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殷商和彭禾都一愣,没预料到周安会是这样的反应,裴泽掀起眼皮看了周安一眼,周安笑了笑,走了。
彭禾和程殷商面面相觑,裴泽沉声道:“都去吃饭。”
“……哦。”
两人跟着周安坐到了另一边的桌子上,裴泽换了一口干净的小锅,重新开火。
下午带回来两盒鸡蛋,他取了一个打散,薄油加热,滑蛋撒盐,又开了个牛肉罐头倒进去一起翻炒,出锅装碟。
然后他端着碟子,没去周安他们那桌,坐在了谢从心面前。
谢从心抬起头来,一挑眉,“裴队长这是给我开小灶?”
戏谑调侃,没有真心,亦不会说一句感谢。他分明对谁都是这样的态度,为什么周安会认为他们之间有暧昧?
裴泽把碟子推到两人中间,淡淡道:“吃饭。”
谢从心倒是给了面子,夹来尝了一口,劣质罐头肉裹上软嫩滑蛋,比干吃罐头时味道好了许多,裴泽的厨艺还不错。
咀嚼间他的目光越过裴泽的肩,与不远处正看着他们的周安对了个正着。
谢从心勾起一侧唇角,又是那略带嘲讽的,无法令人心生好感的笑容,仿佛挑衅一般。
周安蹙着眉,转回了头去。
吃过饭天已经彻底黑了,范正开了应急灯带小孩们去教室里铺地铺,三队众人借了三楼教室,就下午未说完的历史遗留问题开临时会议。
十月下旬,农历初三,一弯新月挂在天边,透过碎一扇整一扇的玻璃窗照进来,在课桌面上反射出一点微光。
外头丧尸游荡,满目疮痍,这个小小的学校却仿佛处于另一个世界,安静平和,世外桃源。
周安坐在一张桌子上,道:“我和队长明早出发,你们两个留下,四十八小时后如果我们还没回来,你们就出发,带谢院士回北|京。”
“啥?”彭禾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留下?”
周安再次重复:“嗯,你们留下,我跟队长进去。”
“不行!”彭禾断然拒绝,“我跟你们一起去!”
周安无奈一笑,道:“彭彭,这是命令。”
彭禾急得原地跳脚,还要说什么,被程殷商拉住了。他下午就知道了这事,也以为裴泽已经决定,没有商量的余地,因而只是坐在椅子上抿着唇,一言不发。
周安只当这件事已经决定,看向裴泽。裴泽正叼着支烟平静看着他们,表情一如既往,也看不出情绪如何,周安道:“别抽了,今天都几支了?”
队伍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抽烟,但都抽得不凶,疲惫时吊个精神而已,今天裴泽却一支接一支,烟盒已经空了一半。
裴泽没有把烟拿下来,其实他抽得不多,大多时候都只是夹在手里而已,“周安,我没有说过这样的命令。”
周安一怔,裴泽继续道:“你不需要用这种方法来逼我做决定。”
“……”
他自然明白所谓的大义,上下游数千万人命,相比起来他们这四个人无足轻重,哪怕加上一个可能做出疫苗的谢从心,也因为无数不确定性,不足以平衡天平两端。如果牺牲他们几个就能拯救世界,自然没有推脱的余地。
但世上的事情哪有那么容易。
就算数以千万的生命横在面前,也要衡量自己的能力,而不是莽勇送死。谢从心也好整个第三小队也好,个人的力量永远有限,谁都不会是那个救世之主。
在这件事上周安太草率了,已经不太像平常的他。
哪怕最后他们还是因为身为军人的道德感前往发电站,也必然不该是这样仓促的决定。
周安短暂愣怔后很快恢复了表情,歉意一笑:“……抱歉,我以为你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安排。”
他知道裴泽心里并不赞同这个方案,但一直没有开口否定过,当下情况已经再找不到更两全的办法,他便以为裴泽已经默认了,没想到裴泽会在这个时候,在程殷商和彭禾面前这样不留情面地否决。
裴泽收回目光,淡淡道:“想办法联系重城方面吧。”
关系整个渝中区的存亡,许山不可能不管,周安蹙眉道:“重城方面如果要带谢院士回去怎么办?我们拦得住?”
拦不住也要拦。
话并没有说出口,裴泽捻了烟头,对付许山,不管怎么样都有想办法的余地。更何况谢从心是中央要的人,许山未必真的有胆量在这个时候就与中央为敌。
此刻最大问题是如何联系上许山,以及等他派人来还来不来得及。
彭禾觑着两人脸色,挠了挠头道:“那什么,其实下午我们绕去上游看了一眼。”
裴泽和周安都看了过来。
程殷商接过话,小声道:“范哥说水位已经接近180,坚持不了两天了。就算现在能联系上重城,大概也已经来不及了……”
“……”
更何况信号时断时续,就算他们立刻动身返回重城,等许山整合力量再过来,渝中区可能已经淹没了大半。
周安再次看向裴泽,“拿个主意吧,队长。”
到了这个地步,似乎真的是非去不可。
但真的就能这样做出决定吗?裴泽自认并非优柔寡断的人,却也无法三言两语匆忙之间,就带着自己的队友去送死。千万人的命是命,眼前三个人的就不是吗?
突然身后两声敲门轻响。
众人回头,就见谢从心和范正一前一后,正从后门走进教室。
谢从心手插在口袋里,走过众人面前,在讲台旁找了张桌子坐下,似笑非笑道:“各位怕是忘了什么吧。”
周安道:“忘了什么?”
谢从心道:“敢问周副队,知道水轮机怎么开吗?”
“……”
他随手打开桌上落了灰的笔盒,拿了支铅笔出来,抬起手,笔尾在额角的位置上点了点,对众人微微一笑:“周副队,深明大义当然是好事,但人活着总不能只靠冲动和莽勇,偶尔也得用用脑子,不是吗?”
“…………”
有时候裴泽会觉得,谢从心所表露出来的尖锐,八成以上都是刻意。
就像此刻,他本没有必要使用这种会激怒周安的方式。
周安吸了口气,下午平复下去的怒意去而复返,“我是比不上谢院士有脑子,那谢院士认为该怎么办?”
谢从心全然未将他的表情放在眼里,“我说过,不去是最好选择。”
周安讽刺道:“谢院士果然聪明。”
裴泽不动声色,挡在了周安前面,“谢院士有话可以直说。”
他这个动作也不知阻止的是谁,谢从心笑了笑,修长手指灵活转着那支铅笔,道:“各位坚持要去我拦不住。与其各自送死,不如我退一步,与各位一起计划这件事,争取早去早回不减员,各位觉得呢?”
谢从心……真的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
他明明有察言观色的能力,却坚持自我,言行尖锐,似乎毫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更不在意自己是否让他人感到了不快。但他又明白世间道理,算不上任性,偶尔会作出让你意想不到的退让。
以至于你永远无法预料,他下一秒会是什么态度。
第24章 从心
程殷商诧异道:“谢院士也要去?”
谢从心铅笔在指尖上转出一个漂亮的正圆,反问:“不然你来打开水轮机?”
“……”程殷商目光瞟向一旁沉默的范正,他以为会是范正跟他们一起去,毕竟谢从心也算不上专业人员。
他这一眼太过明显,谢从心道:“不,我去,他留下。”
学校里二十几个小孩,最大的刘超也才十三岁,不能没人带,而他从来对小孩这种生物敬谢不敏,叫他留下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范正有腿伤,关键时候很可能拖累队伍。
在三队众人开会时,他和范正已经讨论过这件事,由他代替范正去是最好的选择。程殷商也立刻很快想到了这一点,略一犹豫,“但是你……”
既然他们操控不了水轮机,谢从心又为什么就可以?
“但是我可以,”谢从心像是会读心术一般,准确地读懂了他未说出口的那半句,微微一笑,“好在比各位多读了几年书,懂得也稍微多了那么一点。”
“……”
这自信真的不可思议,然而无法反驳,谢从心似乎天生就该是无所不能。
其实若是严慎或苏时青这些熟悉谢从心的人在这里,就能从他玩铅笔这个细微的动作中看出他心里并不像面上表现的那么从容。五个人进大坝,有去无回的可能性不小,而他也正如程殷商担心的那样,并不专业。
但严慎不在,而裴泽等人对他远没有那么了解,他以足够的强势来伪装自己,便没有人能够看穿。
“就这样吧,”谢从心将那铅笔向上一抛,落下时稳稳握住了笔杆,对众人结语道,“明天天亮出发,今晚不用守夜。各位抓紧时间休息,具体计划明天早上我会告诉你们。”
“……”
他如宣布会议结束的领导一般架势逼人,一锤定音,半点不给人商议与拒绝的余地,周安抱着手臂笑了一声,道:“谢院士说去电站就去,说结束就结束,我倒是不知道,谢院士什么时候成了我们的队长?”
谢从心掀起眼皮看向挡在他与周安之间的裴泽,微微一笑:“裴队长拿不了主意,我就帮他做这个决定。周副队如果有异议,可以直接提出来。”
话是对周安说,但更是说给裴泽听,像在嘲讽:看,你们一整个队伍都这么没用,最后还不是要我来拿主意?
“怎么敢对谢院士有异议?”周安嘲道,“谢院士这么聪明,做的决定当然都是对的。”
谢从心回以微笑:“我的智商198,普通人不及我零头,情商186,是亚洲平均水平的两倍,这么客观的事实不需要周副队反复夸奖。你对我有敌意,我可以理解,同类相斥,人对比自己优秀的同类产生抵触,是一种危机意识,非常正常。”
“……”
他简直是刻意在激怒周安,非常成功,周安已经处于暴走边缘,攥紧的手背上隐见青筋,程殷商赶紧拉住了他的袖子,小声阻止:“周哥!”
谢从心仿佛没察觉到这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氛,笑了笑继续道:“但是周副队,既然现在站在一条船上,我以为我们还是先谈正事。其他事情有命从大坝出来再谈不晚,周副队认为呢?”
不欢而散。
三队几人一起离开教室,周安快步走在最前,到楼梯口时他停下,紧绷的脸上怒意未消,对众人说:“我睡车上,你们上去吧。”
他向来脾气温和,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不曾发过什么脾气,彭禾左看右看不放心,举手道:“要不我跟周哥一起睡车上?”
裴泽点了点头,彭禾赶紧跟上,四人分道扬镳,裴泽同程殷商上楼。
小孩们在六年级三班,已经都睡了,两人在隔壁教室找到范正留给他们的被褥,往地上铺好。
程殷商小声问:“下午发生什么了吗?是谢院士说了什么吗?”
谢从心性格锋利,嘴上也从不留情,程殷商想当然以为是谢从心的问题不奇怪,但事实上,在矛盾爆发前,裴泽并不认为谢从心有什么过错。
周安对谢从心有明显的敌意,如果说这敌意是因为他,未免太捕风捉影,他和谢从心认识不到一个礼拜,能有什么?
再退一万步,即使他和谢从心真的有什么,周安也并没有指摘的立场。他从不曾对周安的暧昧有所回应,拒绝的意思也早已明确过数次,无论程殷商和彭禾怎么看,周安自己应该明白他们之间没有这个余地。
他只把周安当作队友,可以一起出生入死,与程殷商和彭禾没有半点不同。裴泽给谢从心也铺了一个位置,道:“殷商,我跟他不可能,你们不要再撮合了。”
“啊?”程殷商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是指周安,“怎么突然说这个……”
周安告白是半年前的事,虽然裴泽拒绝了,但他和彭禾以为裴泽并没有那么排斥,就一直若有似无地帮着周安,也是衷心觉得两人挺合适。半年多了裴泽都没说过什么,为什么今天突然提这件事?
程殷商的表情从惊讶到茫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周哥是因为这件事才跟谢院士……”话说到一半又一顿,不解道,“这跟谢院士有什么关系?”
裴泽摸了支烟出来,想点时想起隔壁有孩子,又放了回去,淡淡道:“跟他没关系。”
想来也不该跟谢从心有关系,程殷商不知该说什么好,抓了抓耳根,小声道:“其实谢院士昨天问我你和周哥的事了。”
裴泽捏着烟盒没有说话,谢从心的观察力他们已经见识过很多次,会看出这一点并不需要惊讶。
“谢院士好像也是同性恋,”程殷商道,“所以才说周哥和他是‘同类’吧?”
他们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同类”一词可以概括,或者说,人类为什么要以性向来划分种类?
程殷商瞧着裴泽的脸色,“队长,其实我一直想问你……”
裴泽抬眼,示意他问。
“就是那个……”程殷商迟疑着,“你是接受不了周哥,还是接受不了男的啊?彭彭说以前老队长叫你去相亲,她们都挺满意你的,可是你好像都没什么兴趣……”
“……”
早两年确实有一段时间,彭禾父亲非常热衷于操心他的终身大事,而约出来的女性中也不乏条件出众的,但这种事本就勉强不来,他自觉没有这个心,一顿饭散伙后便没有跟她们再多联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