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并不能让他忽视其他的细节。就好比图片的信息栏里,创作者的旁边,总是只显示同一个名称。
“塞伊斯的终端。”
——塞伊斯·“6号”·帕尔默。那枚军牌的主人,约书亚口中尤金从前的恋人。
名为6号的男人总是掌镜的那个人,极少直接地出现。然而不少的照片里,都是尤金在某个人怀里静静睡着的视角。
这让肖不由得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他反复地调整了角度,终于能把那个拥抱完美地复原。看着空空的手臂,有种比独占欲还要再苦涩一些的滋味缓缓地泛了上来。他忍耐着这种感觉,一直翻到了这数百张图片的最末,也是时间点距今最近的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他人用6号的终端所拍的照片。因为那张照片上,名为6号的男人终于出了镜。
……6号坐在一把椅子上,而尤金跨坐在6号的身上,双臂盘在了他的脖颈后面,闭着眼睛吻上了对方的嘴唇。6号的手扶着尤金的腰,睁开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不知道是主动还是被动地接受了这个吻。
在肖的胸口,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向下坠去,在许久之后终于触到了底,无声地开裂,露出了腐化的内里。
他自虐般的看清了那照片里的每一处的细节。背景里喧闹的人群,尤金身旁东倒西歪的啤酒瓶,和身后桌上一个被切得惨不忍睹的蛋糕。再看看图片拍摄下的时间,正是尤金的二十四岁生日。
像是再也无法忍耐一般,肖抬起手,将那张照片关闭了。
接下的一段时间里,他有些魂不守舍地浏览了其他的内容。然而生化人的阅读机制总还是和人类不同,仅仅是目光扫过一遍,他就能轻易理解那些尤金本人悉心搜集的新闻和信息。
这些内容分了两部分,一部分和七年前某座研究所的一场爆炸事故有关,另一部分则是各种渠道里,跟“遗产”这个词有关的都市怪谈。肖看了看事故发生的日期,正好是尤金二十四岁生日之后不久。他几乎毫不费力的就拼凑出了6号亡故的原因,却无法理解那些奇怪的故事和这件事故之间的联系。
……他最后查看的,是那个奇怪的,似乎充斥着无数消息记录的对话栏。
然后他迅速发现,上面记载的并不是对话。
因为那全部是尤金一个人键下的内容。
那是过去7年间,尤金对着那个已经死去的人,所发出去的全部消息。
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在他的手指再次触及到屏幕时,光标仿佛是感知到了他的意志,无数的文字段飞快地闪过,一直回溯到了最早先的那条消息。
那是一句被重复了数十数百次的句子。
——带我走吧。
带我走吧。
带我走吧。
带我走吧。
带我走吧。
……
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眼睁睁地看着尤金倒下的瞬间。
有种撕心裂肺的疼。
第十九章
——“尤金是真的爱惨了那条狗。你呢,肖?他说过他爱你吗?
肖蓦然想起了迪特里希的这句话。
如果那条狗是指6号的话,他似乎终于能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在6号亡故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尤金只键下了两种消息。
祈求6号带他走的话语,和重复了无数遍,内容稍有不同的道歉。
“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许愿的”“我不该带你走的”“我错了”“我们回去吧”。
从这样的句子里,肖无法还原出事故发生时的场景,却能够体会到尤金锥心的负疚。
这些消息的最末,尤金写道:
“好疼。”
“好孤独。”
“我不想这样下去了。”
“我想回去。”
“我想和你一起回去。”
“带我走吧。”
其后的消息和这天间隔了足有一年之久。
……而之后肖所看到的语句,都变成了现在的尤金会使用的口吻。
淡淡的,没什么激烈的情绪,只是用最普通的词汇记录着每天一件件的小事。
“昨天晚上下了好大的一场雨。”
“夏天为什么总是天亮得那么早。”
“今天玛丽又换了头发的颜色。”
“我最喜欢的那件衣服袖口破了一个洞,但我还是不想扔掉。”
只有很偶尔的时候,尤金会写下一句“我很想你”。
这样的句子总是出现在深夜的时候,肖觉得那是因为尤金喝了酒。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尤金键入信息的频率渐渐放缓了,却一直没有断。肖想了想,抱着一种极大的忐忑,将消息一路下翻到了接近末尾的地方。
在他来到尤金公寓的那一天,尤金果然也留下了一句想和6号说的话。
——“有人要来家里住一段时间。只有三个月,你不要在意。”
这句话让肖意识到了一些他此前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他现在所处的地方,其实是尤金和6号的家。
比如就在三个月之前,尤金还一直想着6号的事情。
——“你呢,肖?他说过他爱你吗?”
那其实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因为肖仔细想想,尤金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
甚至没有说过喜欢。
尤金只是在自己一次次说着不会爱上他的时候,重复着“没关系”,“不用道歉”。
万一那并不是尤金在逞强,而是真心话呢?
仅仅是三个月的时间,他真的有自信说,尤金会因为他而彻底走出和6号有关的回忆吗?
……
肖闭了闭眼睛,把意识从此前的回忆里慢慢扯了回来。
那枚被尤金带上角斗场的照片正静静地躺在肖的口袋里。肖已经做了决定,如果尤金不问起,他绝对不会把这张照片还给他。
生化人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睡梦中的男人的脸颊,一直往下,来到了颈边的位置。在那里,他能感受到尤金的脉搏在有力地跳动着。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的右手已经轻轻地扼上了尤金的咽喉。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生化人的瞳孔猛地紧缩了,然后飞快地收回了手。
他并不想伤害尤金,但是他似乎……确实有一些恨尤金。
这种感觉极其的淡薄,而起因大概是因为他曾经真的相信过自己被尤金爱着,现在却发现自己很可能什么都没有。
然而尤金为他做了这么多,又给了他所能想象的全部温柔。他早已无法想象没有尤金的生活,如果没有这个可憎的身份,他有时会想化作一条匍匐在这个人脚边的狗。
剩下的时间不管是几天也好永恒也罢,在他意识存续的时间里,他绝对,绝对不会离开这个人。
反之亦然。
……
7月18日,科尔诺瓦在忽然间下了一场大雨。
明明应该是短暂的雷雨,却以铺天盖地的形式持续了数个小时。雨云将这座平日里极尽瑰丽繁华的城市遮罩成一块灰蒙蒙的画布,而在画布最中心的位置,地标的白塔被乌云拦腰截断,散发着惨淡的白光。
女将帕特丽夏诺尔斯坐在她的高背椅里,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一份少见的纸质档案。
档案的封面上,印着如下的一行字。
——关于遗产‘恶意之血’和边境矿区人身事故的关联性调查。
这位女将军缓慢地呼吸一次,用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接通了桌上的传讯设备。
“通知中枢外的守备,加强对非军事区,冥城星,卫城星,以及矿星RZ113至矿星RZ168的监视。具体需要观测的动向如下——”
第二十章
同一天,生命学会的某个实验室内,几位身着白衣的研究院正看着窗外聊天。
“怎么雨还是这么大?”
“我没带伞……但是我想去外面吃饭……”
“我也是啊,餐厅后厨那几个机器人最近感觉不太正常。”
“你也这么认为?能做出来那么难吃的东西,算是咱们生命学会的耻辱了吧?”
乔纳森坐在一台计算机的投影屏幕前,正在无意识地啃着自己的拇指。有人却在此时突然地靠近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这个动作使得乔纳森整个人都弹跳了一下,牙齿撕扯下来一大块连着皮肉的指甲,瞬间就出了血。
拍他肩膀的人也吓了一跳,连忙道了个歉:“不好意思,我就是想借把伞……”
乔纳森缓了缓心跳,恹恹地摆了摆手:“自己拿就好了,不用问我。”
“你不去吃午饭吗?”
“不饿。”
问话人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明显的冷漠,识趣地说了声谢谢,然后从一旁的伞架上拿起一把少见的黑色木柄伞,回到了同伴中间去。
“看起来好沉……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人才会用啊?”
“得了吧,据说这种手工伞的价格比最贵的隔雨屏障还要贵呢。”
“他难道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公子吗?看着不像啊……”
“真正的有钱人怎么会把孩子送来当研究员,别傻了。”
这样的对话渐渐地远去了。乔纳森冷冷地朝他们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把目光放回了自己眼前的屏幕上。
生命学会的研究项目和部门太庞杂,就算有时被分到了同一个实验室内,研究员也大多并不相熟。乔纳森在这群同事面前用了化名的姓,再加上他此前极少被媒体曝光,根本没有人会把他和罗斯柴尔德家的长子联系在一起。
作为特级研究员,他有极大的个人自由,时常自这群人眼前消失不见。又因为他鲜少和他们接触,这群同事实质上并不知道乔纳森手上有什么研究项目。
而现在乔纳森看着一篇关于昨天白塔总医院内的事故报道,背脊神经质地微微耸起了,竟然将还渗着血的拇指又一次放在了齿间。
这条新闻里用了化名,事件的经过也被模糊得失去了原本的样子,但乔纳森知道这件事的当事人就是帕尔默。翻遍全文,他试图确定那个生化人在这场事故里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却依旧无法得到结论。
要是该死的约书亚愿意和他讲话就好了。
他这么想着,视线停留到了一行字上。
“被意外触发的警报系统促使警方在第一时间赶至了现场。”
……意外吗?
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某个监视镜头里的画面——有着浅金色长发的生化人在蓦然间回过头,仿佛隔空向他看了过来。随着对方一步步向监视器走来,他刚刚才接管的视野也因此中断。
强烈的失控感令他分外焦虑不安。
研究室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空无一人,乔纳森胸口处的皮肤在此时传来了一阵被灼伤的感觉,让他整张脸变得煞白。
在确定了周围没有人之后,乔纳森自衣领中翻出了一枚正发着烫的军牌。
银色的金属表面在此时显示出了数条交错着的红色电子纹路,像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雨越下越大,仿佛要淹没这座城市。
……
阴沉的天让白昼看起来像是黑夜,病房里今天早早地亮了灯。
躺在病床上的尤金闭着眼睛,眉头微蹙,在小声而急促地呼吸着。他身侧的右手臂仰面朝上放着,莹蓝色的液体正在被缓慢地注射进他肘弯处的静脉。
护士担心地看着他:“帕尔默先生,您真的要注射双倍的剂量吗?这会在短时间内造成太大的负担,而且您……”
……看起来很痛。
她忍住了剩下的话没说。这种促进组织自行再生的药物不是什么新鲜的发明,一般的病人却极少会用,就是因为副作用的疼痛实在难以忍受。其他的外用药膜也好内服补剂也好,能在完全无痛的前提下舒舒服服地达到近半的效果,正常人自然不会选择去受罪。
尤金睁眼看了看护士姑娘的表情,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勉强地笑了笑。他并没有受虐的倾向,但是医生说如果他不接受这样的给药安排,便无法在后天的20号出院。
他心知对方这样的话术是为了将他劝退,然而他实在没什么别的选择,只能咬咬牙答应了下来。
随着注射器的推入,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液体的药剂在他的血管里游移到了哪一处——因为药剂流经的地方,都像是被生生撕扯割裂一般的疼。
护士很不忍心地看着他,在完成注射后快速地离开了病房。尤金原本觉得她的那个眼神并无必要,却在药剂随着血液扩散到伤处附近时明白了对方态度的含义。
这种疼痛更甚于他被一刀刺穿的时候,让他整个人都在瞬间反弓了起来,臀部抬高,膝盖曲起,脚趾蜷缩着陷进了床褥。他的双腿无意识地蹬踹了一次,左手死死地攥住了身下的床单,右手却因为疼得麻痹而无法动作。在仅仅几秒钟内,他身上的汗水如瀑布一般流了下来,在他麦色的肌肤上留下了被浸润的潮湿痕迹。疼到极致,他甚至无法呼痛,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含混不清的喘息,像是有谁掐住了他的脖子。就连他身上的病服都被他的动作拉拽着变得凌乱起来,上衣的下摆移了上去,露出了因为疼痛而虬结的腹肌。
一直安静站在他病床旁边的生化人看着他,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实在疼的话就咬我吧,不用忍着。”
尤金只能睁开一只眼睛,生理性的泪水让他看不清此时肖的表情。在他张开嘴的瞬间,快速呼吸的气息擦过声带,发出了一种非常微弱的,形似哭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