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殷商大致说了情况,周安灭掉烟头,客客气气同范正打了招呼。彭禾看到后面那群高高矮矮的萝卜头们来了兴致,蹲过去逗弄,夏玲玲胆子最大,同彭禾大眼瞪小眼,“叔叔,你好胖哦。”
彭禾气倒:“呸呸呸,叫哥哥!你懂什么,哥哥这叫强壮!”
他伸手捏夏玲玲圆圆的脸,弄得夏玲玲咯咯咯笑个不停。
开了后备箱,裴泽整合出一整箱能直接吃的罐头干粮,还有些小零食,甜的咸的,都一起搬下车,又把最后几个苹果也放了进去。
范正沉默看着他的动作,表情阴沉,不知在想什么,刘超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范叔,他们好像挺厉害的,东西这么多。”
关键是太大方了,这些食物在现下有多宝贵不需要多说,裴泽却说给就给了。范正摸着口袋里那把54,眼底闪过犹豫,刘超有些焦急,道:“昨天雨那么大,水位肯定又涨了!”
范正还是没有说话,谢从心恰好路过他们身后,闻言脚步一顿,什么水位?
东西都搬下车,后备箱空了一个角。
彭禾逗了会小孩,过来一看,道:“要不咱们去超市看看?给他们再拿点东西出来。”
“超市里已经没东西了,”刘超撇了撇嘴角,“就一个超市,第一天就被抢空了。”
他虽然才十三岁,但因为成长环境,看起来颇有几分少年老成。见范正一直不开口,他扬着下巴,有些傲气地问:“你们都是军人?”
“是啊,”彭禾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大孩子,笑着去勾他肩膀,“国安部特殊部队,怎么样?哥哥们是不是很帅?”
刘超嫌弃地躲开他,“有事跟你们说,你们既然是军人,就想想办法吧。”
周安脾气好,也不计较小孩子的态度,温和问道:“什么事?”
刘超又看向范正,扯他的袖子,“范叔,说啊!”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夏玲玲也敛了笑容,轻轻拉住旁边比她大的孩子的衣角。
显然并不是什么好事,谢从心道:“不想说就不要说,我们也不想听。”
说是这样说,他却站在原地没有走,在刘超的瞪眼中漫不经心勾着嘴角。
范正沉默三秒,终是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是三峡的事……”
众人又回了学校,范正让刘超带着孩子们把吃的送去食堂,自己则带着裴泽等人回办公室。
“我以前在发电站工作,后来车祸,腿受了点伤,才退休来这里做了保安。”他拿出一次性纸杯,从饮水机里给众人接了水。
谢从心看到地上的空水桶,“你们一直喝桶装水?”
范正道:“嗯,孩子们年纪小,喝自来水怕坏肠胃,隔壁就有水站,搬过来不麻烦。”
难怪都没有被感染,也亏他考虑得如此周到,周安问:“没想过带他们离开学校吗?”
范正道:“当然想过。镇上还活着的早就逃出去了,去宜|昌重城的都有。我也想过带他们出去避难,但是二十几个人,不是说走能走的。”
交通工具是最容易解决的,找辆中巴就行,问题是路上怎么办?
丧尸游荡,路况不熟,食物短缺,随便哪一项就能要了命,只有他自己也就算了,怎么能让孩子们去冒险?
裴泽道:“重城渝中区已经被军队接管,很安全,如果要走,可以去那里。”
他难得说这么长的句子,范正目光中露出一点感激,点头:“我知道了。”
谢从心依旧坐在转椅上,右手指尖敲着桌面,“说三峡的事情吧,是什么情况?”
范正叹了一口气,道:“水库里的水位太高了。”
谢从心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范正只当他们是外行人,解释道:“你们也看到了,镇上没电。发电厂里的水轮机停了。”
彭禾全程处于懵逼状态:“啊?什么发电厂?”
谢从心看他一眼,目光中“多读点书吧”的嫌弃意味明显到晃眼,“三峡电站是全球最大的水利发电站,西电东送,提供长江沿岸城市60%以上的供电。”
彭禾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敢再问“西电东送”又是什么。他初中毕业就辍学入了伍,读书时也没用过功,说一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过分。好在其他几人总算比他有常识,程殷商道:“但是我们刚从重城过来,那里有电啊。”
范正道:“上游城市大多有火力发电厂,不完全靠三峡供电。”
三峡的主要供电范围是长江下游的华中华南地区,上游城市占比不到10%,谢从心问:“水轮机为什么会停?”
范正摇了摇头,沉重道:“我不知道。现在出水闸门关了,水流被拦截,水库里面水位越积越高,已经过了安全线,必须想办法打开水轮机抽水,否则水位超过180,上游那些城市就没了。”
长江流量如此之大,被三峡大坝半道截下,江水全部蓄积在上游,河道泛滥在所难免,谢从心道:“三峡防洪库容有200亿立方,汛限水位应该是150左右,现在多少了?”
汛限水位,即水库汛期允许蓄水的水位,也就是安全水位的上限。他的措辞太过专业,范正一顿,“标准汛限水位是145,平时都维持在110-120之间,现在应该已经超过170。”
谢从心敛去笑容,点了点头,表情也有些严肃起来,“确实危险了,库尾剃度,再不泄闸,重城首当其冲。”
库尾梯度,当年反对三峡工程的老教授提出的理论,说的是三峡水面并非平如镜面,而是存在水力梯度。简单解释,即水库里的水位是175时,上游重城朝天门的水位已经超过200。
因而水库水位超过175,重城洪水,超过180,则重城淹没,更不用说更上游的川省等地。
这么专业的术语,外行人不可能知道,范正凝视着谢从心的脸,“……你到底是什么人?”
“恰好知道一点的普通人。”谢从心没什么表情,微眯着那双好看的眼睛,像在思考什么。
他对水利地理两项说不上多了解,但国科院里的项目大多互相交错,地理组的生物组的,不会毫无相干。
当年三峡计划建立之初,水库对长江沿岸的生态影响评估报告就是苏时青做的,当作案例同他讲过。
他回忆着那份报告的内容,“所以你是希望我们去水电站,帮你打开水轮机?”
“不是帮我,”范正沉声道,“是帮长江沿岸的所有人。只要能打开水轮机,上游不会有洪水,下游十几个城市都能恢复供电。”
“说得容易,”谢从心发出一声短暂的鼻音,“坝体内部空间狭窄,人口密集,情况难以预料,我们只有五个人,进得去不一定出得来。”
他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在要不要告诉他们这件事上犹豫,范正叹息道:“但总有人要去做。”
确实,这不是送不送学生去市区那样拥有余地的问题。
重城幸存下来的力量断然再经不起一场洪水,尤其渝中区,正处两江交汇之处,一旦洪涝,民众势必只能舍弃渝中迁徙,中途会发生多少死伤无法想象。
不仅如此,停电放在平时最多是生活不便,然而此刻恢复供电可以提高华中华南地区多少生存率不言而喻,保存食物,夜晚照明,通讯联络,无论哪一项都离不开电力。
谢从心抬眼看向裴泽,裴泽也正看着他,深色的瞳孔里依旧平静沉稳,一如在重城大学中与学生们对峙之时。
明明面无表情,却又把答案写在了脸上,真的是很没意思的一个人。
第21章 咖啡
临近中午,范正下楼去给孩子们做午饭。
谢从心与第三小队众人坐在办公室里,无人开口,落针可闻,只有谢从心指尖轻轻点在桌上,发出规律的轻微响声,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
长达两分钟的沉默后,彭禾首先耐不住了,搓了搓手道:“所以咱们要不要去啊?”
去与不去先另说,程殷商问:“重城真的会淹没吗?”
“会,”谢从心答道,“而且很快就会。”
早在三峡项目成立之初就有不少人提出反对,坝体拦截江水,对长江的生态环境影响太大,一旦坝体崩坏或内部发生无法抢修的故障,将会对上下游城市造成难以预估的威胁,淹一个重城还算不上最严重的结果。
周安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去了。”
似乎他们总是能够轻易做下一些决定,谢从心眯着眼道:“我建议不去,太危险了。”
周安反问道:“难道放着不管吗?重城可还有一百五十万活人。”
谢从心蹙眉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结了蛛网的风扇未语。
这不是谢一鸣和沈雯等十几名名学生的事情,而是直接关系着上下游数以千万的幸存者,果决如他,此刻也不免犹豫。
见他不说话,周安看向裴泽,“队长?”
裴泽视线扫过沉默的谢从心,出乎意料没有表态,从椅子上起身,淡淡道:“先吃饭吧。”
小学虽然小,却有一个临时食堂,建在教学楼背面,环境不怎么样,地上薄薄一层油,有点粘鞋底。
裴泽等人进去时,二十几个小朋友排着队,端着各自的碗,正挨个去范正面前的大锅里领面条。
三斗坪的供电全都来自三峡水电站,幸而断了电没断瓦斯,煤气灶还能使用。
自来水不能入口,面条也只能用桶装水煮,刘超见他们下来,从抽屉里又拿了几副碗筷出来,“喏,给你们也煮了,坐吧。”
依旧是白水煮面配罐头,但对于吃了一个礼拜面包饼干的孩子们来说已经堪比圣诞夜从天而降的精美礼物,欢呼着落座,唯有谢从心,兴致缺缺。
彭禾和程殷商已经成功与孩子们打成一团,听他们七嘴八舌讲着范正是如何英勇地把所有人从家里抢救出来,彭禾唏嘘不已,对范正的称呼已然升级成了“范哥”,弄得范正脸色尴尬,只能绷着脸叫孩子们快点吃。
气氛一时和谐一片,一旁谢从心却眯着眼,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他吃饭时似乎总是这样的状态,也许是因为要思考的事情太多,连这一点时间也要争分夺秒,又也许是面条实在太难吃,难吃到他不得不放空自己才能勉强下咽。
昨天也好今天也好,他都没怎么吃东西,裴泽将午餐肉罐头推到他面前,谢从心回神抬头,裴泽漠声道:“习惯就好了。”
谢从心扯了扯嘴角:“谢谢。”
其实这种程度的关心并不能让他愉快一点,一切罐头食品本都不在他的食谱上,但最后他还是吃完了这一碗面。
裴泽说的没有错,他必须习惯这些。
饭后孩子们去教室里午睡,范正准备出门,去找食物和水。
他带上了裴泽等人给的枪,彭禾与程殷商主动要求跟去,说是帮着多扛点东西回来。
剩下三人又坐回了办公室里,谢从心捧着电脑看资料,身旁的纸杯里是用瓦斯炉烧来的热水冲的速溶咖啡。
周安奇道:“哪里来的咖啡?”
“超市里拿的,”谢从心搅着小勺子,“两位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去?”
他要看资料,而裴泽和周安人高马大,门神一样,往办公室里一站天都黑了一半,说句实话,怪碍眼的。
周安像是没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嫌弃,半坐在桌上,伸着两条长腿,笑道:“队长会议,谢院士要参加吗?”
谢从心眼皮都没抬,“如果是要不要去发电站这件事,我势必不会与各位持统一意见,没什么好说的。”
周安道:“我们也还没有决定到底怎么办,谢院士不用这么排斥吧?”
谢从心比了一个打住的手势,微笑道:“两位请说,我听着。”
速溶咖啡的味道不算好,喝下去舌苔发酸,但身体补充到了久违的咖啡|因还是让他心情惬意了一些,此刻便也多了点耐心,看着裴泽与周安,等这两人把话说完。
周安转向裴泽道:“要么我和你去,彭彭殷商留下保护谢院士?”
裴泽未置可否,周安的提议他也考虑过。彭禾和程殷商年纪轻,四个人里如果有人要留下,无疑会是他们,这样万一他和周安出事,至少彭禾和程殷商还能送谢从心回京。
但这个方法也充满了不确定性,他和周安两个人能不能应付大坝内的丧尸不说,只靠彭禾和程殷商恐怕难以保护谢从心。
那是他们的任务,无论如何,任务都不能失败。
“周副队这是怕有去无回?”办公桌后谢从心凉凉道,“既然如此,为什么坚持要去?你们的任务是送我回京,何必在这种地方赌命。”
周安蹙眉道:“我以为道理不用我说,谢院士应该明白。”
“当然,”谢从心点了点头,“我也以为我明白的道理不会比周副队少。”
他像是生来就点满了泼人冷水的天赋。在重城大学面对那些学生时的冷漠还可以理解为分析情况后的合理抉择,但一而再再而三,此刻说出这种话,无异于冷眼旁观众生生死的残酷。
周安已经隐约有些不快,强压着语气,“既然明白,这件事还有犹豫的余地吗?”
“看来周副队并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谢从心交叠着双腿,微笑道,“敌暗我明,周副队是低估了对方的能力,还是对自己的队员太过自信?凭什么认为,只靠程殷商与彭禾两个人,足以保护我抵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