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等一会儿,然后就过去找他吧。”
迈尔斯这么说着,从桌旁起了身。
……
糟透了。
客舱其中的一个舱位里,尤金躺在窄小的铺位上,慢慢地将身体蜷缩了起来。
他没想到在今天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竟然来自于肖。
在上船之前,他觉得自己已经为肖做好了最完美的打算。他会把他安置在一个安全的,不会受到打扰的地方,帮对方安顿好将来的活计,然后正式地道一个别。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肖的限制,也知道自己无法接受这种模棱两可的关系。所以到了现在,他真的只是想完完整整的把整件事情做个了结而已。
他甚至不需要肖的感谢。
然而他没有预料到的,是在这个过程中,还有可能或出现许许多多别的枝节。就比如对他来说“不足够”的肖,也可能是别人眼中足够完美的伴侣。
是当这个可能被放在他的眼前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像是自己所想的那样,已经完完全全地放下了肖。
他不想别人随意地触碰那双曾经拥抱过自己的手臂。
他不想让肖对着别人展露出自己熟悉的依恋和顺从。
他更害怕看到肖在别人面前轻易地复制着面对自己时的态度和举动。因为那意味着,那些曾经让自己动心的表情和行动,只是出于生化人对于所有人都能展露出的,没有甄选过的温柔。
他不想在走到这一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依旧太过高看了自己,要一退再退。
真可笑啊。
他忍耐过了对于过去巨大的丧失感,也成功地压抑住了对于将来的不安。明明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他就会有足够的勇气和缓冲,来把现在的这种感受毫无痕迹地掩盖过去。
可偏偏就在现在,这道新鲜的伤口落在他经年累计的伤痕上,牵扯出了他久未愈合的血肉。
尤金闭上了眼睛。
他真的很希望这一刻有谁能够在他身边,让他无言地抱一抱。
……
“嗒嗒”。
不知过了多久,舱位的门口传来了敲击的声音。尤金睁开眼睛,向那里望了望。
透明的舱门背后,生化人抬着手,保持着敲门的姿势,正静静地看着他。
和肖对望了两秒之后,尤金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按下了开门的按键。
“怎么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
“我能坐下吗?”肖问他。
尤金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改成了侧坐的姿势,把身边的空间给肖让了出来。
肖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迈尔斯之前只是在开玩笑。”
肖这么说道。
生化人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转过头来看了看他。
“不过刚刚在餐厅里,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我应该可以把它理解为,你想要结束我们之前的关系。”
尤金下意识地想要解释,然后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可以纠正的。
耗竭了的疲惫感忽然泛上来,让尤金向后靠在了舱位的墙壁上,不再去看肖。
“今后如果你不想我碰你,那我就不会碰你。”
生化人平静地继续着自己的词句。
“在别人面前,我会努力的和你保持好距离,不会让你觉得尴尬。”
“只要你希望,我愿意当你的朋友。”
听到这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从尤金的心底泛了起来。
他并不知道肖为什么要特意告诉他这些。
明明是彼此心知肚明就可以的事情,这样明确地划清界限之后,肖想得到些什么?
难道是不被他束缚的自由吗?
但是他从来都没想约束过肖什么。
没有由来的憋闷卡在胸口,已经超过了他愿意忍耐的上限。正在他想要深吸一口气,将这场目的不明的对话就此结束时,肖的声音却准确地传进了他的耳边。
“但是尤金,只要你需要我,我会一直在这里。”
这句话让尤金终于又一次看向了肖。
肖的眉眼和轮廓都太过锐利,瞳色和发色也过分的浅。明明是不好接近的长相,偏偏在微笑时显得格外温柔。
好比在三四月时终于化冻的河流,明明藏在依旧冷硬的冰面之下,却比起其他所有的东西来,更能让人切身地感觉到和暖的温度。
就像现在面对着尤金的肖。
而此时肖看向尤金的眼神,正是后者曾经幻想过的,会从爱人眼睛里看到的眼神。
被那样的眼神看着,你会觉得自己是好的,完整的——仿佛做错的都能被原谅和容忍,仿佛错过的都还来得及重来和补救。
……尤金从来不曾想过,到了最后,他竟然是从肖的身上看到了这种眼神。
生化人和缓的声音继续着,用并不大的音量,准确地把尤金需要的句子温柔地灌进了他的耳朵里。
“你只需要从我这里取走你需要的东西就可以了。”
“你想怎么对待我都可以。”
“因为对我来说,我永远都只是你一个人的东西。”
肖已经不是属于谁的物品。这样的词句在此时更像是一句誓言,而不是一句自贬。生化人一边毫不迟疑地说着绝对的话语,一边温驯地恪守着和尤金之间的距离。
尤金面对着这样的肖,第一次感到了一种由衷的恐慌。
这个生化人仿佛看穿了他想要隐藏的动摇,用近乎极端的承诺,精准地打消了他不安的源头。然而在被如此安抚过后,任谁都会产生一种依赖感。
一种他已经不需要了的依赖感。
这样的感觉锈蚀着他的防御,诱惑着他向后退去,重新回到那段他已经决心放弃的,不会有结果的关系里去。
警戒心和旧日的习惯交杂在一起,成为了一种尤金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混乱。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样的话语不会从任何角度改变他们两人的处境,长久以来的孤独却让他想要伸出手去,从生化人的身上得到些许的温度和慰藉。
两个人之间的沉默持续到最后,肖低声地问了他:“我可以拥抱你吗。”
尤金低下头,没有动作,也没有出口拒绝。
……
肖收紧了自己的手臂,却也小心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姿势和力度,没有让这个拥抱出现任何角度的越界,从而被尤金单方面的叫停。
被他的双臂丈量着的身躯比起之前消瘦了许多。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胸口的疼痛感竟然胜过了一直在那里横亘在那里的独占欲,以及对于被抛弃的恐惧。
他小心地将嘴唇靠近了尤金的发顶,却没敢真的吻上去。
……刚刚他对尤金所说的话语,没有一句是谎言。
然而在这样的表述之下,还藏着两种互相对立,截然不同的情绪。
一半的他觉得自己卑微而不足——他根本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自己能够带着热情吻上这个人类的嘴唇,然后像所有正常的爱人一样,结合成令对方完满的另一半。所以他只希望自己给出的东西能够占据尤金尽量久的注意力,身份不论,能留在这个人身边一天算一天。
而另一半的他则想把这个人关进黄金的笼子里,让这个人再不会有机会将自己轻易地甩开。如果自己能达到这个目的,他能抛弃所有无用的软弱的情绪,小心的谋划,认真的盘算,做出任何需要的伪装,只为完成这一次不允许失败的捕猎。
被动或主动,这个人对于他来说,都是无论如何不能失去的东西。
而对于这样一个他在乎到了极点的人,他有不止一个迫切的问题。
他耐心地等待着尤金平复下来。然后他松开了自己并不想松开的双手,一边看向尤金的眼睛,一边问出了一个十分合理而无害的问题。
“尤金,你为什么会认识裂流号上的人?”
——他想要知道尤金的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迈尔斯叫尤金“小家伙”即”littleone“,可以用来称呼年纪小的兄弟姐妹/孩子,也可以是给心爱的人的昵称,是个很温暖的称呼,没有中文看上去那么刻意。
希望大家对这次的万字更新还满意(鞠躬)
还有时间的小天使们,希望你们可以听我继续唠叨一下。
这篇文的构架有点复杂,题材又冷,真的不是很好写。能够撑到入V这天,多亏了在一开始帮我看文的老师,以及和我一起码字的小伙伴们。
其中我的基友小药罐帮我一字一句的看了这篇文前十五章,硬让我废了几万字的稿子,也打消了我自暴自弃写大纲文算数的念头。
所以看到这里的小天使们,可以请你们搜一下“小药罐”这个笔名,然后收藏一下她的新文“黎明前的最后一秒”吗?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合掌)。
给大家放上文案:
星历806年,与联盟一战中,帝国损失惨重,被誉为战神的律恩元帅被卷入虫洞风暴,就此陨落。
被迫签订和平条约25年后,帝国强制推行ABO性别改造计划,以稳固秩序,促进生育率。
帝国首富的独子柏逐月意外捡到了一个Omega的实验体。这个Omega精神力超群,能以一念之力驱动帝国编制内所有的机甲,却脆弱得连手握得重了些都会留下淤青。
在贵族们为性别改造斗得你死我活时,柏逐月只想保护住自己怀里的Omega。
他还不知道,随着帝国的秘密轰然倾塌,他的心也将千疮百孔。
.
在誓言和浪漫的定义早已经模糊的时代,柏逐月在书中读到了过去对爱人宣誓忠诚的仪式,满心欢喜地为了爱人做了一枚早已绝迹的戒指。
当晚,他的Omega望着他熟睡的侧脸,将无名指上戒指轻轻摘下。
“如果在还有未来的时候遇见你,我会收下。”
……以上,真的非常感谢大家。
第二十七章
——你为什么会认识裂流号上的人?
冷静下来的尤金向侧旁靠了靠,觉得肖的这个问题实在太过委婉了一些。
毕竟这个问题的本质,实际上是“为什么你会成为星际海盗舰上的奴隶”。
如果能够回避的话,他也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只不过他总是要带着肖去往主舰,而他的过去对于船上的人并不是一个秘密。
“我十二岁的时候,因为一些意外,被人卖去了中枢外的黑市。”尤金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说着一个不太有趣的故事。“那个时候船长可怜我,怕我落到别人的手里受苦,就把我买下来了。”
他随意地笑了笑:“不过除了打烙印的时候疼了一点,我在船上的待遇并不差。毕竟年纪小,所有人都让着我。”
“而且裂流号跟别的船不一样,就算是打了标记的奴隶,也是有可能在船上正当的活下来的。好比迈尔斯,他跟我同一时间上的船,但是很快就成了战斗员。”
然而大部分的人,包括刚上船的他自己,都不是靠着这个身份生存的。
尤金没有把这后一半的信息告诉肖。
“虽然有点曲折,但是结果对我来说并不差。我很喜欢船上的人,他们算是我真正的亲人吧。”
尤金抬眼看向肖:“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肖摇了摇头。他就算有想问的问题,以尤金的组织语言的方式来看,对方必定不会想要回答。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
肖离开了尤金的舱位,然后直接迈向了主舱。迈尔斯正对着一块投影屏清点着补给单上的项目,看到他来了,回过头很公式化地笑了一下,又将视线放回了工作上。
“哄好了吗?”
红发的男人一边看着屏幕一边问他。
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确实欠迈尔斯一句感谢。
“……谢谢。”
“小事。”
迈尔斯没有继续多谈的意思,但是肖还是让自己的问题出了口。
“当年尤金为什么会被卖到黑市去?”
迈尔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转过身,非常平静地看着肖,给出了一个简洁的回答。
“他被人绑架了。他的家人拒绝付赎金。”
……
尤金坐在自己的铺位上,从带过来的行囊里翻出一个油纸的小包。他从中取出一小块烟草放在了唇后含了含,然后慢慢地咀嚼了起来。
早就习惯尼古丁的身体几乎要为此发出一声叹息,尤金靠在舱位的墙壁上,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或许是因为肖的问题,他回想起了近二十年前,彻底改变他命运的那一天。
——那是个星期五,他每周从公学回家的日子。
变数发生的时候,他刚刚踏出糖果店的门口,背包里放着刚刚买好的,要带给迪特里希的曲奇。
他自己并没自觉,十二岁的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最标准不过的贵族子弟。行为有礼,气质沉静,身形虽然还没有正式的抽长,已经可以想象日后会是怎样的姿容挺拔。
尤其是那双漂亮又显眼的金色眼睛,不会让任何人错认。
自小便知道自己身份的他不喜欢烦扰佣人和保镖陪在侧旁,所以就算是往来无夜之地里繁杂的商业区,他身边也没有别的什么人。
当两个高大的成年男人同时从他身边靠近的时候,他没有过度的警觉。这是白日里路人最多的时段路段,从理论上说,不太可能出现什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