到这话题不合时宜,又下意识看向裴泽,寻找谢从心的那三十个小时,裴泽整个人的状态都非常可怕,尤其在医院路口的监控中看到周安抱着昏迷的谢从心上车时,眼睛直接红了,被谢霖强行打了一支闭合剂。
其实不需要程殷商说,谢从心已经大致猜到,要在城市里大海捞针,监控是唯一的办法。但数千个路口数千个摄像头,找起来不会太容易,裴泽等人能在那个时刻出现,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期待。
他把喝了一半的粥递给程殷商,程殷商问:“不喝了吗?”
谢从心没有胃口,摇了摇头,“我睡一会。”
“好,”程殷商便道,“那我跟队长先出去,我们会轮流在门口守着,你放心睡。”
他和裴泽起身,谢从心正要躺下,就见裴泽停在了床尾的位置。
“还有事?”谢从心问。
裴泽淡淡道:“送你回京以后,我会申请缉捕他。”
谢从心身上没什么力气,挑眉的小动作也有点吃力。
他不了解国安部的流程,自然不懂裴泽这句话真正的意思,以为只是发个通缉令一类,也没有放在心里,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裴泽深深看了他一眼,同站在门口一脸惊讶的程殷商走了。
第72章 往事
一开始的几天, 谢从心并未觉得众人对他的态度有什么不对。
他被周安绑走这事太过意外, 不能全怪其他三人, 但他们没保护好他也是事实,程殷商和彭禾会有愧疚是难免的,所以对他表现出超乎以往的关心也很正常。
然而没过几天, 在彭禾第四次用那种小心翼翼并同情自责、恨不得给他当牛做马的眼神看他且被抓包时,谢从心意识到,他们很可能是误会了什么。
但他什么也没说。
也不是故意不解释,只是要操心的事情太多,这一点细枝末节不影响大局的小事实在拿不上台面。
冯昀在第三天的下午醒了, 不出韩震所料, 得知孔明辉身亡,当场发疯,跌跌撞撞冲去楼下太平间, 好不容易长上的腿差点再次摔断。
人世间的痛苦, 不亲身经历永远无法真正感同身受,谢从心站在太平间外,看着他握着孔明辉冰冷的手表情狰狞如同困兽,除了讽刺, 没有任何感想。
人在时不珍惜,非要拿命去赌一双腿, 事到如今又能怪谁,冯昀或许是爱孔明辉的,只是那分量不够, 还不足以让他作出妥协。
“当初他听说你的抗体后执意要冒险,我没同意。”谢霖负着手,语气淡淡如同老生常谈。
谢从心不大喜欢他这种姿态,“为什么不同意?”
谢霖瞥了他一眼,“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你,这个方法都太冒险。”
“如果你操作得当,我最多也就是少一点血,”谢从心随口道,“也好过闹成现在这样。”
谢霖摇头:“我也不是全知万能,更何况人心不足蛇吞象,他现在要一双腿,以后未必就能满足于此。”
谢从心并不想和他探讨这种过分主观的问题,“既然不想我来这里,为什么不亲自来见我?”
谢霖笑了笑,“我跟陈海离开这里的时候受了点伤,陈海说他替我去找你,我同意了,我没想到他有私心。”
“什么私心?”
“这涉及了很多事,”谢霖叹了口气,“我跟他年纪差不多,但他一直评不上职称。”
这个理由谢从心大概能猜到,显然陈海很介意‘陈助手’这个称呼。
“还有,”谢霖又笑了笑,语气里难掩骄傲,“他喜欢你妈妈,不过你妈妈最后选了我。”
“……”
谢霖侧目,意味深长地笑容指意非常明显,他在等着谢从心问下去。
然而谢从心无语地看着他,并不想配合他这突如其来的炫耀欲。
“好吧,”谢霖叹道,“等你想听了我们再说。”
“我以为你们关系还不错,”谢从心将话题从苏佩岚身上扯开,“他要我做什么?”
“你知道北|京的那个‘人’,”谢霖说,“姑且先称为‘人’吧,当年的项目之所以能开始,就是因为他的大力支持。”
“姑且?”谢从心说,“不止一个人?”
“当然不止,”谢霖说,“这么危险的项目,不是任何个人有权力展开的。”
“后来呢?”
“后来……”谢霖看着冯昀跪在地上的背影,“后来上面的主流势力要求项目停止,我们收拾东西,想要销毁所有数据,但是那个‘人’不甘心。”
谢从心大概能明白为什么包括苏时青在内,所有人都对当年的事讳莫如深了。
他们学术圈内无论怎么闹,都不过是思想的对冲,是自己人之间的事情。
但还有一个圈子,一旦产生矛盾,波及之广不可想象,那才是人类权力的巅峰之所,阶级显著,有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够开启项目,追求‘进化’,却也有人比他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所以他给我母亲注射了那支原液,”谢从心说,“或者说,他逼你们这样做了。”
谢霖却摇了摇头,“不,你母亲的事,一开始跟他没有关系。”
“……”
谢霖看出他眼里的意外,“从星,我大概能猜到苏时青是怎么告诉你的。他为了保护你,不会完全说实话。我知道你有权了解真相,但真相如果从我口中说出来,我想你不会信。”
谢从心道:“你可以说说看,信不信的选择权在我。”
谢霖镜片后的瞳孔定定看着他。
“……算了,”谢从心偏开头去,“我会自己找到答案的。”
谢霖笑了一下,“你会找到的。”
谢从心沉默了两秒。
他真的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所有人都知道,唯独他被蒙在鼓里。
谢霖也好,陈海也好,苏时青也好,甚至他素未谋面就生死两隔的母亲,个个都打着为他好的名义,却没有人真正来问过他,他想要的是什么。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谢从心淡淡道,“陈海为什么要找我?”
“嗯,说到一半了,”谢霖道,“我们当年离京,是因为那个人不死心。他利用了你母亲的意外,迫使我和陈海带着资料离京,你也知道我们被通缉了这么多年,中国这么大,哪里都有摄像头,却一直没有人抓到我们,你可以想一想理由。”
“那个人在国安部里,”谢从心推测道,“跟派周安来阻止我回京的,是同一个人?”
“应该是吧,”谢霖说,“我很久没回去了,不太清楚那边的变动,这几年我跟陈海断断续续收到过几次联络,在这边的研究成果也定时有人来取,我不知道他已经进展到什么地步,但这次陨石坠落,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机会。”
谢从心说:“所以陈海是想把我送给那个人邀功?”
“也许,”谢霖笑了笑,“也可能他只是单纯地想比我先见到你——他一直把你当佩岚的孩子,却不甘心承认我才是你的父亲。”
“……”
“说这些也没用了,他已经不在了,”谢霖叹了一口气,“我跟他认识了三十年,除了时青,他是我最后一个朋友。”
所谓‘朋友’的定义是什么?谢从心不能理解。
“人跟人的缘分是很奇妙的,”谢霖突然回头,看向医院天井花园的另一头,“还是要珍惜。”
谢从心跟着他转身,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靠在紫藤花架下的裴泽。
对方显然已经在那里站了一会,阳光穿透枯藤,斑驳打在挺拔的身姿上,静谧美好如一张油画。
“我们所掌握的科学不能解释所有,”谢霖远远对裴泽笑了笑,“就像思想无法控制,拥有无限的可能性,感情也一样。”
“……”谢从心并不惊讶谢霖从他和裴泽的相处看出了点什么来,只是觉得以谢霖的立场来同他说这些,是一件非常古怪的事。
两人朝裴泽走过去,裴泽对谢霖点了点头,算是问候,谢霖笑道:“我听说你做菜很不错,从星最近贫血会比较厉害,你看看有什么能补的,多给他吃一点吧。”
谢从心嘴角一抽,正要说‘你管太多了’,就听裴泽道:“好。”
“……”
伙食得到了什么改善暂且不提,裴泽不知从哪里拿到了一袋红枣,开始每天给他煮茶喝,装在范正给的那个墨绿色保温杯里,大红配大绿,很有几分土味。
要说裴泽这样的作风,做个菜也就算了,煮红枣茶这件事实在太过违和,以至于谢从心每天喝时都觉得哪里不对。
又过了两天,他的血液报告恢复正常,抗体密度维持稳定,谢霖给他抽了第一次血,四百毫升,一半送入冷藏室备用,一半输入裴泽的血管中。
抽血时裴泽就坐在一旁,输血也是同一个房间里,谢从心躺在病床上,看着谢霖将输血器的另一头插|入裴泽手臂静脉。
而后谢霖离开,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裴泽就坐在不到一步的地方,与他四目相对,片刻后谢从心率先收回视线,闭上了眼。
保持距离这件事,远比拉近要容易得多。
只要不多说,不多做,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拿出对待别人的态度对待裴泽,意思就已经足够明显。
近两个礼拜后,谢从心身体恢复,几人收拾了东西,准备重新出发。
冯昀的腿已经康复,但整个人状态很差,没有出来送他们,韩震派人给他们准备了车、食物和武器,天气骤冷,冬衣也备了很多,足够他们抵达北|京。
许医生给了谢从心几个O型血包以备不时之需,谢霖则是一个U盘,“你要的资料都在里面了,国科院设备比这里好,里面的东西都能提取。”
谢从心点头接过,谢霖又道:“见到时青替我问好,时机合适的时候,我会回去的。”
谢从心看了他两秒,道:“嗯。”
谢霖又扭头,走到驾驶座旁,敲了敲车窗。
正在调整座位的裴泽降下车窗,谢霖嘱咐道:“你体内的抗体不稳定,情绪上不要太激动,也尽量避免长时间战斗,必要的时候,就依赖从星吧。”
裴泽再次感到了他话中的深意。
“互相照顾,”谢霖说,“我离得远,看不到他,只能拜托你了。”
裴泽不知该怎么答他。
谢霖也不需要他的回答,随意摆了摆手道:“出发吧,北|京再见。”
第73章 降温
从郑|州往北|京已经不远, 途经邯|郸、石|家庄、保|定, 走地面道路不到一千公里, 顺利的话只要三天时间。
然这世上能一帆风顺的事少之又少,总是免不了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出一些波折。2028年11月21日,进入邯|郸境内的当夜, 北方第一场寒潮汹涌降临,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
许是因为工业排放的大范围停止,这一场降温来得格外凶,四点不到天就已经黑透,众人就近入住一户民家, 吃晚饭时就明显感到了气温的下降, 以迅猛之速突破了零下大关。
没有供暖,这样的天气实在难熬,洗个脸都感觉脸上要结冰, 更别说洗澡。
谢从心在浴室里冷到浑身骨骼肌颤抖, 就着要散不散的热气,咬牙把衣服一件件穿回去,头发彻底吹干才走出去。
主卧里有一台挂壁空调,可惜制热效果很差, 吹了半天也没吹出热风,谢从心看着冰冷的床铺实在提不起勇气往里躺, 于是拖着拖鞋走到窗边,对着结满了冰晶的玻璃看出去,市郊三层高的民房, 视野并不广阔,搁在平时也看不到什么,此刻更是茫茫一片。
城市虚影被夜色笼罩,覆盖于越来越密的大雪之下,他们这一栋建筑里透出的微弱灯光,是遍野所及中的唯一光源。
身后传来开门声,谢从心回头,是裴泽。
对方倒是很抗冻,谢从心裹着厚重的棉袄还浑身发抖,偏他一件不薄不厚的外套,里头只穿了一件毛衣,还是低领的,敞着深邃开阔的锁骨线条,明明穿得不多,却给人一种看上去就很暖的感觉。
他走近,递过来一个豆沙红色的热水袋。
想谢从心跟着苏时青长大,从小锦衣玉食,出入的场合都有足够的空调暖气,这种上世纪产物当真是见所未见,也不知裴泽是从哪里找出来的。他伸手接过,问:“明天还能走吗?”
裴泽说:“雪停了可以。”
谢从心点了点头,又问:“他们呢?
“在二楼。”裴泽转身去给他铺床,将一床被子三折,叠成墨西哥卷饼的模样,而后调整了空调风向。
谢从心看着他的背影,捧起热水袋贴在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上。
说起来,他跟裴泽已经很久没有长时间的独处。
在郑|州时身边人多,倒也不需要他刻意回避,加上裴泽话少,安静站在角落里时不大有存在感,谢从心一时竟然产生了一种久别重逢的奇妙感觉,似乎他上一次跟裴泽这样近距离的相处与对话,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谢从心走过去,“裴队长不睡吗?”
一共两个卧室两张床,他占了一张,楼下程殷商和彭禾一张,裴泽将被子叠成这样,显然是没有打算在这里睡了——
“我守夜。”果然裴泽答道,拿过热水袋,替他放进了被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