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谷小口喝着热水打量他,肠胃逐渐舒缓了,开始想起一些储存在心里的事,但对方脸上写满了不想回答的冷漠,百谷便转而问别的:
“岚间,你在地上这么久……嗯,知道什么颜光常驻的法子么。”
岚间听多了这种凡人的痴语,打发他赶紧睡觉:“别想太多,做个好猪,想要的梦里全有。”
“诶!”百谷拉住他:“若有修仙道法告诉我吧,我,我不想……早早地跟他分开。”
“别碰我。”岚间收回手来:“明天早起陪你赶路,暂不出去了。”
关系看起来并未改善。
山下的夏已尽了,山上更是北风紧凑,日后雪花零星四起,顶头是十五丈二十丈的入天松柏,低枝落满细碎冰雪,高枝参入云雾。牛不在,岚间就帮他拎着包袱走,路上既沉默又枯燥,百谷终日不得开口,都要无聊病了。
“小洙尾,你看那个人。”百谷对着怀里说:“记得长大了就绞住他,记得哦。”
“最好缚结实了,”岚间木着脸说,“免得你还没被豹子撕碎我就赶来了。”
百谷想起他至少是救了自己的半条命,就老实下来暗暗嘟囔:“我当时已经打动那豹子了……”
岚间瞥他:“用你的猪言猪语?”
在下午歇脚时空中传来一声尖锐长啸,百谷望去,是那只巨鹰徘徊旋圈,边做一长两短的鸣叫。
“咦,它是叫你么?”
岚间仰头观测,见撬山客讯号已出,遂拉着百谷改了方向:“放下行囊,先随我去另一侧办事。”
“如此……但别抓我这么紧……”
“此路险峻,若摔下去还能拉你一把。”岚间在他眼上一划,“走。”
脚下雾魄雨魂敛聚,云凝成索,踏之其上有如平地结实,面前雾霭收尽,劈开一望无穷的松柏,目断处万峰皆出,纵出凡尘,甚明晰。百谷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好似被打开,跟上岚间一路疾行。
绕转至它岭,见对面山顶上有几人手持长矛身背长弓行走,不时蹲下查看碎石和土壤,似有搜寻目标。
“撬山客。”
岚间说:“看见了么。”
百谷仿佛有了千里眼,崇山间的草木尽收眼底,他仔细看了一会那些人的装扮,好奇说道:“不是些结队的猎户么?”
“猎户走不到这里。撬山客是为搜集山间灵魄而来,截断地脉,吸取灵气……”
岚间说到这里一顿,看着百谷:“你问我世上可有延年之策,此种算为其一。”
百谷睁大眼睛:“那,那我……”
“山虽是灵山,但地脉难寻。”岚间看回去,“不开山凿洞便万年不得。所以他们改用另一种方便的法子——杀了山神的使者,雪豹。”
百谷心一触,抬眼继续观看那几人动作,他们果然发现了野类经过的脚迹,蹭痒时留下的毛发,几句商议后,就开始解开武器涂上麻药。
“取其心,炼制成丹磨骨服下,可得灵魄之一二能力。但对他们想要的命来说,不过杯水车薪。”
岚间道:“所以他们要杀许多。”
雾野之神甩袖,山间大雾接天连幕罩下,扩展全境,如倾海之仙境。碰到那几人的脚下便引出一条弯路来,把他们从道上带离,设计带进悬崖,雾就成了陷阱。
“慢着!”百谷抓着他胳膊:“别,岚间,你是要杀人么。”
“这种人杀之又如何。”
“人畜有别,人的四条命可比豹子一条命?”
“你晓得前日的豹子为何把牛拖走?”岚间道:“在离你不远的地方,还有三只不敢靠前的小豹子在等待分食。母豹一死,三个还没学会捕猎的孩子就会被饿死。这山间,终究也要变得真正无趣了,我不舍得它变得落魄。”
百谷愣了一会儿,看那几个撬山客越走越歪,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已经踏上不归路。
“所以你是为了山。”百谷摇头:“你是为了岱耶吗。”
岚间一听这话就把他的手挥开,少有波动的面含着怒气:“别像津滇一样说大话!夜晚的黑暗是为了掩护熟睡的人,我隐匿苍生也是为了它们的平安。你呢,百谷,你是想像他们一样求长生才劝我的吗?”
第31章
你必不得长生。
闻此决音,如水爆轰震,百谷垂下了拦阻他的手。
在茶园的一晚他做梦了,手背的皴肤如树皮,又摸了脸,干枯得扎手;两腿弯曲只能拄着木杖前行,所有认识的人就在周围,却好像看不到他。
只有九鸩哥过来搀扶,看着他说道:“老先生,慢些走。”
他醒了,吓得胆寒,又恐说出来平添九鸩烦恼,加增愁绪。
自己能活多久,不是茶神说了算的。
自离家后朝坡夕涧,爹和妹子远走他城不知境况,这一大一小有无受到村民威胁,又知不知白水寨被毁的消息?爹年纪大了,能在那城里做什么活计呢。日子在换盏之间逝如烟水,脚下洪流翻腾,在蹉跎间须臾成衰,与世相绝,哀逝于异乡。
隔山是人间笑语,叹我华发早生。
岚间毅然地要将撬山客摔死,百谷不忍视,咬牙垂目,不久闻得背后几声惊慌叫嚷,响声速速地由近及远地坠落,直至谷底,很快又恢复了这片山脉的广意寂静。
神要杀人,便是极快极快地取人性命。
灵魄每两百年孕成一丸,数目有限,嵌于地脉,以镇万象;地表走兽与植株承此灵魄亦可得机缘成道,化人修仙,护百姓登天阁,于是神人物三者以此循环往复。
岚间自觉察灵魄动摇就开始追查撬山客,总被那几人使法隐藏,这下可舒了口气,连苍鹰也在头顶歌鸣和乐。回观百谷,却是满脸郁郁神色,岚间便问:“你在心疼罪者么?”
百谷睁开眼睛,面前高山巍峨,玉城雪岭,天下之圣际伟观,身后却是别人的葬身之地,芳椒抹血。他回问:“岚间,你在杀人了,你是神明啊。”
“自古以来的罪者,若庙堂不能处置神明就来处置,”岚间答,“天下公义,应有此行。”
“不审断就行刑,不劝告就处死,是什么神的法?”
“法从谁定?法出于人,道从何来?道出于心,以人之法道矮视上有,以你之心来度我,荒唐不荒唐?若我总来照人的祈愿去做,我是神还是仆从?”
百谷心想这话我怎么好像听过……又说:“你至少先指教他们一回,若是生来不懂法道的人干犯了你呢,不更该让无知的人先得了道理吗?”
“人生天地良心为主,若不自咎悔恨,一味昧心沉迷,谁能拦阻?”岚间道他天真:
“不要以为犯错的人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清楚得很,不然为何求来别神的隐身符,使我不能见?”
百谷想问问岚间白水寨里的无辜者又有什么罪状,恶刑连坐可是神道,话临到口却改了:
“……那,你说你的兄弟,津滇也杀过人吗?”
这一问倒把岚间问住了,让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风透长衫,衣带散漫,岚间好像要被吹走了。
“我哪里知道。”
他最后这样说。
二人复上路,百谷阴沉着脸不理人,岚间正好也不想理他。
夜黑宿时更是无话,山冥云阴,大雪将至,四空寒气逼人,生的火也顶不住风。百谷搂着腿缩在石头窝里打颤,感觉吸入冷气的鼻额和喉头生疼,眼前发晕四肢酸胀,料想今夜无法平安入睡,非冻死不可。
他又起来去挪了火堆的位置,直接睡在烤过的地面,那一点热气将他烘暖了,瞬间就被周公捉了去,发出轻酣。
岚间辟出一个无风的空间,照看那一丛凄冷的火,像西南万里黑暗中的孤灯,在云深处引着小如星豆的光,发出的息息热意能温暖旅人的脚趾。
岚间怕夜里下起雪来将人埋了,拍拍百谷肩膀提醒他:“别睡这里。”
“嗯……你管我呢……”
百谷惺忪应答,又陷入梦乡。
他开始还嫌弃整日萧索的无味日子,现在只有好好活下来的念头,加之体力耗尽,脉象虚弱,身上淫毒虽被杉弥的力量抑制,但走得越远这种力量也越稀薄,存在体内如一不定时爆发的隐疾,将他气象快快地耗尽。
岚间见他动也不动,无奈地在青年旁边打坐修神。待夜深时云空卷狂雪,夹风带雨无情落下,摇天动地。岚间伸手要将百谷唤醒,才见青年满脸发红气息重喘,已是染上风寒着了病。
岚间头疼起来,百谷比格力勉的身子更弱,从路上就开始生病,待到了岱耶那里撑不过几个时辰的。
可格力勉非说岚间啊,你要好好待下一个来的人,你要答应我。
杉弥也说,请上仙看好我弟弟,我就助你离开这山。
山中岁月虽好,但他已被囚禁了太久。
岚间心想,这真是个命很好的人。
百谷再醒来时头疼欲裂,一按眼眶就疼。他扭扭脖子,见满眼是刺目苍白,晴空之下雪为云也为地,冰冻河川。他适应了一会儿视野,发觉周身湿热,通体是汗,有与这寒天景色格格不入的暑气。
他仰头就看见了岚间的下巴,才知这人居然揽着他,避障一夜风雪。
“嗯?”他出了个声,嗓子像被卡住,吞咽也疼。
岚间的下巴低来:“你病了,继续睡。”
百谷无法想更多,头一耷拉,继续闭上眼睛。
东都洛阳。
杉弥寻找师傅,听闻他四处周游,暂居洛阳旁青要山,便日夜不分行至此地。初进城,见各户白灯白帐,街上行人不少衣着白麻面情肃穆,南市悄静无人叫卖。
一路走到长风万里酣高楼,而此处原址上已是一片废墟,留几块碎瓦坑地,听说光是塌陷下来的砖石和木料,就用车往外运了十天。
三个半月前高楼突然倒塌,那正好是百谷离开洛阳,返行到乡的后一天。
“可有人亲眼见到楼倒?”
杉弥随意找了个饭馆,问清闲的伙计:“如此高楼一夜之间被毁,不是常人所为。”
“嗨,客从远方来。”伙计用手巾擦着鼻子,“我们当地都道怪呢,但你看这洛阳城里大大小小的庙宇,所有的神仙都被人拜一个遍,问一个遍啦,哪个和尚景僧给说法了?全城被盛香烟火迷了许久,鼻子都熏死了。”
伙计说着打了几个喷嚏,用巾擦鼻涕。
“当夜可有声音呢?”杉弥想了想:“火烧,雷劈,风声,总有迹象的。”
“有是有,那日晚上下了点雨,雷么,还不如早上时各家夫人们的哀哭声大呢,想必花心的郎君和贪玩的儿子们都在那里失丧了性命……还有不少大官哪,嫌丢人,没报。”
伙计摇摇头:“吓坏圣人喽。自先皇杀尽长安未央中三百人,阴气太重,宫里谁也不敢住了,紧赶着来了洛阳,大家伙儿呢……”
他压低声音:“都说是怨气跟着追到了。”
杉弥从他话里推演一番,否定了这种说话:“李英残忍,但常人魂魄归于天地,无力做出如此破坏,洛阳此地香火盛行,不至于让些死人搞出名堂。”
伙计连忙让他噤声:“诶,先皇的眼目至今都在呢,你怎敢提名讳。”
杉弥笑而不答默默思考。想了会儿,总觉得此处跟百谷脱不了干系,自己可以从遗留下的碎片入手,搜寻是否留有灵气,便可大概确定出自谁手。
他问伙计:“对了,剩下的废料去作什么用处了?”
“哪还能用呢,扔去洛水了。不过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倒有个明显的蹊跷。”
伙计一甩手巾,伸出手指点点:“按理说那夜下雨淋不着楼里的人,但那些挖出来的尸体碎是砸碎了,仵作却说他们的鼻腔里有水!再者,那有神通的徐娘说事关天机,不道世人……”
杉弥合掌,一方面似乎验证了自己的怀疑,另一面直叹奇怪:只因那时百谷还未成为人祭,未见着津滇,黎水洛水相隔甚远,哪来的仙手,摧毁了这一桩害他噩梦的高楼?
第32章
百谷时醒时昏,病得嘟囔着模糊的话。每隔一个时辰,岚间就用融化煮开的雪水喂他饮进,混合着自己的灵修注入青年的心脉,以润心肺。
“为何……”
青年闭着眼问,“为何你不认识我?”
不知梦里问的是谁,是什么不甘和遗憾,在痛苦时也搅扰着心神惴惴不安。岚间端着水碗捏他的下巴使之张口,百谷便梦中发疼,瑟缩发抖:“别,别打我……”
“不打,张开嘴。”
百谷反而把嘴巴闭得紧紧的,皱着眉头:“不、不要毒药。”
岚间把杯沿贴在他唇上:“尝尝,是水。”
百谷的头扭过去,埋进他怀里:“不要。”
他满身贴上来,软的音和柔的发都贴近来,是雾气有了它的触感和温度。岚间的背瞬间紧崩,如临大敌,生硬地掰开百谷牙齿往里灌:“快点。”
幸好雪水发甜甘洌清喉,百谷皱紧的脸渐渐舒缓,喝下后伏在他怀里安静了。
呼吸的热气喷在他的脖子上,有些痒,岚间望着天边,不擅与人亲近的他,想推开这个病人逃离这里,飞到旷野无人之地。
如此一天过去,百谷身上的热度渐渐退下,到了戌时醒来眼里才有了点清明,呆愣愣地想了想,能分清哪个世界是真哪个是假了。
“嗯?”他见一件比雪更白的衫飘过眼前,勾着手指去抓:“谁呀。”