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带上了防护面具和手套之后,尤金把这些部件用那把枪尽数融成了金属块。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
在那之后,尤金拿出来一个并不大的背包,吩咐着肖把他的能源线和替换零件放了进去,又往里面塞了几件替换用的衣服。尤金本人自己则拿了另一个更小些的背包,在书房的那个箱子旁边蹲了下来。
钥匙打开铁箱,尤金第一样放进自己背包的东西是那个肖曾经见过一次的,似乎装着砂子的陶罐。
在尤金用极其小心的动作将陶罐收好时,肖的脑袋里“嗡”的一声空白了,忽然理解了那罐子里装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的喉咙仿佛被谁紧紧掐着,死死地盯着尤金接下来的动作。
尤金从铁箱里拿出了一枚军牌,起身放在了远处的地板上。
是6号的那枚。
然后尤金从工具箱里取出了一把锤子,对着军牌狠狠地砸了下去。金属的表面在那个瞬间绽开了刺眼的白光,让肖看清了其上不知道从何处显现的白色电子纹路。
随着细微的“呲啦”声,军牌上的光芒黯淡了下去。尤金转而拿了一把镊子过来,把嵌合在军牌背后的芯片扯了出来,丢到了一边。做完了这一切之后,他低头看看了手上的军牌,然后抬手把链子套在了自己的颈间。
肖看着那枚刻着塞伊斯名字的金属片落在尤金的胸前,感受了一种难以忍受的挑衅。
就仿佛一个死人,对他唯一想要的一样东西,嘲笑般地宣示了主权。
腹中黑色的火焰越烧越烈,肖将牙关无声地咬紧着,双手在身侧握成了拳。
然而这样近乎失控的感觉,却在下一秒被生生遏制了。
尤金回过头,不带任何感情的看了他一眼。
……那是个肖此前从未见过的眼神。
没有温度,没有愠怒。没有难过,没有恨。
像是看着一个不太能理解的陌生人。
……
那天夜里,尤金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翻出了上一轮他角斗时穿的衣物,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翻找了一遍。
肖站在尤金身边,看着他一言不发地动作。
那张6号的照片就躺在他裤子的口袋里,幻觉般地发着烫。肖把手伸进口袋,食指和拇指将它紧紧地捏着,却最终没有拿出来。
或许是因为没能找到想找的东西,尤金把那些衣物收起来,一个人走到阳台上,阖上了身后的玻璃门,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肖站在客厅的阴影里,看着阳台上尤金的背影。
有很多个夜晚,他曾经站在尤金身边,陪着对方抽烟。那时他没有考虑过被销毁之外的可能性,却会因为这个人类和自己交谈而感到纯粹的开心。
到现在他早已经习惯了烟草的味道,回忆起对方口中吐出的灰白烟雾,落在他的颊侧时好像是若有若无的吻。
那样的时间实在太短了。
在他做好准备之前,他的神明好像已经收回了对他的眷顾。
……
7月21日早上10点。
角斗32进16一对一小组赛正式开赛。
在准备铃即将打响时,人们惊讶地发现,尤金的身影并没有出现在场边。
他和他在愿望中提及的生化人一起,彻底消失了。
第二十三章
时间倒回21日的清晨。
尤金几乎一晚没有睡。他自己心里明白,这大概是他留在绿星的最后一个晚上。他一直在问自己有没有什么未竟的事情没有做,有没有什么未见的人没有道别,等到意识过来的时候,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他的终端上有个通知投影在静静地漂浮旋转着,点开来看,是约书亚给他发来的几条信息。
“我生日明明是下个月,你忽然送我礼物干嘛?”
“话说这是什么东西?”
“你的留言我也看不懂,什么叫做以后帮你压着通缉?你干什么了?”
“不理我?”
“明天去角斗场要不要我送你?”
“反正我又请假了。”
尤金对着这样的文字,先是笑了笑,然后嘴角慢慢回落了,发现自己还是有些难过。
“肖,过来一下。”
他没有回复约书亚的信息,而是把陪着他醒了一夜的生化人叫了过来。肖近乎乖顺地在他面前坐下了,灰蓝色的眼睛安静地望着他,看起来像是没有杂质的宝石。
尤金从昨晚打包好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发信器,贴在了肖的手臂内侧。
“这是什么?”肖问。
“定位系统干扰器。我不想让学会查到你的坐标。”
从这样的话语里,生化人像是终于确定了尤金要做什么,问:“……我们要去哪里?”
“一个离绿星很远,能让你获得自由的地方。”尤金确认了一下发信器的牢固程度。“虽然现在才问好像太晚了一些,不过你愿意离开这里吗?”
“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当然。”虽然不是一个目的地,尤金想。
“那我愿意。”生化人将手伸出来,轻轻地握住了他的:“去哪里都可以。”
尤金觉得这样直白的回答很可爱,让他想起认了主的宠物。不过仔细想想,肖并没有别的选择——任谁在被销毁和可能的自由之间都会选后者,加之肖除了自己,并没有谁能依靠。
认清事实之后回头看看,之前能把肖的走投无路当作/爱意的自己,的确是很有问题。
尤金这么想着,把手边的一个背包交给了肖:“走吧。”
临出门之前,肖忽然又问了一句:“你就这样放弃角斗了吗?我还以为你想要通过许愿……”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没有这样评论的资格,肖很快地闭上了嘴。
“从一开始我的目的就不是要赢得角斗。”尤金关上了灯,最后看了一眼这间自己生活了十数年的公寓。
“毕竟所谓的角斗只是一个骗局而已。”
肖的脸上出现了少见的疑惑表情:“骗局是指……”
尤金叹了一口气,却不是因为不想回答肖的问题,而是因为说明起来太过复杂了一些:“等我们到了安全一点的地方,我会解释给你听。”
……在清晨的晨曦中,尤金驾驶着他的重型摩托,载着肖离开了科尔诺瓦,一直驶入了城外的无属地。左右都是延伸至地平线的无边荒漠里,肖将搂着尤金的手臂收紧了一些,回头看了一眼科尔诺瓦渐渐远去的天际线。
天际线的正中,白塔正在回望着他。
两个多小时后,肖发现自己来到了之前曾经来过一次的地下黑市。尤金在布置了光学迷彩的入口前扫描了自己的虹膜又键入密码,然后步入了仿佛是凭空出现的,通往地下的阶梯。
空旷的大厅里,有一个人中年男人正负手等着他们。男人的个子极高,约莫四十多岁,已经秃了顶。
尤金为肖和男人做了个简单的介绍:“延森,肖。肖,延森。”
名为延森的中年男子对着肖伸出手,很快速地握了握:“延森索伯,我是这里的老板。”
——延森索伯,Jen色nSoelberg。看这个人的首字母,大概就是之前一直和尤金通过秘密渠道沟通的男人。
没有什么不必要的寒暄,延森拿出两个崭新的终端递给了两人,然后问了问尤金:“以后还会回来绿星吗?”
尤金摇了摇头:“应该不会了。”他示意肖把之前的终端交还给延森,然后又补了一句:“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回来的。”
“你当初做决定的时候也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延森开解了他一句:“不过船上的人似乎都很想你。回去之后,替我跟大家问个好。”
“我会的。”
延森已经为两人安排好了有专人驾驶的飞行器。不多时,流线型的飞行器便从地底缓缓升起,然后载着他们飞速地驶向了科尔诺瓦南部的舰港城市,翡翠湾。
在那里,会有舰船把他们送往尤金想去的地方。
现在两人所乘的飞行器客舱并不大,只能容纳一张方桌。尤金和肖面对面地坐着,分坐在方桌的两边。
尤金看着窗外飞快掠过的景色,又看了看新终端上显示的时间。不知道要过多久,其他人才会发现他不见了。
他几乎就要去想象那些他在乎的人在知道这个消息后会是怎样反应。然而更多的负疚对于已经做好的决定毫无用处,不如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来。
尤金无声地呼出了一口气,将视线收了回来,然后按下了手边隐私屏蔽的按钮。
小小的客舱顿时陷入了落针可闻的寂静当中去。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是因为尤金的表情慢慢改换了,变得少见的严肃。
“你之前问我的角斗的事情,”尤金开了口,“我现在解释给你听。”
“不过在那之前,我应该跟你解释一个名词。
“就是昨天我提过一次的‘遗产’。”
肖静静听着,并不插话。
尤金看了看方桌的表面,然后转而看向肖的眼睛:“你知道联盟的人类不是这个星系的原住民吧?”
肖点了点头。
“在人类的课本里可以学到,我们是地球人类漂流到这个移居带之后的后代。”
“但是那上面没有写,在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发现的其实是一颗有着开发痕迹的现代星球。”
——尤金要告诉肖的,是一段被历代政府上层刻意隐藏和篡改的历史。
在第一批移居者登陆绿星时,他们见到的其实是和人类旧日城市极度相似,且愈发先进的发达城邦。然而这些城邦虽然完好,其内的住民却像是忽然消失了一般,看不出经受过任何灾难或危机的痕迹。
留存的遗迹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解释上一个文明是如何消失或者离开的。然而地球人类已经经历了太过漫长的漂流,就算对于这片土地的过去抱有极大的疑惑,他们依旧无法抵抗这颗跟母星无比相似的星球。
他们决定在这里扎根。
为了奖励第一批发现宜居带的人类,联盟政府的前身甚至给了他们世袭的贵族身份。作为交换,贵族们推倒了大部分过去文明的建筑,以防止在其他新移民间散播对于这一事实的恐慌。在那之后,联盟政府通知了四散的人类遗民,后者渐渐移居至此,在废墟上逐渐建造了一座座新的城市。
然而现存的历史中不仅抹去了推倒重建的这个部分,还抹去了与旧文明相关的其他信息。
“上一个文明留下来的不仅仅只有废墟而已。”尤金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还有很多以现在的水平都无法解释的科技和研究成果。”
“联盟政府把这些东西统称为‘遗产’。”
这些遗产四散在整个宜居带和周边的区域内,被军方下属的特殊部门严密的监管和把控着。在试图研究和理解“遗产”的过程中,他们逐渐发现,许多遗产都蕴含着可怕的,能够轻易颠覆他们现有文明的力量。
“我说角斗是一个骗局,是因为它是为了某个‘遗产’选择实验品的仪式。”
“那个‘遗产’叫作‘天真的祝福’,是被军方管控得最严的遗产之一。”
“它的能力是能够以不可解释的力量实现许愿人的愿望。不过触发它的前提条件是,许愿人的意愿要强烈到能够无视自己的死亡。”
“从很久以前开始,联盟政府就一直想要收集足够的实验品,来理解这个遗产能力的上下限。”
角斗的前身只是一个绿星范围内,不涉及生死的搏斗比赛。随着比赛的暴力程度慢慢升级,政府很快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天然的,能够帮助他们选择出实验品的方式。为此,他们改革了赛制,将角斗逐渐完善到了如今的样式。
尤金闭了闭眼睛,像是回想起了极其差劲的回忆:“实际上,只要进入到角斗前16名的人,都有机会被政府联系,成为那个遗产自愿的实验品。”
再睁开的时候,尤金的眼睛里闪着满是威压的,令人胆寒的光。
“只不过他们不会说,向那个遗产许愿的下场,只有不同程度的不幸。”
作为“制造遗产的遗产”,“天真的祝福”有几个特点。
——它达成愿望的方式并不遵循许愿人的意志。
——它会在完成许愿人的愿望实现时,随机地拿走一样或数样许愿人的东西。
在很多时候,被取走性命还算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这个瞬间,肖蓦然想到了尤金曾经键下的那句话。
“我不应该许愿的。”
尤金许下了什么愿望,又被夺走了什么?
第二十四章
“所以我才会说角斗只是一个骗局而已。”
尤金这么说着,露出了一个毫无笑意的微笑。他还面对着肖,视线的焦点却慢慢地移散开来,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往事。
……他当初之所以会参军,其实也是许愿的一个前提条件。
女将要求他在守门人服役满一定的年数之后才能许愿。那时的尤金不理解为什么她要做出这个要求,甚至因此恨过她。但是后来想想,她只是为了他好罢了。
毕竟大部分向遗产许愿的人都不得善终。
“那你这回参加角斗是为了什么?”肖心知他最想问的问题或许太过敏感,转而问了尤金另一个问题。
“拖延时间罢了。”尤金重新集中了自己的注意力,左右转了转脖子:“其他向学会争取时间的方法我也试过,但是全都失败了。我想上的船一年又只能来绿星两次,刚好就在你预定的销毁日后面。也只有这条船,能平安地把我们送出中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