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泽点了一下头,没有立即起身,谢从心也不再多言,坐进后座,关上了破破烂烂的车门。
他们需要一点时间,谢从心可以理解,因为他自己也是。
心里无数的情绪,都需要安静的环境,需要足够的时间来缓解。
两支烟后,彭禾的哭声渐熄,躺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
谁都没有说话,这短暂的带着一点仪式感的十分钟,是他们对周安的道别。
——无论他已经死了,还是变成了丧尸,这就是永别了。
而他们的任务和人生都还将继续,送谢从心回京,等待抗体成功研发末世终结,或是人类败于天灾从地球上灭绝,无论哪种结果,终有一天会迎来答案。
最后裴泽按灭烟头站起来,外套搭在身上,“走吧。”
程殷商指着仍在小声哭痛的赵蒙,问:“他怎么办?”
裴泽冷冷看了一眼,说:“带上。”
第45章 缝合
吉普在彻底报废前载着他们抵达了十公里外的夏集镇。
镇不大, 是铁路站点之一, 沿着铁路线再向前三百公里就是郑|州。
裴泽在突围中选择的方向, 并没有偏离他们既定的线路。
住民可能都逃难去了,镇上风卷黄沙,不见半个人影, 路面还算干净。
镇中心广场上终于找到诊所,独栋的小民房,门楣上贴着金色的“袁氏诊所”四字,外头防盗门锁上了,里头是木板门, 并不难开, 几人准备撬了防盗门进去。
却不料他们刚走上前,里头的木门突然打开,黑暗中探出半张脸来, 厉声问道:“你们是谁?!”
众人都是一愣, 赵蒙更是吓得一声大叫,战战兢兢跳到了谢从心身后去:“丧……丧尸?!”
会说话的当然不是丧尸,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又遇上了活人。
但想来也很正常,自然感染的概率不过五分之一, 几十亿的人口总不可能真的灭绝,有人幸存是常态。像谢一鸣和那群学生一样逃往大城市寻求庇佑, 或像范正带着孩子们躲藏于隐秘的安全地带,靠稀少的食物勉强维生。
“你们要干什么?”那半张脸的主人质问道。
活人总比活死人好讲话,程殷商忙掏出军|官|证递过去, 态度非常诚恳:“你好,我们是军人,路过这里,受了点伤,想借你们家诊所处理一下伤口。”
那人半信半疑,程殷商道:“我们有食物,可以跟你交换,处理完伤口会立刻离开。”
这句话的吸引力很大,那人问:“是谁受伤了?”
程殷商后退半步,让出身后的裴泽,血没彻底止住,他腰腹的绷带已经渗红,一看就知道伤得不轻。
看到裴泽的脸时那人愣了一下,随即眼底微微一亮,但大概是还有顾虑,眨了眨眼道:“我这里什么都没有,你们不要想抢哦。”
程殷商忙道不会,那人就给他们开了门。
阳光照进诊所内,众人才看清他的长相。
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跟彭禾差不多大,但比彭禾瘦弱了太多,一张脸干干净净,五官很好看,眼睛很大,浅茶的虹膜,短发打理得还算干净,气质上跟谢从心有一分相像,应该是个学生,身上很瘦,一看就知道食物短乏。
几人陆续进门,裴泽道:“多谢。”
那人仰起头,略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不客气。”
语调中难掩情绪,谢从心正走上诊所门前的台阶,闻言抬头看去,但那裴泽已经错开了视线,他便与那人对了个正着。
同类之间的雷达确实很难隐藏,更不用说谢从心的观察力上本就敏锐,只是此刻他无心探究,便随口道:“谢谢。”
“……”对方飞快地抿了一下唇,又扯起一个微笑:“没事,快进来吧。”
“我叫袁茗夏,”他重新把门锁好,开了室内的灯,“我哥哥学外科的,你们等一下吧,他出去找食物了,很快就会回来。”
程殷商连忙道谢,倒不是信不过谢从心,但有专业外科医生当然更好。
袁茗夏见他们浑身都脏得不像话,又主动问:“要不你们先去楼上洗个澡?上面有浴室,这么脏伤口也不好处理。”
程殷商忙摆手拒绝,袁茗夏目光掠过一旁的裴泽,笑道:“没事的,你们不是有食物吗?跟我换吧,反正热水也不值钱。”
确实,水与电如今怎么比得上食物宝贵,而他们的食物储备还算充足。
但邓|州的事情过去还没几个小时,有赵蒙这样的前车之鉴在,他们不可能轻易相信陌生人,裴泽道:“不用,我们缝完针就走。”
袁茗夏“啊”了一声,表情有些失望。
怕弄脏椅子,几个人都没有坐,靠在墙上等待。
袁茗夏端茶倒水热情非常,有心和他们说话,但几人都还没有从周安的突然死亡中缓和过来,程殷商勉强答了几句,他看出众人情绪的低迷,便安静下来,只是时不时拿余光瞟着裴泽的侧脸,就差把想法写在了脸上。
过了一个小时,袁茗夏的哥哥终于回来了。
他从后门进来,没有看到前院的车,到客厅见到众人时吓了一跳,到底比袁茗夏大了几岁,看起来也精明不少,立刻戒备道:“你们是谁?为什么在我家里?!”
“哥!”袁茗夏赶紧迎上去解释。
袁茗秋听完以后脸色却并没有缓和多少,怒道:“我说过不管是谁都不能开门,你当我的话是耳边风?”
袁茗夏道:“可是他们是军人啊,只是来包扎伤口,还答应给我们食物,又不是坏人!”
袁茗秋拔高声音:“坏人会把‘坏’字写在脸上啊?你是十九岁不是九岁,这种道理还要我教你吗?!”
“不用你教!”袁茗夏大概是觉得有些丢脸,不甘示弱地回瞪他,也大喊道,“反正我放都放进来了你还能怎么办!”
袁茗秋:“……”
三言两语就吵了起来,看来平时关系也不怎么样,裴泽打断道:“如果不方便,我们这就离开。”
“不许走!”袁茗夏立刻扭头道,“我给你缝伤口,别管他!”
说罢气势汹汹走过来,拉着裴泽的衣袖就往处置室走,袁茗秋大喝:“袁茗夏!你给我放手!”
袁茗夏梗着脖子道:“不放!你想怎么样?还想打我吗?”
袁茗秋手当即就扬了起来,袁茗夏没想到他真的动手,愣了一下,那手眼见落下,裴泽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袁茗秋打了个空。
两兄弟齐刷刷回头,裴泽把衣服从袁茗夏手里扯出来,对着袁茗秋道:“我们现在就走。”
他这么客气,倒也不像是坏人,袁茗秋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表情稍微缓和了一点:“抱歉,过两个街口还有其他诊所,你们去那里吧。”
裴泽道谢后转身,几个人也不好意思掺和别人的家事,沉默着跟在裴泽身后原路离开,身后袁茗夏吼道:“哥!”
“闭嘴!”
“我不!”
谢从心停下,回头看了袁茗秋一眼。
袁茗秋恰好也在看他们,与谢从心目光对上,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歉意地点了一下头。
他自认心不算坏,如果是平时,遇到伤患必定也是能帮就帮,但这种时候自顾不暇,哪有心思管别人的闲事?
更何况袁茗夏是个什么目的,他作为兄长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谢从心却没有走,开口道:“其实赶我们走的意义不大,我们会在镇上借宿几天。”
袁茗秋立刻紧张起来:“你想怎么样?”
谢从心笑了一下:“没什么,只是想问能不能用食物换你的缝合线,免得我们再跑一趟,我看隔壁就有旅馆。”
他们要住隔壁,看得出来袁茗秋很不情愿。
但再不情愿,隔壁也不是他家开的,没资格赶他们走,最后谢从心用六个罐头换到了缝合道具和破伤风针。
袁茗夏霜打茄子,苦着脸送他们出门,跟在裴泽身后小声地问:“你们的人会不会缝啊?要不要我等一下过去帮你?我在学校学过一点缝合了。”
学过了,就是还没有实战经验,但也比外行人好一点,他不大信任地看了谢从心一眼。
“不用。”裴泽多少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他不擅长言辞,更不擅长应付这种事情,便加快脚步往前走了两步,正好比谢从心先一点抵达车旁,就顺手替他开了门。
谢从心有些意外地抬头,裴泽转身上了副驾驶。
倒不是意外裴泽会给他开门,而是意外裴泽这样感情淡薄的人,在这方面竟然不算迟钝。
二十米开外就有一家旅馆,自建民宅,房间不多,两个标间两个大床,除了落下的灰尘,看起来还算干净。后头有个天井小院,主人家的尸体躺在院子里,已经烂了,发出一阵阵恶臭。
彭禾拿了汽油过来一泼,就地火化,骨灰随风吹走,什么都没剩下。
车已经没法再用,干脆把后备箱里的东西全都搬了下来,锁上了一楼的门。
不是骗袁茗秋,他们是真的要在这个镇上住一段时间,没有子弹的情况下再走前路艰难非常,伤口要养,物资要补充,头绪也要整理。
中午安顿好东西,各自洗了个澡,程殷商和彭禾去做午饭,裴泽躺在床上,谢从心替他缝针。
剔去死肉,做完清洁,针头穿入皮肤,裴泽看着他的侧脸,半垂的眼皮下瞳孔里的神情是认真,是与平日里的锋利尖锐完全不同的全神贯注。
他握针的手很稳,缝合距离精密控制在3mm左右,四针完成,结线干脆利落,专业的外科医生也不过如此。
打了破伤风针,谢从心把脏了的纱布和绷带都扔进垃圾桶,随口嘱咐道:“躺着吧,这两天别乱动了。”
裴泽点了一下头,谢从心没看到,从医药箱底下拿了外伤喷雾和膏药,坐到另外一张床上,撩起左边的裤腿,挽到膝盖。
小腿肚已经发紫了,伤得不轻。
他“啧”了一声,喷药后抵着拳头草草推了两下。
明明缝针的技术堪比专业,这样的处理上却不得要领,裴泽道:“不要用力。”
“……”谢从心余光看了他一眼。
裴泽捂着伤口从床上起来,进了卫生间。
片刻后他拿着两条打湿了的毛巾出来,单膝跪在谢从心的床尾。
刚才还说让他不要乱动,谢从心蹙眉盯着他腰腹上的伤口。
裴泽淡淡道:“不会裂,腿。”
“……”
谢从心把腿伸了过去。
二十四小时内的淤伤不宜推揉,也不宜热敷。
冰凉的毛巾贴到皮肤上时,谢从心没有防备,瑟缩了一下,被裴泽扣住了脚腕。
他换了个姿势坐在床尾,把谢从心的脚架在自己腿上,冷毛巾在瘀伤周围按了一圈后展开,谢从心腿细,毛巾包了两匝正好收尾。
最后隔着毛巾喷了喷雾,裴泽抬头:“半个小时再换,上衣脱了。”
“……”
考虑到整体悲伤的大氛围,这习惯性的带有一点命令味道的语气里不带半点旖旎,裴泽深瞳里也根本没有别的意味,但两人的姿势还是谢从心令感到了一点微妙的不适。
以至于他犹豫了两秒,无法确定要不要收回刚才对于裴泽‘还不算迟钝’的判断。
两秒后,谢从心抽回腿,背过身去脱了上衣。
这动作的意思也非常明显——背后我够不到你帮我,前面我自己来就行。
裴泽没说什么,冷毛巾按在了他脖子上。
毛孔瞬间收缩,谢从心强忍住了那一下生理性颤抖的冲动。
他在裴泽面前,总有一种不想示弱的固执。
但这其实是一种没有必要的情绪,他在理智上非常清楚。
他曾经对周安说的同类相斥,人对比自己优秀的同类产生敌意,是一种危机意识。
这句话完全可以解读于当下。他认为裴泽是同类,又因为双方身体素质上的差距对裴泽产生排斥,反而是他对裴泽的认同,是另一种层面上的示弱。
两个人都没穿上衣,身材上的差异明显,面对面坐着会加深他的心理焦虑,背对的方式能够稍微缓解。
裴泽给他肩上敷过,毛巾换了一面,按上后背。
方才远看时还不清晰,现在近看更加直观,后背的淤青从肩头蔓延至肩胛骨中央,不知道是被什么砸的,形状蜿蜒恰似一只蝴蝶形状的刺青,埋在薄如蝉翼的皮肤底下,随时可能破茧而出。
未怎么经过锻炼的脊背与自己的相比单薄平滑,笔直的脊椎像是蝴蝶停靠的枝桠,镌刻在过白的皮肤上,有一种静谧而诡异的美感。
就连受伤,也伤得很“谢从心”。
“学过缝合?”裴泽突然问。
“……嗯,”谢从心没动,垂着头方便他喷药,“做解剖的时候复原尸体。”
是了,他是一个学者,裴泽想。
在这样的年纪成为国科院院士,精致皮囊下所装的,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丰厚学识。
他应该穿着白大褂,在解剖室里挥刀,在图书馆的书柜间阅读,在深夜的实验室喝他的咖啡,而不是在这腥风血雨里,跟着他们挣扎求生。
他应该马不停蹄把这个人送回北|京的。
第46章 当时
午餐吃得并不顺利, 彭禾撞翻了谢从心的碗。
并非有意, 一夜混战熬到现在, 精神多少都有点恍惚,谢从心盛了面往回走的时候他正好后退了一步,踩在谢从心脚上, 碗摔了,滚烫的面泼了谢从心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