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想总是叨扰沈爷,但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眼下确实是有事。”宋清声微笑道。
沈渊眼都没抬:“什么事?”
他客气地一问,宋清声便也客气地答:“白公子的事。”
“他好得很。”沈渊说,“不劳费心了。”
宋清声笑:“沈爷这说的什么,我费不费心哪里算得上事,重要的是向晚楼里委屈着的太子爷。”
沈渊没接话。
“白公子年纪还小,修为尚浅,玩心贪欲都重,未曾涉世,这么干干净净地来了人间,才叫他人钻了空。”宋清声还是笑眯眯地,话里藏剑,笑里藏刀,看起来比沈渊上回见他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游刃有余了不知道多少,“他是胡闹没关系,沈爷,您可不能胡闹啊。”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抬起眸子睁大眼。
“毕竟,那是东海的龙太子——”
宋清声这句话卡在一半,被一声突然的脆响打断了。
他的瞳孔实实在在地缩了一下,眼睛顺着沈渊微颤的肩膀往下看,看见了躺在手心里的一只小小的杯,碎了。
蛟的血,一丝一丝地挂在白瓷上。
宋清声的身体下意识收紧,心上却暗松了一口气,他没赌错。
沈渊还不知道白则是东海的龙族,更不知道白则是龙族太子,红龙赤睢的亲弟弟。
其实上回那面,宋清声就想告诉沈渊白则的身份,但硬生生忍住了。白龙不愿回东海,蛟与红龙又有太深的恩怨,将隐情贸然托出,他怕对白则不利。
可现在时机已然不同,观气所见,白则龙气里缠着的黑丝必定与沈渊有关,吉凶未知,人间他不能再多留,必须回东海。
雅座里死寂,沈渊坐在背光的角落,浑身陷在影子里,被一团阴森的气息笼罩着,千年蛟王的寒威终于像开闸洪水一样泄下来,冷、紧、湿,压得宋清声喘不过气。
或许这就是这只蛟人皮下的样子。宋清声想。
眼前黑蛟脸色已铁青了,但他还是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沈爷不知道么?整个东海南川只这么一条白龙。也是,他才刚九十来岁,先前没出过东海,人间都没有他的消息,我也是用了好大劲……”
又是几声脆响,宋清声遏住声,看溅落脚边的碎瓷。
沈渊松开手掌,任瓷片掉落,叮叮当当地滚了一地。
看他脸色是青青白白,脸上没有怒也没有喜,看不出任何东西来,是僵。
他开口,声音却很镇定,四平八稳得近乎怪异了,“宋老板对白则好关心,看得出你们关系不错,这倒奇怪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故人呢?”
他嗓音沉冷,一说出“故人”二字,宋清声便眼皮一跳,齿关生冷。
“有故人就有故事,宋老板的故事是怎样的?”
黑幽幽的眼睛,没有焦距地盯着一只几乎要露出原形的黄鹂,眼底金色流光像河一样流进又流出。
那应该是条冰河。
宋清声不敢看了,拼命摇头。
沈渊轻笑一下,嘲道:“太胆小了,小鸟,太给你的龙主子丢脸。”他微弯下腰,半张脸掩在影子里,“不过我要是有个像你这样忠心耿耿鞍前马后的小玩意儿,应该会比你主子尽心点。”
“至少我不会一走就是上百年,让他在人间傻子似的苦苦寻、苦苦等。”
宋清声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哒哒哒地响,他想镇定下来,可他忍不住。
沈渊何其聪明,只消一句话,便把所有线索串在一起,理得清楚明白,透得不能再透。
也一眼就看穿他不过狐假虎威,这一番话都是精心准备,装作纯良。
宋清声颤道:“沈渊,那都与白则无关。”
“无关吗?无关吧。”沈渊仰回椅背上,呼气道。
“他,他得回东海……”
“东海。”沈渊重念了这两个字,舌中与上颚一触即分,却好似在唇齿间滚过了千万遍,语气里带了几分嘲弄,“他想回去么?”
宋清声咽了一口唾沫。
“一月大雨,海潮大洪,千千万万死者难民,都没让他动过要回去的念头。这位太子爷是脑子缺根筋,还是心太硬呢。”沈渊冷冷道。
宋清声在心里暗骂:那是因为他动了凡心。
“他真的得回去。”他几乎是在哀求了,“他身体已经出了情况,龙气似乎被什么东西侵蚀了,我怕这样下去他会出事的。”
“那不是正好吗?”沈渊嘲笑,“我当然巴不得所有龙都死光,对不对?”
宋清声紧闭上眼:“沈渊……”
沈渊没说话,垂眼看着宋清声。
这具单薄的、阳光下惨白虚幻的人身。
那种莫名其妙的,极不舒服的感觉又涌上来。
沈渊伸出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斜指向门,说:“宋老板,不送?”
宋清声愣住了,沈渊的手举了半天,他才站起来,恍惚喃喃:“不送。”
在即将浑噩地踏出雅座前,身后沈渊又忽然突兀地补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有些奇怪:“那条龙,我其实留不住的。”
宋清声回过头,他已闭上眼,沉在阴影里,不说话了。
白指尖上血还在滴滴答答地掉。
第32章
沈渊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感受,按理说他该怒,怒得合情合理,剥皮抽筋那种苦痛和仇恨够记几百辈子,他为何要管所谓的“与他无关”,只要和那红龙有点关系的,他都不应该放过。
可他让宋清声走了,现在想到白则,只是觉得错愕,觉得可笑。
他该说什么呢,难道真的不介怀吗?不可能的,这份债不可能轻描淡写一笔勾销。但他又是真的不想恨白则。他想,那时候白则才多大?都没出生吧?他都不知道吧?那何必让他背负这么重的仇怨?既然这样,不如就当自己从未知情?
叩问无数,心脏紧起来又松下去,已有了答案。
——不可能的。
哪有那么多轻易的放下,哪有那么多成功的淡然。他不是佛祖,做不到一视同仁普度众生。
可是,不用太仔细地追溯,他都知道自己其实早已有过某种原始而敏感的预感,但他放任这预感消逝了,好像这么一放任,就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脑子里很乱,意识迷蒙混沌,清醒过来的时候沈渊已经站在四楼的走廊上,离白则的房间只有几步距离。
正怔愣时,吱呀一声,那房门被推开了。
一颗脑袋从里面探出来,首先看向了靠近楼梯的这一边,于是理所当然地,沈渊与他对视了。
他模糊的视线里白则整个人激灵了一下,僵在那,好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像遇上了什么怪物。
沈渊垂着眼,站在那没动,也没说话。
“呃……”白则想个做错坏事被人撞破的小孩子一样挠了挠头发,“那个,我,我就是……觉得热。”
沈渊只是看着他。
“就是,太旱了,我很干,真的很干。”他有些语无伦次,尽力表达,“我想,呃,我能不能去那个池子里泡一泡?”
他抬起头看向沈渊,但沈渊没有什么反应,看不出息怒,在那站着没动,眼皮似掀未掀,高瘦的身体一半在盛夏的光里,一半在廊间的阴影下。
白则忽觉,沈渊似乎习惯处在光线昏暗处,好像已经处了很久很久了。
这样别扭的沉默持续许久,白则见沈渊终于有了新的动作,他眨了两下眼,转过身,迈步前朝后说了一句:“跟我过来。”
白则愣了一下,沈渊走出好几步了,他才赶紧追上去跟在身后。
沈渊一直都很瘦,瘦得有种山石嶙峋的美感,但他最近好像更瘦了,看起来连肩膀都窄了一些,背影如一片薄薄的宣纸,风一吹,他就要飘走似的。
白则专注地看他的背影看出了神,心里想,他看上去好脆弱啊。
那丝要回家的念头,又开始摇摆不定。
这座楼的构造特别奇怪,白则跟着沈渊走了很久,绕过了不知道几个弯。他记得上一回是没有这么远的。
沈渊停下来的时候他没停,脸撞上了对方的背,鼻子撞得发红,沈渊却没被撞动,手拉开了那扇紧合的门,走进去。
白则也进去,绕开一扇素面缎屏风,水汽扑面而来,温暖而潮湿,让他好一阵恍惚。
整间屋子都是水池,池水是温的,他不知道沈渊是怎么在四楼装下一个这么大一个池子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池子里的水总是这么温。
虽然开口说想泡水只是情急下的借口,可他是真的身体干渴,现在看见水,眼睛都要直了。
“下去泡吧。”沈渊说,“先把外面的衣服脱了,里面穿着。”
白则便飞快地把外衣解了扔在脚下,穿着亵衣跳进了水里。
池水从头到脚包裹住他,抚摸着他,他像回到了海里,快活又自如。
他在水下,从池子这头游到另一头,又窜回来,像只鱼一样,白色的鱼。
沈渊就站在池子边上。
看他跃出水面,黑发像月在夜空里圆缺一轮一样拖着水珠甩过一个弧形,高处窗子里漏进来的阳光在上面闪着辉芒。白则脸上有孩子似的笑容,眼睛很亮。
他攀在池沿,抬起头对沈渊说:“谢谢。”
沈渊蹲下来,伸手捏住白则的下巴,似乎想要对这张脸细细端详。
白则看向他的眼睛,这才发现这双眼的不对。灰蒙蒙的浑浊。
“你的眼睛怎么了?”他问。
沈渊不回答,他听见了,但不回答。
“怎么了?”白则急起来,“你,你看得清我吗?”
“白则。”
沈渊叫他的名字。
却不回答。
那声音很低,白则安静下来。
“你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对我撒谎。”
白则点头:“好。”
沈渊问:“你来自哪里?”
轻轻飘飘的五个字,正正常常的一句话,因为别的东西负担了太多重量,压抑得问话的人几乎是咬牙切齿才问出,答话的人五雷轰顶不知所措。
白则的第一反应就是,他是不是知道了。
“啊?”白则闪躲开视线,“干嘛问……问这个?”
沈渊:“你认真告诉我。”
白则沉默了。
“东海,南川,甚至北溟。”沈渊说,“你告诉我,你从哪里来?”
“我……”白则又顿住了。
沈渊轻声道:“说实话,我不怪你。”
语气称得上很温柔了,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怪”白则,可他下意识这么说了。
白则仰头再一次看向他,目光闪烁,嘴唇动了动,说:“……南川。”
沈渊点点头:“好。”
他松开手站起来,俯视白则,说:“我相信你。”
白则竟觉得有种痛苦的高兴,他想,我应该没选错吧。
沈渊转身要离去,他连忙喊住他:“沈渊!”
黑蛟回过头,看那条水里的白龙。
“那个……我……”
白则的脑子里一下子变得空白,他用力搜刮几下,莽撞地抛出一个话题:“我可以出去吗?”
沈渊没有立刻回答。
白则补充道:“我想去找一个人,有一些问题想问他,就一会儿。”
沈渊问:“谁?”
“流光阁的宋清声。”
宋清声。
这个名字在白则口中被念出来,利剑似的扎向沈渊的心窝。
他听见自己说了一句:“可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房间。
他又走在走廊的阴影里,他已在阴影里走了太多年。
第33章
沈渊走了之后,先前藏着的小龙虾从白则的外套中爬出来,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白则半个身体泡在水里,还保持着刚刚趴在池子边的姿势,呆愣愣地看着门口。
“太子爷,太子爷……太子爷?”
连叫了好几声,白则才恍恍然地回过神来,“啊?”
“快走吧。”小龙虾说,“时间不早了。”
白则哦了一声,手撑着地面,慢慢地从池水里出来,一身白里衣湿得透透的,粘在身上,往下滴水。
他低头看了看,皱起眉头说:“湿了。”
小龙虾看他这样子,有些急了:“您捏个诀不就弄干了呀!”
白则眨眨眼,好像一无所知的样子,半晌才又哦了一声,伸出手想催动一点灵力。
一点银光刚在他手指尖绽开,门口突然响起三下敲门声,白则一惊,银光又灭了。
敲门声之后,那门被轻轻打开了,有人走进来,却在屏风前停下了。
“白公子。”是个女人,声音不熟,“您的衣服放在这儿了。”
白则还是愣:“啊……好,谢谢。”
那女人放完衣服就替他关上门走了,白则从屏风内走出来,果看见几件衣服和擦身用的绵巾叠得整整齐齐的,装在篮子里放在地上。
他觉得衣服看着眼熟,蹲下拿起来抖开,却在看清的那一瞬间忽地白了脸色。
白的绸,金色的暗纹,织得细细密密,人间寻不到这样的天衣,这是他初来扬州那晚穿的衣服。
他心里慌起来,为什么是这一件?
他想不明白,却下意识觉得这是一场无声的告别。
四楼的构造白则到最后也没弄明白,这就像是个能随意改造的梦境,来时还弯弯绕绕的路,等他出去就又变得直通直往,顺着走了一段便到了楼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